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执手偕老 第六章

接下来的几天苏丝心情很愉悦,满面春光。她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扮作未来的洛马克斯夫人,一副趾高气扬傲慢的样子。

“你好啊,我是洛马克斯勋爵夫人,我的丈夫是很有名气的勋爵。什么,你竟敢对我无礼?那好,我去告诉我的丈夫,他会把你送进猴子房,关上十年。”她咯咯笑着,突然又很担心,唯恐我们还没等到结婚的日子就接到可伊的电报。一旦医院有了病床,我们就要马上赶回去,她问我:“罗伯特,你说电报今天会不会来?”

“不会的,今天不会来的。”

“真的吗?”她的心情马上明朗起来,又回到角色扮演的游戏中,“下午好,皮卡迪利勋爵先生。我的丈夫不在家,他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跟女王一起喝下午茶了。”

“苏丝,不能去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喝茶的。”

“不好意思,皮卡迪利勋爵先生,我是说去女王家里喝下午茶了。”

澳门坐落在半岛的最末端,只消十分钟就能从半岛一边的海傍街步行到另一边的海边,而从市中心步行到半岛之外的海峡也只需要二十分钟,海峡是天然的边界线,你能看到海峡另一边的街道飘扬着红旗。当然,天气如此炎热,你不可能真的步行过去,不过你可以乘坐脚踏三轮车到处逛逛。过去澳门是通往中国的大门,繁荣了数个世纪,而今这个大门却被关闭了,不再有贸易往来。我们下榻的酒店有两层都设为赌场,每个房间都可以按铃让服务生送来鸦片或妓女。其实服务生还可以送来赌场中介人,如果你想把事情一次性做完,完全可以一边赌博,一边吸鸦片烟,同时怀里还可以抱着姑娘。

我们这层的服务生名叫阿武,一只眼睛有点儿斜视,另一只眼睛日夜燃烧着渴望牟利的光芒。每次看到苏丝不在我身边,他就会悄悄走过来,用那只正常的眼睛盯着我,另一只眼睛傻傻地望向天花板,暗暗地小声对我说他可以帮我找一个十六岁的葡萄牙女孩,远比苏丝更漂亮。他提到苏丝语气很轻蔑,似乎连苦力都不愿自降身价投入到她的怀抱。然而不到一个小时,他单独遇到苏丝,又小声夸赞她有种独特的气质,是我无法理解的,而她完全可以创造自己的命运。他说可以帮忙介绍走廊那头的葡萄牙官员,只收她百分之三十的佣金。

到了第二周苏丝高昂的情绪消失殆尽,她变得消沉颓废。有一次我去她的房间发现她正在哭,那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她又泪流满面,我问她怎么了,她却只是摇头。其实不消问我也知道个中的原因,漫长的等待对她来说是种煎熬,她开始怀疑答应嫁给我是不是个错误,开始为自己的过去感到羞耻。她已经不愿谈论过去,甚至不愿提及南国酒店。有时候我会故意提起,想要证明我并不在意,而她却一下子涨红了脸,假装没有听到我的话。而今她不再担心电报突然到来,反而期盼早日收到,因为这就证明我们的婚姻并非命中注定,她也就可以趁机取消自己的决定。

第三周她的绝望和沮丧有增无减,每天从早到晚她不是在沉思就是在哭泣。忧愁让她变得陌生,我自己也对我们的婚姻产生了怀疑。就在我们约定去登记结婚的前一天,她终于崩溃了,说无法再继续,她要回香港,回到自己的姐妹身边,回到熟悉的生活,因为那一切才是最适合她的,也是她的命运。一个水边酒吧工作的女孩,一个供水手消遣的妓女,一个犯有前科的囚犯,为什么要假装成别的样子呢?不了,她要回到南国酒店,她下定了决心。

我说:“苏丝,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不会阻止你。可是我觉得这不是你想要的,回到过去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而继续向前却很困难,因为一切未知,你被吓到了。”

我向她提起那天早上发生的一件小事。我们沿着海傍街散步的时候遇到一对从香港到澳门度蜜月的英国夫妇,我们之前曾在赌场见过,他们都很友善。我们相互问好后我要介绍苏丝给他们认识时,却发现她已经走开了,背对着我们站在码头边。我过去叫她过来,她却坚决不肯,还哭了起来,说她觉得那对英国夫妇很可憎,不明白我为什么会跟他们做朋友。不过我明白她悲伤的真正原因是害怕他们鄙视她,我使尽浑身解数想要说服她这种担心是没有任何根据的。

“实际上他们在赌场就对我说他们觉得你非常迷人,”我对她说,“他们根本一丁点儿鄙视都没有。你越是害怕人们鄙视你,就越觉得到处充满鄙视,每一张新面孔都是一面镜子,映射出你的内心。可是即使他们真的鄙视你,你也不应该转身走开。人们会根据你对自己的看法评判你,如果你为自己感到羞耻,他们就会指着你说:‘呸!’因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为自己感到羞耻,而你的羞愧给了他们信心,让他们觉得自己胜过你。而如果你勇敢地面对他们,看着他们的眼睛,心里想:‘是的,我是个水边酒吧的妓女,可是我并不为此感到羞耻,我跟你一样觉得自己很好。’他们就会对你生出尊重之心。你知道是谁教给了我这些?正是你。你曾经常常看着人们的眼睛,你曾经是那么勇敢。其实现在的你依然有着这样的勇气,只是被你最近的小焦虑抹杀了,如同一只老鼠从下面一口一口啃噬你的勇气。”

她没有说话,不过不再哭泣,说想一个人静一会儿,我就去了顶楼的赌场。一个小时后她走了进来,一副谨慎镇静的样子,让人一眼就能看穿她内心的紧张,正在不断跟自己的恐惧和疑惑做斗争。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还想跟我结婚吗?”她问。

“当然了,苏丝。”

“你确定吗?即使看到我这几天的异常行为?”

“我很确定。”我说的是实话,因为她的勇气又回来了。

“那好,我答应嫁给你。”

“太好了,苏丝。我们现在要去给你买件新裙子,结婚就要穿新裙子。”

那天晚上她一直很安静。第二天早上她要独自梳妆打扮,我就出去喝了杯咖啡。十一点钟回到酒店大堂等她,二十分钟后她从电梯走了出来。樱草黄色的平纹旗袍很贴合地凸显了她曼妙的曲线,裁剪得体的裙衩微微露出尼龙长袜。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她说。

“苏丝,你真是美极了,我很为你感到骄傲。真希望我们是名流权贵,四周挤满了人群和闪光灯。”

“我不希望,我不需要其他人。”

“可是我希望全世界的人都来看你,我希望他们知道你是多么美丽,我希望所有的男人都想要你却不得,因为你是我的。”

我还为她买了一束小花饰,三瓣烟蓝色的精致兰花跟她樱草黄色的裙子搭配起来再完美不过。我为她别在胸口,然后走上大街拦了一辆黄包车。我能闻到苏丝身上的香水味和明媚的发梢上微弱而熟悉的香气。她的手在我手中紧张地颤抖,她已经紧张得说不出话来。我们走到英国领事的办公室,她把手缩回自己的保护壳内,一副镇静、漠然而冷淡的样子,似乎这个场合让她觉得乏味。我心想她现在可真是神秘莫测,如果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根本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领事看到我们很开心,他定是很担心我们不会来,他就没机会主持结婚,失去了一次新奇体验。然而那天下午香港总督要来澳门正式访问,他要提前做准备,所以他一心想争取时间。

“好,都准备就绪了?”他站在桌子后面对我们说,似乎觉得坐着为我们主持结婚有失礼貌。他的额头亮晶晶的都是汗水,腋下干净的白衬衫也出现了新月形的汗渍。我们站在他的对面,头顶上是吱吱作响的危险电风扇,后面站着两位证婚人——一位是鲁格罗尼小姐,头发乌黑茂密,戴着金色十字架,一张白皙纤瘦的欧亚混血漂亮脸庞;另一位是泰德·罗斯,是个衣衫褴褛的英国乞丐,穿着破烂的卡其色衬衫和短裤,每天在大街上遇到他总是纠缠着不放,编造各种悲惨遭遇赚取人们的同情,我答应给他二十港币请他过来做证婚人。

领事局促而庄严地宣布结婚的流程,生怕自己这么庄重太傻,思忖着是否应该更加欢快些。我们低声说愿意,然后我将一枚普通的金戒指戴在苏丝的手上。她很吃惊,之前她曾试探性地提及戒指的事情,而我却说我们都已经同居了那么久,买戒指完全没有必要。而今她明白了我的用心,忍不住热泪盈眶。领事要求我们签字,她弯起手指抹了抹眼泪,用中文写了黄美玲,然后用罗马字体写了苏丝黄。

“我说,新娘一定是被幸福冲昏了头脑!”领事轻声笑着说,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开开玩笑了,“你看她把Z都写反了!”

我回答说:“这是她特有的商标,如果哪天她突然不这么写了,我就要申请离婚了。”

“不好意思要赶你们出门了,”领事说,“不过走之前我还是要祝你们好运。”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瓶葡萄牙红酒,我被他的善意深深打动。鲁格罗尼小姐拿来几只玻璃杯,他打开瓶塞斟上红酒,然后端起酒杯正式地祝贺一番,又随意添加几句说:“说真的,我真的希望你们能过得幸福美满,因为你们两个真的是一对佳偶。我可不是随便说说,我是真心这么觉得,你们两个,都很讨人喜欢。”他变得很激动,为了说明我们两个有多好,他又接着说:“我真的这么觉得,那天你们走后我就告诉鲁格罗尼小姐,我说,哦,让鲁格罗尼小姐自己告诉你们吧。我当时说什么来着,鲁格罗尼小姐?”

“你说他们真的很不错。”鲁格罗尼小姐的声音轻柔而充满渴望,带有浓重的欧亚混血口音。

“对了,”领事说,“我第一次见到你们就说你们很不错。再次祝你们一切都好。”

苏丝不住偷偷打量手上的戒指,鲁格罗尼小姐轻柔地说着话,泰德·罗斯耳后褐色的老茧泄露了他的秘密,是抽鸦片烟时木枕留下的痕迹。他狡猾地盯着领事,瞅准时机凑了过去,开始上演自怜自哀的戏码,急切得有些语无伦次,生怕领事不让他说出口。

“很有意思,老伙计,”领事冷冷地打断他,“可是你要知道你是白费力气。新婚夫妇,来,再干一杯。”

他把酒倒入我们的酒杯,我一饮而尽,苏丝偷偷地把我们的酒杯交换了一下,因为她不太爱喝酒。领事说必须把我们送出门了,在门口他热情地跟我们握了握手,诙谐地眨着眼说:“好家伙,希望我流程都走对了,要是有个疏忽,你们没结成婚,岂不是太他妈的尴尬!”他看到罗斯还赖在办公室里,期待我们走后能跟领事说句话,就故意站在一旁让罗斯出来。鲁格罗尼小姐突然冲回自己的桌前,从包里拿出一个镀金的粉盒,跑回来硬塞给苏丝,说:“哦,一个小东西,也不是什么新的,不过是个小礼物,你要是用不到就扔了吧。”我们来到门外,罗斯愤恨地咕哝着,说领事侮辱了他,还说我们要是跟他一样了解领事的话,就会明白虽然领事位居要职,却根本不配给他提鞋。我给了他二十五港币,多给了他五港币,不过他正满怀愤恨,根本没有注意到。

“谢谢你帮忙。”我对他说完就钻进苏丝身边停着的脚踏三轮车。车夫站立着,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脚踏板上,三轮车向前驶去,我回过头,看到罗斯依然站在人行道上喃喃自语,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离去。

我在幸福小巷的一家餐厅预订了午餐,鹅卵石铺就的狭窄小巷飘散着焚香的味道,跟它的名字一样迷人,也只有这样的街道才称得上幸福小巷这个名字。这家餐厅的特色菜是烤乳鸽,上好的葡萄牙红酒很便宜。我们沿着狭窄的楼梯来到二楼,这家餐厅如同大部分的中式餐厅一样被分割成一个个的隔间,我们的隔间悬挂着装饰用的镜格,中国人认为镜子可以带来好运。服务生用盘子端来散发着消毒剂味道的热毛巾,用夹子夹着分别递给我和苏丝,我们擦了擦手和脸。他为我们倒上淡茶,把我们用过的毛巾放在盘子上端走了。我们一边嗑瓜子,一边等待午餐。从悬挂的镜格里我能看到不同角度的苏丝,她随意地将手放在桌子上,好随时看一眼手上的戒指。

“看镜子里我有好多新娘,”我说,“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每个新娘都有戒指吗?”苏丝问。

“哦,当然了,我可是一视同仁。”

“那可花不少钱呢,这么多戒指。”

“我买戒指的店里也有镜子,所以只需要付一份钱。”

“你知道吗,罗伯特,我不敢相信我们真结婚了。”

“我知道,是不是很好玩?我们以为结婚后会感觉大变样,可实际上并没有太大变化。”

“你现在真的是我的丈夫吗?”

“真的,你若不信我把证书拿出来给你看。”

“也许你亲口告诉我,我才会相信。说:‘苏丝,我是你丈夫。’”

“苏丝,我是你丈夫,而你是我最最珍贵、最最美丽的妻子。你穿这条裙子真是美极了,让我忍不住心生邪念。不过现在已经不能再成为邪念,因为我们已经结婚了。”

“也许现在我们结婚了,你就不是想跟我上床了,而是要我为你洗衣做饭,你就去跟其他女孩上床。”

“这里有那么多你,够我享用好长时间了。”

“今天下午你想要哪一个?是最大的圆镜子里的那个吗?”

“不是,她有些不真实,我今天下午就要桌子前坐着的这个。”

那天晚上可伊发来电报,三天前我曾给她发电报询问消息,她回信说大概一周后会有床位,不过我们总算放心了,因为她终究是没有忘记这件事。我和苏丝都很高兴还有一周的自由时间,而苏丝的身体情况也不错,似乎也不用着急把她送回医院。不过我还是让她悠着点儿,每天下午都要休息,而且我们总是很早就上床睡觉。我从香港带了很多不错的书,不过一直都没机会读,因为婚前苏丝心情很烦乱,我根本无心读书。而今我每天都会为她读上一段,然后我们会对书中的内容展开讨论,尤其是关于对错的问题。她对伦理道德很着迷,特别是这些事关她自己,她想知道从哪些标准来看她自己的生活是错的;而她的思维是那么准确而富有逻辑,总是能从我自以为无懈可击的论点中找出问题。我们总会回到她伤害贝蒂·刘的事情上,讨论她离开监狱后是否还是一样顽固不化。虽然到最后她的逻辑陷入矛盾,她不得不承认自己错了,可她总会立刻淘气地眨着眼睛说:“可是我还是希望能用那把剪刀把她刺得更狠些,因为她罪有应得!”

“你真是没救了,苏丝。”

“不管怎么说,她都跟你上过床,每个跟你上过床的女孩我都很嫉妒。”

“幸好我对你过去的男朋友不抱有同样的心理。”

“看吧,你还是不懂爱!因为我的男朋友完全是另一码事,那只是为了钱。”每次提及这个话题,我们就会争论好几个小时。

我也画了不少画,婚后我工作的状态非常好。我们住的房间拥挤促狭而且灯光昏暗,我很想念南国酒店的阳台,不过我的心情如此愉悦,外界的物质条件并不重要。而且正是在澳门这间狭小的房间里,我完成了自己最喜欢的苏丝的画像,直到今天我依然觉得这幅画是我最好的作品。那天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三天,午后热浪滚滚,她躺在凌乱的床上,自己也很凌乱,却很是宜人。她四肢伸展着躺在那里,姿势很滑稽,就像是刚从高处跌落一样,而她无意要变换姿势,显然对自己这副跌落后的残骸感到极大的满足。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自我满足的光芒,极具女性气质,如同一只被乳汁胀得鼓鼓的乳房。正是这个时候我突然想把她画下来,可是当我从房间的另一边仔细观察她的时候,她的表情有了变化。毫无疑问我的表情过于沾沾自喜,对于这个毁灭的场景和自己作为男性的征服者角色感到自鸣得意,而苏丝的眼中闪烁着半是嘲弄半是挑衅的光芒,似乎在说:“好吧,就算你征服了我,那也不过是因为我想要被征服,等我再尽情享受片刻,一分钟后我就会重新独立起来。”这正是我要画的,我想展示自我的个性总是要降服于爱情。

我们也在赌博上消磨了不少时间。有时候我们去酒店顶楼的赌场——一个装饰华丽的破旧大房间,在澳门的全盛时期定是极其奢华——不过大多数时候我们会去幸福小巷那家灯光昏暗而又烟雾缭绕的中国赌馆,有种鸦片馆的气氛。那里总是挤得水泄不通,光脚的苦力和三轮车夫,穿着木屐、戴着破旧毡帽的鸦片贩子,穿着长衫的富商,赌注从二十分到几千元,大小不等。

我们也会沿着嘎吱响的黑暗楼梯爬上二楼,从阳台上俯瞰下面的桌子,把我们的赌注放进篮子里,顺着绳子送到楼下,然后就趴在栏杆上看赌场荷官的长棒从白色塑料筹码堆中每次分出四个来,最后剩下筹码的数量,便是中彩的数字。荷官远还未分完,人群中便传出长长的叹息,定是哪个眼尖的人在荷官的指挥棒之前就算出了剩余的筹码数。

我是个冲动的赌徒,总是输,而苏丝却很谨慎,严格按照规矩来,每次都能赢回来。可是极度紧张的情绪和污浊呛人的环境对她的身体不好,每次离席她都是筋疲力尽。之后我坚决不允许她再去赌馆,于是我们只在酒店的赌场小赌几把过过瘾。

我们经常在赌场遇到从香港过来的英国人,可苏丝还是很紧张,不敢跟他们说话。我让她告诉自己:“我没必要感到羞耻,我感到很骄傲,我跟你们一样好。”

“可是我真的感到羞耻,”她说,“却说自己不感到羞耻,这样不大好。”

“那就想象一下你不再感到羞耻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你想:‘我可能会为自己感到羞耻,不过那些不感到羞耻的人,他们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如果他们感到骄傲的话。’”

很快她就真的摆出一副骄傲的样子。新婚伊始,她不再称我为丈夫,似乎这个称呼突然间变得冒昧而浮夸。而今她又开始大胆地说出口,又开始平静而直接地看着陌生人的眼睛。

“我丈夫是个画家。”有一次一个声音响亮、带着肯辛顿傲慢口音的英国女人好奇地问她,她如是回答。

“太了不起了!”那个女人虚伪地说,“他都画什么啊?”

“他刚才还在画我呢。”苏丝回答说。

“我猜画画的时候你肯定没穿这么多衣服,”那个女人的丈夫眨着眼说,“哎哟,我可了解那些艺术家了,我猜他画的肯定是你的裸体,对吧?”

“是啊。”

她这句“是啊”回答得如此坦率而有尊严,她与那个男人对视的眼神是如此清澈而问心无愧,即使他反应迟钝,也会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那一刻我是那么为她感到骄傲,几乎要眼泪潸潸了。

结婚后我对她比以往更加怜爱,也更有占有欲。而且我的占有欲愈来愈荒谬可笑:如果她出去给我买香烟,十分钟还不回来,我就开始焦躁不安,想象各种灾难降临在她身上;等她终于回来了,我总是会怒斥她为什么出去这么久,或者如释重负,难掩内心的快乐,好像她死而复生了一样。我不愿她离开我的视线,我自己对此也感到很惊讶,因为结婚前我还生怕自己会后悔,会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然而事实却与我此前的担心正好相反。我甚至开始为无端的妒忌而痛苦。以前楼层服务生费尽心思想讨好苏丝,我还觉得很有趣,而今我一听说他跟苏丝说话就乱发脾气,踢着让他出去。在赌场有个男人一直盯着苏丝看,似乎想用眼睛把她的衣服扒光,我提出抗议,而最终这个人破坏了我们在澳门的最后一夜。我经常在赌桌上见到他,赌注是大把大把的百元大钞,无论输赢都无动于衷。他是个欧亚混血,高高的颧骨,细长的黑眼睛,若是在欧洲很容易被当作纯正的葡萄牙人。他穿着带垫肩的铁蓝色夹克衫,长长的美式翻领,系着花哨的夏威夷风情领带,打眼望去就是个衣冠楚楚的斯文败类。我们每次跟他同在一桌,他总是不眨眼地盯着苏丝,只有下注或是收钱的时候才会移开眼睛,而且完全无视我的存在。

“我真受不了你那位朋友。”有一次从赌场出来的时候我对苏丝说。她一脸茫然,我解释说:“那个穿蓝色夹克衫的斯文败类一直盯着你。”

“盯着我?我根本没注意。”

她是真的没注意,她全部精力都放在赌博上了。可是那天晚上她手气一直很差,她指着赌桌对面的他告诉我,这个人一连赢了一个小时。

“这个人就是我之前跟你提的那个人。”我对她说。

“我怎么没发现他一直看我。”

“看,他现在就在看你。”

她抬眼朝对面望去,毫无兴致,她只对他下的赌注感兴趣。不久他朝桌上掷了两张叠成小四方块的五百元钞票,故作漫不经心地示意身穿蓝色工作服的女荷官把钞票摆放整齐,然后继续盯着苏丝,细细的黑色小眼睛写满轻蔑,似乎在说:“你跟其他东西一样,我想要就要。”他的眼睛一直没有从苏丝身上移开,直到白色的筹码最终只剩下两个,而他又赢了。荷官往他的赌注里放了六张五百元的钞票,然后用木棒将八张钞票推到他的面前。

“看啊!”苏丝赞叹道,“那么多钱!”她看着他冷淡地从丝质的衣袖中伸出手把钱揽过来,她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着对他说:“下次我要跟你下注!”

那个男人只是冷漠地挥了挥手,似乎很不以为意。他虽然并未说话,但他的眼睛似乎在说:“她比我想象的更容易上手。”

“苏丝,我想喝点儿东西,”我说,“我们走吧。”

“不,我要把钱赢回来,不赢回来我就不走了。”

“我们等会儿再来。”

“不,我要紧跟那个人,他正在运头上!”

“好吧,那我走了,你不跟我一起吗?”

“不,我要先把我的钱赢回来。”

我并非真的想走,却又觉得自己话已经说出口,不走不大合适,就穿过挂着窗帘的拱廊来到一个灯光暗淡的大酒吧,里面除了酒保之外空无一人。我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点了一杯双份白兰地,喝完后我感觉好多了,心里还想:“我真是个笨蛋,她怎么可能会跟一个戴夏威夷风情领带的斯文败类有什么呢!我应该回去对她好一点儿。”我付了酒钱,回到赌场,却突然停在当地,那个斯文败类从赌桌对面挪到苏丝的旁边坐着,他们坐在一起似乎很高兴,苏丝的脸上容光焕发。我转身回到酒吧。

我又喝了两杯双份白兰地,然后苏丝出现在我的面前,她面色潮红,很激动的样子。

“我都赢回来了,还多赢了五百元!看啊,看这些钱!”

我说:“我很高兴。”

她不再激动,看着我。

“怎么了?”她问,“你生气了?”

“生气?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觉得是因为我坚持要留在那里把钱赢回来,你才生气的。”

“你留下来就因为这个啊,我真感到高兴。”

“你什么意思?”她问道。

“没什么意思,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就是饿了。走吧,我们去吃东西。”

我们从酒吧出来走进电梯,我荒唐的情绪把我和她隔绝。虽然我知道自己的情绪很荒唐,却无法改变,一开口说话语调里就禁不住流淌着龌龊,所以我只好保持沉默。我们走出电梯,正要穿过大堂,酒店前台的职员手中举着一份电报喊道:“哦,先生!”我知道,一定是可伊发来的电报,就走过去打开看,电报说明天圣玛格丽特医院就会有苏丝的床位。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苏丝,说:“也就是说我们明天要乘早上的船回去。”

苏丝很忧虑,她不知道自己还要在医院住多久,我们还要分开多久,她说:“我们还能再多待一天吗?”

“不可以,他们不会给你留着床位的。”

“那今晚就是我们的最后一夜了。”

“是的,是我们在澳门的最后一夜。”

去往幸福小巷乳鸽餐厅的路上,我们手挽手坐在脚踏三轮车上,我心中所有的妒忌和龌龊都烟消云散,我对她的怜爱又都回来了,尽力不去想我们又将面临分离。晚餐间我又喝了一整瓶葡萄牙红酒,加上之前的白兰地,我有些醉醺醺的,却又不是特别醉,我们两个都特别开心。苏丝说还想去中国赌馆,由于赌馆就在餐厅对面,我也想在最后一晚纵容她一下,就同意了,但说好了只在里面待半个小时。然而我却忘记了时间,等我低头看手表才发现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而苏丝已经输了四百元,却一心想捞回来,最后我们在里面待了两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午夜已过。

大街上已经没了三轮车,我们只好走回酒店。半道上苏丝的鞋跟掉了下来,她搀着我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回到酒店,穿过门厅,进了电梯。电梯上到四楼,服务生阿武站在电梯口对面的角落里,正在跟一个坐在扶手椅上的人讲话。我们走出电梯,他停止说话,用炽热的眼神看着我们。扶手椅藏在阴影里,坐在椅子上那个人的脸看不清楚,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可是他的手臂搭在扶手上,借着楼梯平台的灯光,我认出他铁蓝色的袖子和洁白的丝质袖口,还有故意招摇的袖扣,上面镶着俗不可耐的蓝色宝石。我们从平台上下来,走近了,我看到那个夏威夷风情的领带、棕榈树、穿着比基尼的粉红少女,还看到那张高颧骨的脸和窥探的轻蔑眼神。我们继续往前走,我觉得他们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那双欧亚混血的眼睛,还有阿武那炽热的眼睛。我肯定他们一直在等我们回来。

苏丝也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我感到她靠在我手臂上的身体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过他们并没有打招呼,我很奇怪,他们不是一起坐在赌桌前,一起赢钱,如同一对亲密的情侣吗?

我说:“那个人是你的朋友?”

“什么朋友?”

“你在赌场的朋友。”

“哦,我没注意,”她含糊地说,“我在赌场只看到他坐在对面。”

“他不是跟你坐在一起吗?”

“没有。”

她刚出口否认,就意识到我一定是看到他们坐在一起了,我的手臂再次感到她的紧张,无须看我就知道她的脸一定涨得通红。我打开房门,她放开我的手臂,松了一口气,故意转过头去,唯恐她的表情出卖她的心事。她飞快脱了衣服钻进被窝,侧躺着,闭上眼睛,一副筋疲力尽的样子。

“我们玩接龙玩得太久了,”她说,“在那个烟雾缭绕的房间里待太久了。”

“是啊,真不应该。”我边脱衣服边抬头看着她,想证实她是真的累了,还是故意假装。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阿武托着一个长颈瓶进来,虚伪而没精打采地咧嘴笑着说:“先生,我来给你们送点儿热茶。”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供茶水服务。

“放在梳妆台上吧。”我说。

“好的,先生。”然而他根本没有听从我的指示,而是迅速穿过房间把瓶子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用燃烧着贪婪的眼睛看着苏丝,飞快地说了一串广东话。他那只斜眼朝上翻着,如同果冻上的灰色斑点一样无辜,显得那么可笑。我能听懂广东话里的数字,我听到他说了三个数字,然后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房间号。

我愤怒地说:“滚出去。”

“先生,我只是……”

“滚!”

他笑嘻嘻地出去了,苏丝疲倦地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我问:“他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没什么吧。”

“跟我说实话。”

“他只是抱怨天气,说澳门太热了。”

“尤其是三四三房间,会更热吧?”

她睁开眼睛,悲哀地看着我,说:“你今天为什么这么讨厌我?”

“我没有讨厌你。”

“不,你就是讨厌我。今天晚上我一进到酒吧,看到你的眼神我就知道了,我当时就想:‘我丈夫讨厌我。’”

“我讨厌你骗我,如此而已。”

她哭了起来,承认说那个欧亚混血的确跟她坐在一起,不住地赞美她,还想跟她私会。她本想把一切都告诉我,但是在酒吧看到我的情绪那么暴躁,就不敢说出口。她也怕我会因此心烦,破坏了我们的最后一晚。她说在电梯口她假装没有认出那个男人,刚才服务生过来是转达那个男人的话,说愿意出五百元买一夜欢娱,还建议给我一半,我肯定愿意割爱,因为在澳门,这种各方都受益的交易比比皆是。

我听后笑了起来,原谅了她,说:“天啊,这是什么鬼地方!幸好我们还没沾染这些恶习,明天就要走了;幸好我还没把阿武的脑袋拧下来。”

“很抱歉我对你撒谎了,”苏丝依然哭着说,“可是我真的好害怕。”

“害怕?”

“害怕失去你。哦,罗伯特,我常常害怕会失去你。”

我钻进被窝,躺在她的身边,她紧紧地抱住我,却没有激情。她说她很惭愧,最后一夜她太疲惫,不能满足我。

“没关系,”我说,“我今晚也不行。”

我关了灯。我真的很疲乏,睡意很快就上来了。我依稀觉察到苏丝躺在我身边一直没有睡着,我想她大概因为对我说谎而担心吧,就凭着最后一丝意识低声对她说我很高兴有她在身边,吻了吻她并爱抚了她几下,就陷入沉睡,什么也不知道了。突然房间里的响动传入我的耳朵,我半睡半醒间伸手去触摸苏丝,她却不在了,留下我独自躺在床上。我一下子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借着窗户透进来的昏暗光亮,看到苏丝僵硬地站在梳妆台边,侧耳倾听我是否被她刚才发出的声响惊醒。我张嘴想问她在做什么,舌头又僵在口中,因为我注意到她身上穿着旗袍。她穿戴整齐。

不,我在心里呐喊,不,她不可能是去找他,不可能。

这样的怀疑让我的身体陷入石化,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又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弯腰把脚伸进鞋子里,她的轮廓是那么熟悉。

突然间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宽慰袭上心头,我明白了,她只是要去浴室,而那件旗袍是用来当浴衣的。她找不到平时洗浴用的棉布衣服,而且也不想开灯吵醒我,所以就只能穿这件旗袍。

她轻轻拉开门,犹豫了一下,一束光从走廊渗入房间。她朝床上看了一眼,打开门闪身出去,又迅速关上,轻轻松开门把手,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我知道片刻之后我就安心了,我就能听到她朝左边走几步,进到旁边的浴室。

我竖起耳朵,屏住呼吸。我听到她的脚步声,一高一低,因为一只鞋没了鞋跟。可是脚步声并没有朝左边去,而是朝右边去。不是走向浴室,而是走向电梯和楼梯。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走廊里,之后便是沉寂。

我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仍然不敢相信。我坐起身来,打开灯,身边的空位加重了我的沮丧和痛苦,我是多么希望她依然躺在那里。我安慰自己,也许是浴室有人呢,她推了推门,发现锁着,就到楼下去了。如果真是这样,我也应该听到有人出来,我跳下床,走到走廊,却发现浴室门开着,里面漆黑一片。我的心再一次沉下去。我回到房间,穿上裤子和衬衫,沿着走廊走到电梯口。阿武坐在桌子后面睡着了,头靠着钥匙板。我走上前去,把他摇醒,他睁开一只眼睛,露出里面灰色的果冻。另一只眼睛张开一条迷迷糊糊的狭缝。

“她在哪里?”我问道,“我的妻子在哪里?”

“啊?”

“我的妻子,她去哪里了?”

他坐起身体,急切而兴趣盎然,错把我当成了同谋。看到我充满敌意后又退回到故作迷糊的防御状态,说:“我不知道,我睡着了。”

我突然想到苏丝的手包,她去找男人就会随身带着手包,现在是否还在房间里?我记不清楚了。我急匆匆冲回房间,却没有见到手包的踪影,不在梳妆台上,不在椅子上,也不在床边的桌子上。我在房间四处搜寻,拉开每一个抽屉,摸了摸床头后面,掀开床单,心里一直祈祷:上帝啊,请让我找到她的手包吧,请让它出现在房间里吧。我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却不见她的手包,我知道她一定是去找那个欧亚混血的斯文败类了。她带着包,里面放着梳子和化妆品,好在事后整理头面,也好有地方放钱,之前跟水手不就是如此吗?我跌坐在椅子上,感到一股巨大的疼痛从心底蔓延到全身,我仰起头,痛苦地哀鸣。

我记不清自己在椅子上坐了多久,我只记得内心的疼痛,除了疼痛我什么也记不起,甚至是苏丝。然后我看到床上苏丝的画像,清晰地展现在我的面前,画中的她躺在凌乱的床上,我对着画像大声抛出各种辱骂女人的脏话,却觉得这些词语用在苏丝身上太过轻微,如同称女演员为演员、女店员为店员一般,根本算不上辱骂,因为她们已经承认自己的职业。我茫然不知她为何要这么做,也许只是习惯使然,你永远无法改变一个妓女的本质,她一看到系着夏威夷风情领带的有钱斯文败类就禁不住再次沉沦!

我依然坐在那里,房门小心翼翼地被打开了,又突然停止了。她一定是看到房间亮着灯,惊愕地意识到我已经醒来。她把门打开,站在门口,脸色惨白,身体不停地颤抖,害怕我会做出什么事,她微微闭上眼睛,伸手抓住把手关上了门。她走到床边坐下,又闭上眼睛说:“我告诉过你我一点儿也不好,我告诉过你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她的眼睛下面有一大块蓝色的污迹,好吧,怪不得,怪不得呢。我起身,用我所能想到的所有污言秽语辱骂她,然后冲出去摔上了门。

我在空寂的大街上游荡,不在乎自己走向何方。空气凝重而潮湿,我的裤子紧紧地裹在腿上。我们上岸的码头就在眼前,轮船冒着白色的蒸汽默默等待明天的航行。我看到那座古老教堂的窗户敞开一个个破洞,后面便是直愣愣的天空,别无他物,唯有孤独的墙壁矗立,其余的都被大火夷为灰烬。我心想,也许是自燃也说不定,大概教堂不愿继续在绝望中挣扎,就选择自杀身亡,因为连它都无法忍受这座城市的邪恶和空洞。我走着,对这个世界视而不见,直到后来我发现有人挡在我的面前,是个配着刺刀和步枪的矮个子黑人士兵,他的身后是一道界线,横亘在马路中间,对面就是中国内地。新中国关闭了所有的妓院,把里面的女孩都送到工厂做工。新中国真好啊,要是苏丝身在界线的那边,她现在也许正在拧紧拖拉机车轮上的螺钉,就不会将身体出卖给戴着夏威夷风情领结、穿着丝质衬衫的斯文败类了。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又看到古老的教堂张开破洞的窗户,如同光秃秃的头颅上睁开的眼洞,这座教堂一定是切腹自尽的,因为它本身并无什么罪孽。天渐渐亮起来,我觉得很累,就在教堂那面独立的墙的墙根处坐下来,一动不动,直到太阳把影子投在我的身上,我看了看表,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半,就起身回到酒店。

我乘电梯上去,沿着走廊来到房间,苏丝正躺在床上,她哭过了,脸上红红的、肿肿的,很难看,她的眼睛呆滞而空洞,好像生活已经到了尽头,她想立刻死去。

我说:“船十点半开,你准备好了吗?”

她张嘴想回答我,却又哭了起来,话语都留在喉咙里。泪水从她的眼睛里喷涌而出,如同自来水一般狂流不止。我想起之前在意大利见过的一张圣母像,牧师打开隐藏在画像背后的水管,眼泪就从圣母玛利亚的眼中冒出来,顺着上过釉的苍白脸庞流淌,牧师骄傲地说:“看,哭泣的处女!”

哭泣的处女,真好。

“我要去冲个澡。”我说。

然后拿着剃须刀和洗澡用品走出去,让她在床上继续哭泣。隔壁的浴室有人在用,我就折回来朝走廊这头走去,经过楼层服务生的桌旁,阿武正在跟一个妓女讨价还价,我就沿着楼梯去了楼上的浴室,锁上门,脱了衣服,准备洗澡。我跨过浴缸的边缘,站在淋浴下面,发现浴缸上有红色的血迹,旁边被水晕成粉色,经淋浴里的水一冲,便一丝丝流淌到浴缸底部的下水道里不见了。我咧嘴笑了笑,心想,也许有人割颈自杀了,却又自言自语道:“毕竟,这对澳门算不得什么。”突然我发现一个黄色的搪瓷痰盂,里面躺着一条浸满血的女式手帕,我的膝盖开始发软,一定是苏丝的,我要捡起来看看是不是。我记得她的手帕一角绣着一朵花,我曾说是玫瑰,而苏丝却坚持说不是玫瑰,但她只知道这种花的中文名字。手帕上的血已经凝固,摸上去很僵硬。

哦,天啊,我心想,哦,天啊,天啊。

我站在浴缸里,看着手里那片皱皱的布,我终于明白她根本没去找那个欧亚混血儿,她生病了,却不想让我知晓,才到楼上的浴室来,免得让我听见。她孤单单一个人在这里病得几乎要死去。我想起她回到房间,站在门口脸色苍白而憔悴,说“我告诉过你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我想起自己辱骂她的那些污秽不堪的话语,然后就摔门而出。

哦,天啊,上帝啊。

我感到非常虚弱,只好靠在墙上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我闭上眼睛,头抵在湿漉漉的石膏墙上,我听到水哗哗地流进浴缸,又汩汩地沿着下水道流走了。

哦,苏丝,我可怜的苏丝,你是否能原谅我?

我睁开眼睛,低头看着手里被染红的小手帕,心想:“她说不定会死掉。”我的手像发烧一样颤抖,而我的身体却因为恐惧直打寒战。我抓起衣服,费力套上黏糊糊的衬衫。我瞥了一眼挂满水蒸气的镜子,看到一夜长出来的胡楂儿和一双充满恐惧的眼睛,我提上裤子,跑下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