第三章 5、电话
阿赫迈特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他看了看自己的那些画,嘟囔道:“据说用它们是搞不了革命的!”他气愤地想到了哈桑,“我怎么就没用这些画来回敬他一句!”画上那些老商人、家庭主妇、文雅的女孩、小伙子、主人和用人们在同样的家具当中和同样昏暗的光线下,在毫无生气的花园里、楼梯上、客厅里待着,相互交谈着。他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但又想在等待的东西没来之前先干点什么似的,犹豫不决、半是慌乱、半是麻木、还有点迫不及待地待在那里。阿赫迈特想:“没有一幅画是有用的!如果连哈桑都不知道我在画什么,那么我干吗还这么用功?”为了安慰自己,他走到了“足球系列画”前面。他看见了排队准备看球赛的人、球场外卖烤肉丸的人、火爆的球迷和脸上毫无表情的球员。突然他感到了一种绝望,他想:“这些也毫无意义!它们有什么用?我在为谁作画?没有一幅是好的!所有的画都是那么生涩、肤浅、虚假和低俗!是继戈雅和博纳尔之后,所有印象派画家画了无数遍的东西的一种重复。”他害怕了。在绝望的时候他通常会去努力回忆每天作画前所做的评判。他想:“是的,那时我还是满意的!我并没有全盘否定它们,我既看到了不足,也看到了成绩!现在我也必须用同样的眼光去评判它们!”他带着依然可以做出真诚评判的希望又把所有的画看了一遍,但他还是觉得庸俗,他开始认为哈桑的漠然是对的。他害怕自己会后悔为这些画付出了时间和精力。他很少会感到后悔,他决定去想些别的事情。他突然嘟囔道:“伊科努尔怎么还没来!”他看了看表,七点了。他想:“她是不会来了!她为什么不来?而我今天多么想见她!”他很气愤,决定下楼去给她打个电话。
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客厅。他看见奥斯曼和护士守在尼甘女士的床前。奥斯曼在看报,护士在用一种欢快的声音跟尼甘女士讲着什么,她还不时把病人拽毯子的手拿起来放到一边。
奥斯曼看见阿赫迈特说:“报上也写了!”
“什么?”
“军人。也就是说,齐亚是从报上看来的!”
阿赫迈特争辩道:“但齐亚是昨天说的!”他径直朝电话所在的那个角落走去。
奥斯曼在沙发上烦躁地动了动嘀咕道:“亲爱的,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护士问:“什么事?军人们要夺权吗?”
阿赫迈特坐到了电话旁。因为突然想到奥斯曼和护士会听到自己讲的话,他感到很不自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真正让他心烦的是伊科努尔家里的人。虽然只去过她家一次,却已经明白自己是不受欢迎的了,因此他尽量不给伊科努尔打电话。要打电话的话,他会事先跟伊科努尔说好时间,以此保证是她来接电话。当他还在茫然地看着电话时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听脚步声阿赫迈特知道来的人是奈尔敏。他想:“现在我就更没法打了!”奈尔敏非常关注阿赫迈特的日常生活细节。他嘟囔道:“我怎么办?上楼画画去吧!没必要陷入荒唐的愤怒和不被理解的烦恼!我也没权利这么做!”随后他听到奈尔敏的讲话声。
“晚饭不在我们家,我们下楼去杰米尔那里!”
奥斯曼说:“是吗?”
“我说把阿赫迈特也叫上!要不他会生气的!我去楼上看了,他不在那里!”奥斯曼刚要做个手势,奈尔敏嚷道:“啊,原来他在这里!”她转身对坐在角落里的阿赫迈特笑了笑。
阿赫迈特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他同时感到如果装作没听见将会更糟糕,于是他说:“我也可以在这里吃!耶尔马兹随便给我做点就行了!”
“耶尔马兹今天请假。亲爱的,再说他们也想见你。”
艾米乃女士说:“如果你愿意,我去给你弄两个鸡蛋!”
阿赫迈特用充满爱意的眼神看着走进屋来的女佣说:“那我就在这里吃吧!”
奈尔敏生气地说:“你还是去吧,所有人都在下面!米娜也叫你去。听说你很少去他们家!孩子,最近你是怎么了?”
阿赫迈特说:“好吧,好吧!几点?”
奈尔敏说:“过半个小时下来!”她看了看电话问:“你要打电话吗?”
阿赫迈特说:“我不打了!”说着他站了起来。想到奈尔敏可能会走,他决定稍微等一下,他打了个哈欠。
奈尔敏从奥斯曼面前经过正准备出去。
奥斯曼对她说:“也许这次我妈妈能认出你来。你快去问问!”他哈哈大笑起来。
奈尔敏说:“你都多大岁数了,但还像个小孩!”她走出门去。
阿赫迈特重新坐下,开始快速地拨电话。他想:“我跟她说什么呢?”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
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他想那一定是伊科努尔的母亲。
阿赫迈特说:“您好!我找伊科努尔!”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奥斯曼:他还在看报。
“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一个朋友!”
很短时间的一阵沉默。女人大概还想问什么,但最终放弃了。她说:“请您等一下!”
阿赫迈特把听筒紧紧地贴在耳朵上,开始耐心地等起来。他仔细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他听到了开心的笑声、叫嚷声,还有土耳其风格的音乐声。一个人嚷道:“尼美特女士,您也太差劲了!”阿赫迈特瞥见了墙上的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他觉得杰夫代特先生仿佛是在微笑着告诫自己:“对,就应该这样小心、仔细和果断!”听筒里又传来了一阵笑声,随后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阿赫迈特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了。
“喂?”
“是我!你为什么没过来?”
“是你啊!我没能过去……对不起,家里来客人了……”
“你说好要过来的!”
“哪呀,我说的是可能要过去!”
“客人关你什么事?”
“来了一个很长时间没见到的朋友!”
“是谁?那么今天我还能见到你吗?”
“也许晚上我可以出去一趟!”
阿赫迈特用一种嘲讽的语气说:“已经是晚上了!”随后他又急忙说:“我什么时候过去接你?”
“现在几点?七点半!九点钟到楼下等我。”
“八点怎么样?”
伊科努尔说:“九点!你今天怎么了?”
“没什么!脑子有点乱。你在干什么?”
“招待客人啊!九点,行吗?或者你别过来,我自己过去!”
阿赫迈特说:“亲爱的,那个钟点怎么能让你自己过来?再说还那么老远。”伊科努尔住在泰什维奇耶,走到阿赫迈特那里只需十分钟。阿赫迈特想找个别的借口,他想到了一件可笑的事情,于是他说:“那个钟点怎么行?据说要发生政变!”随后他强迫自己哈哈笑了几声。他看了一眼奥斯曼:他还在看报纸。
“要发生政变吗?不会的吧!”
“开句玩笑!我们见面再聊,见面再聊!九点钟我到你家楼下等你!”阿赫迈特有点激动,他很想对伊科努尔说点什么,但想到奥斯曼在那里,他什么也没说。最后他想起了一件事,他说:“把笔记本也带上!”
“哪个笔记本?”
“你没看吗?我爸爸写的……”
“我看了,看了!”伊科努尔用一种快乐的声音说,“非常有趣……没想到你爸爸是个那么好玩的人!”
“把本子带上。”
伊科努尔又重复道:“很好玩!”
“你在那里也玩得很开心!……”
“行了,行了!”
阿赫迈特放下电话。他神经质地用手指在桌上敲着,先抬头看了看杰夫代特先生的照片,随后又瞥了奥斯曼一眼。他想:“是的,应该为杰夫代特先生画幅画!该怎么画呢?让他和仓库里的货品、工人、家具和家人在一起……”他微笑着站起来。他想:“对,家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几乎客厅的每个角落都塞满了家具。他记得尼甘女士不时提起,在老宅邸的地基上盖好公寓楼后,她把原来的所有家具全搬到了自己住的这套单元里。墙上挂着几串念珠、一些装饰画和杰夫代特先生的几幅照片。镶嵌着贝壳的家具、椅子、镏金边的沙发、茶几和桌子全都堆放在了客厅里,没人用的那架钢琴则变成了一张摆放杂物的桌子,上面放着尼甘女士的那些贵重的花瓶、茶具和盘子。因为怕被砸碎,尼甘女士不让任何人去碰它们,而她自己也已经有好几个月无力去擦拭它们了,因此所有瓷器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阿赫迈特突然想:“这些玩意儿值多少钱?如果我拿几件去卖掉,说不定可以为哈桑他们筹得杂志半年的费用!”他想摆在玻璃柜里的那些瓷器一定是最值钱的。“怎么可以把它们弄出来呢?”他想起从小看见奶奶拿在手上、总发出哗啦啦响声的那串钥匙。他走到玻璃柜前嘟囔道:“钥匙!”他想玻璃柜里的那些瓷器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但最近几个星期,他既没有看到那串钥匙,也没听到钥匙串发出的响声。然后他突然想到:“他们会发现的!到时他们会怪罪用人或是别的什么人!”
尼甘女士问:“你站在玻璃柜前干什么?”
阿赫迈特转身说:“我随便看看,亲爱的奶奶!”他想:“我的样子一定像个罪犯!”他看了一眼奥斯曼。
尼甘女士说:“你爸爸,你爸爸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阿赫迈特疑惑地问:“谁?”
尼甘女士说:“你的爸爸!杰夫代特先生!一切都是他创建的!”说着她眨巴了几下眼睛。
奥斯曼笑了笑。护士开始跟尼甘女士说阿赫迈特不是她儿子,而是她孙子。尼甘女士嘟囔了几句。
阿赫迈特决定再到父亲的房间里去看看,他经过滴答作响的大摆钟,走进了边上的那个房间。他想到父亲在这里生活了十年,最后也是在这里辞世的。他又把书架和书柜里的书翻了一遍,但还是什么也没找到。他拿起父亲的那本书和穆希廷·尼相基的诗集离开了房间。因为不想带着它们去楼下吃饭,他把书放到了楼上自己的单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