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阿勒计划
一个晴朗的下午,你驾车沿着北卡罗莱纳州的外海岸行驶——这一段大西洋海岸颇似佛罗里达群岛,宛如佛罗里达群岛景观的简单预演。你从波因特港横跨科里塔克湾到达安德森,然后沿158号公路往南,很快便可抵达基蒂霍克。你可以隔着沙丘看到莱特兄弟国家纪念馆;不过,你或许会留待以后去看,不管怎么样,你到基蒂霍克后记住的不是这个。对了,请你记住这个:在路的右侧,即西侧,矗立着一条方舟,它那高耸的船头指向海洋。方舟有谷仓那么大,侧面钉的是木板条,漆成褐色。你从一旁经过觉得挺有意思,掉头看时意识到这是一座教堂。在通常你可以看到船名或许还加上注册港的地方,你读到的却是方舟的功能:礼拜中心,那上面写着。你已经听人说过在南北卡罗莱纳两州会遇到各种冗赘的宗教名堂,所以这方舟给你的感觉是一件原教旨派的洛可可式建筑,还蛮漂亮的,但是不行,你不能停车。
后来到晚上,你搭乘七点的渡船由哈特拉斯去奥克拉科克岛。早春寒意料峭,你觉得有点冷,夜色茫茫,水上一片漆黑,北斗七星像一把犁倒挂在头顶星光闪烁的夜空,像是环球公司电影里的画面。渡船也焦躁不安,船上的巨型探照灯照在前方二十码开外的水面上;渡船在红、绿、白三色航标灯之间颠簸航行,虽然声音很响,但不是很有把握。只有到这会儿,等你跨上甲板,呼吸稳定下来,你才会回想起那座复制方舟。它在那儿自然有其目的,如果你那时不只是快活地把油门上的脚抬一下,而是停下来想想,你也许就能悟出其用意了。你驾车到了人第一次升空的地方;而人家却向你提示一个年代更早、意义更加重大的事件,即人第一次下海。
一九四三年,斯派克·泰格勒换下幼儿短裤才一两年,便由他父亲带着到基蒂霍克。那时,这里还没有这方舟。你记得斯派克吗?得了,人人都记得斯派克·泰格勒。在月球上扔橄榄球的那个家伙。在月球上扔那见鬼的橄榄球的那个家伙?没错。全国橄榄球联赛历史上最远的一次传球,四百五十码以外从火山坑跳起双手接住。底线得分!他就是这么叫的,啪的一声传回来,传到我们地球上。底线得分的泰格勒,患颈部痛性痉挛的人都这么叫他,至少一两个夏天是这样。底线得分的泰格勒,把橄榄球偷偷带进登月舱(他是怎么做到的?)的那个家伙。还记得他们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他就板着面孔毫无表情吗?“老想着要为印第安人队试一试,”他说,“但愿那帮家伙都在收看。”那帮家伙是在收看,他们还收看了他的记者招待会,他们写信给底线得分的泰格勒,问他他们能不能得到那个橄榄球,为此愿意付就是现在我们看来都是很可观的一笔钱。可是斯派克把它留在那个遥远的满是灰烬的火山坑里了——说不定哪个来自火星或金星的跑卫正好路过时会拿到。
底线得分的泰格勒:在北卡罗莱纳州韦德斯维尔凌空过街的横幅上,他们就这么叫他的,这是个只有一家银行的小镇,加油站只有靠兼卖烈酒才得以保本,略有盈余。韦德斯维尔骄傲地欢迎本镇最杰出的儿子——底线得分的泰格勒。一九七一年那个炎热的上午,全镇出动,万人空巷,泰格勒坐一辆掀去顶盖的影星大轿车从人群中驶过。连玛丽——贝思也到场了。二十年前,她容忍了斯派克的某些冒失举动,之后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两个礼拜。斯派克被选入阿波罗计划之前,她讲起他来时,没有什么好话可说。玛丽——贝思又一次向她周围的那些人讲起——在此之前她已经一再地重新唤起他们的记忆,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和斯派克,怎么说呢,很亲近。甚至在当时,她表白说,她就看出他很有前途,会走很远。他跟你走多远,玛丽——贝思,镇上一个尖嘴利舌的年轻已婚女子问道。玛丽——贝思开心地微笑着,像着色画本上的处女圣母像,她心里明白,不论怎样,她的地位只会抬高。
与此同时,底线得分的泰格勒已到了主街的顶头,在一家叫做“梳剪乐”的美发店边上拐过去,这家美发店还会打理你的长卷毛狗,只要你抓住狗的颈背。扩音喇叭里没完没了地唱着“我只是一个乡村小伙,知道回家的甜美和快活……”斯派克·泰格勒到处受到欢迎,这里来三遍,那里又来三遍。敞篷车慢速移动,因为在凯旋般巡回一遍之后,斯派克站到了车的后背上,好让所有的人都能看到他。大轿车每次缓缓爬过兼卖烈酒的加油站,加油站业主巴克·温哈特就喊:“快开,不然就抽油!”这是在学斯派克当年骂开车慢的人的惯用语,那是多少年前了,他们两个在镇上老是惹是生非。巴克连呼六遍:“嘿,斯派克,快开,不然就抽油!”斯派克长着壮实的身材,深色的头发,一副老伙计派头地歪过头来,挥手回应。后来,在韦德斯维尔餐馆举行市政午餐会,斯派克过去曾觉得那餐馆很壮观,可到这会儿,看着倒跟殡仪馆似的。荣归故里的英雄,头上是宇航员的小平头,身上是笔挺西装,开始叫人觉得不对劲,好像他是在装扮艾森豪威尔总统。斯派克在市政午餐会上讲了话,说不管你走多远,总是忘不了你的故乡。在座的认为这番话讲得很好,很得体,即席答辞的人中有一个甚至建议,为了纪念他们最可爱的儿子取得的成就,他们应该撤消韦德斯维尔这个镇名,改为月亮斯维尔。这个主意闹腾了几个星期,之后就无声无息地夭折了,部分原因是老杰西·韦德的反对,她是鲁宾·韦德最后仅存的孙女。鲁宾·韦德是个流浪汉,早在本世纪初,他认定这一带的地可能适合长南瓜。实际情况是,南瓜没长好,但现在总不能因为这一点而败坏他的名声。
斯派克·泰格勒在韦德斯维尔并不总是像一九七一年的那一天那样受人欢迎,也不止是玛丽——贝思的母亲一个人觉得他性情粗野,因而为大战结束过早感到遗憾,因为他们本来可以把年轻的泰格勒送到东方去打日本人,而不是跟半个镇子的人干。他十五岁那年,他们扔下广岛原子弹,玛丽——贝思的母亲对这一事件的哀叹完全出于本地的原因;可是,斯派克后来也有仗打,驾着F-86一直飞到鸭绿江。飞了二十八次,击落两架米格15。这足够在韦德斯维尔庆贺一番了。可是,泰格勒当时没有回去,之后的一段时间也没回去。一九七五年,他在月亮灰餐馆(这次改名居然得到了杰西·韦德的同意)第一次为募集资金作演讲时对此作了解释。他说,一个人的生命历程,每一种生命历程,都少不了出走和回归。出走再回归,出走再回归,就像艾伯梅尔湾的潮汐涨落,潮水逆帕斯科坦克河而上,直达伊丽莎白城。我们都随潮流出去,再乘潮流回归。听众中有些人大半辈子还没怎么离开过韦德斯维尔,因此不能指望他们有什么想法。杰弗·克莱顿事后说,那年他驾车通过费耶特维尔,绕过布雷格堡,到平赫斯特去参观世界高尔夫名人纪念馆,回到家还有工夫喝阿尔玛给他定好了量的啤酒,他并没有觉得像什么帕斯科坦克河里的潮水;不过,杰弗·克莱顿知道些什么,大家既然都搞不清楚,也就认为斯派克说得没错,因为斯派克不但出去见了世面,而且——按照老杰西·韦德本人如此叫人难忘的说法——还出到世界以外去了。
斯派克·泰格勒把他父亲带他去基蒂霍克的那一天算做是他一生中出走和回归循环的第一声棘轮扣响,那还是在复制方舟礼拜中心建造之前很久的时候。当时,只有平坦的跑道,而跑道上面是平坦开阔的天空,越过一条空空荡荡的路,路上好容易才看到远处有辆货车一闪而过,路的那边有一些平坦的沙丘,然后是波浪平缓的大海。别的孩子会受到喧闹的城市里唇膏和爵士乐的诱惑,而吸引斯派克的却是基蒂霍克平静单纯的陆地、海洋和天空。不管怎么说,他在另一次募款宴会上就是这么解释的,他们都相信他,尽管玛丽——贝思和巴克·温哈特当时都没听到他这样讲起过。
斯派克·泰格勒的老家镇上民主党势力很强,浸礼会势力更强。在他去了基蒂霍克之后的那个星期天,人们听到斯派克在圣水教堂外面对赖特兄弟表现出一种过于造次的热情,老杰西·韦德对十三岁的斯派克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如果上帝本意要我们飞,他会给我们翅膀的。“可是,上帝本意要我们驾驶,不是吗?”年幼的斯派克回答说,因为过于急切而略显失礼,还真的用手指着那辆刚擦亮的帕卡德车,他这位出言不逊的长辈就是坐着这辆车子从二百码以外赶来教堂的;这一来,斯派克的父亲提醒他,如果不是因为安息日,主的旨意很可能是要斯派克头顶上挨一下揍。韦德斯维尔的居民们记得,斯派克·泰格勒一九四三年那会儿跟人就谈了这些,而不是有关陆地、海洋、天空之类的。
两年之后,原子弹落在广岛,玛丽——贝思的母亲嫌它太早。斯派克发现,如果说上帝没给他轮子,那么,至少他父亲有时会借他一些。在温暖的傍晚,他和巴克·温哈特玩起他们的花样,在偏僻点的小路上盯上一辆速度很慢的小车,紧跟在它的后面,直到他们的散热隔栅差不多进了那家伙的车尾行李箱。然后,他们轻轻地把车调到一边,急速超过去,与此同时,他们俩齐声叫喊:“快开,不然就抽油,伙计!”还是在这辆车里,还是差不多这时候,斯派克瞪着巴望的眼睛对玛丽——贝思说:“可是,如果上帝本意不让我们用它,他干嘛把它放在那儿呢?”——这句话把他的事情误了好几个星期,因为玛丽——贝思的性情比年轻的斯派克更要服从教会,而且不管怎么说,他这种求爱方式在所有已发明的方式中也算不上是最打动人心的。可是,几周之后,斯派克发现自己在后座上轻声细语,“我真的认为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玛丽——贝思。”这一招似乎很管用。
此后不久,斯派克离开了韦德斯维尔,镇上的人再听说起他来,差不多就是说,他在朝鲜那边开一架F-86佩刀喷气机,阻止共产党的米格飞机飞过鸭绿江。在他走到那一步之前,有过一连串的经历和情感变化,并非彼此都有逻辑联系。如果斯派克想把自己的一生简缩成连环漫画,他有时是想这么做,那么,他首先会看到自己站在基蒂霍克的沙丘上,向外看着大海;然后是抓住玛丽——贝思的乳房而没有遭到拒绝,心里想,“上帝不能因为这就把我打死,他不能这样”;再往下是在黄昏时和巴克·温哈特一起开车,等着早现的星星。当然还有对机器的偏爱,还有爱国思想,以及一种强烈的感觉,就是他穿一身蓝制服看着挺精神的;但从某个方面说,他更加记忆犹新的还是较早一些的事情。一九七五年,他第一次做募捐演讲,说到人的生命回到起始之处,他讲的就是这个意思。毫无疑问,他做得很聪明,没有把这种泛泛的感想转化成特定的回忆,否则,有一样事是可想而知的,这就是他多半不会从玛丽——贝思那里得到捐款了。
斯派克离开韦德斯维尔时,除了他父亲的汽车和一肚子不满的玛丽——贝思之外,他把自己的宗教信仰也抛在身后。虽然他在所有的海军表格上都规规矩矩地填进“浸礼会”,但他并不想着主的指令,或者主的恩惠,或者得到拯救,甚至碰到他的一位飞行员同伴——见鬼,他的一位朋友——阵亡这样不幸的日子也不去想。一个朋友走了,但你并不需要用无线电来呼叫上帝。斯派克是个飞行员,是个讲科学的人,是个工程师。你可以在表格纸上承认上帝,就像你在基地里迎合上级军官一样;但是,当你奋力爬升,平展你的银翼,在鸭绿江以南的晴空翱翔时,这时的你才是你自己的本色,才是真正的斯派克·泰格勒,从一个在静悄悄的路上开着借来的汽车的孩子成长为在辽阔天空驾驶轰鸣的战斗机的小伙子。这时,你完全自己做主,也是你最孤单的时候。这就是人生,唯一能让你丢脸的人就是你自己。在他的F-86机头上,斯派克涂上“快开,不然就抽油!”的口号,用于警告任何恰好让泰格勒上尉撞上并紧随在屁股后面的倒霉米格机。
朝鲜战争之后,他调到马里兰州帕塔克森特河的海军试飞飞行员学校。等到俄国人发射了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金星计划开始实施,斯派克自愿报了名,尽管他内心有几分——而且除了他,还有几个飞行员——认定他们最早的几次航天飞行很可能是用猩猩,见鬼,他们要用猩猩。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坐在火箭上;你是一件运载货物,身上有电线接出去,你是一堆肉,供科学家研究。他没有被选入第一批的七个人中,内心有一部分并不对此感到失望,但有一部分还是感到失望了;等到下一批,他再次报名,被录用了。《费耶特维尔观察家报》登了头版,配了张照片,这一来,玛丽——贝思原谅了他,给他写了信;但是,因为看到他的新任妻子贝蒂这一段正好在吃醋,他装做已经忘掉了韦德斯维尔的这么一个姑娘,她的信便杳无回音。
一九七四年夏天,斯派克·泰格勒站在月球表面,抛出一个橄榄球,一传就是四百五十码。底线得分!这是在一段三十分钟的时间里,没有分配任何特定的任务,到月球表面的两个家伙可以按自己的兴趣跟踪任何东西。斯派克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在月球上的稀薄大气层里橄榄球可以扔多远,现在他知道了。底线得分!航天控制中心传来的话音听得出来是纵容的口气,斯派克说他要跳过去把他的球捡回来,他的同伴宇航员巴德·斯托莫维茨也一样纵容他。他拔腿走在死气沉沉的月球表面,像身上插了管子的长耳大野兔。在斯派克看来,月球崎岖坎坷,破烂不堪,他搅起的灰尘像慢镜头一般回落,像是一片肮脏海滩上的沙。他的橄榄球躺在一个小小的火山坑边上。他轻轻地将球踢入干巴巴、空洞洞的坑里,然后转过身来看看他走了多少距离。登月舱几乎看不到了,好像又渺小又靠不住,只是一个玩具蜘蛛,带着呼哧呼哧发响的电池。斯派克在执行航天任务过程中不怎么想自己的事——不管怎么说,工作进度就是安排得不让你有内省的时间,但是,他突然想到,他和巴德(再加上还在控制舱里作空中回旋的迈克)就目前来说,离开其余人类是远得不能再远了。昨天,他们看到地球升起,尽管他们开一大堆玩笑,但这却是令人敬畏的景象,让你脑袋瓜转个个。此时,此地,他感觉身临万物的最边缘。他要是再走上十码,可能就从世界的最顶端掉下去,整个人倒过来一头栽入最深层的空间。他虽然知道,从科学上讲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斯派克·泰格勒当时感觉就是这样。
恰恰是在这一刻,有一个话音对他说:“去找挪亚的方舟。”
“没听清楚。”他答道,以为这一定是巴德。
“我什么话也没说。”这次是巴德的声音。斯派克听出来了,不管怎么说,这声音像通常一样从他的耳机里进来。那另一个话音好像是直接过来的,在他周围,在他体内,跟他贴近,响亮而又亲切。
他朝登月舱走回去差不多有十来码,这时,那话音又重复了一遍它的指令。“去找挪亚的方舟。”斯派克继续一边吸氧一边在月球上跳跃,心里面揣度这是不是什么人跟他开玩笑。可是,没有人能把录音机放进他的头盔——没有地方可放,他会发现的,他们也不会允许这样做。你要是玩这样的把戏会把有的人搞疯了,虽然他的宇航员同伴中有一两个人的幽默感相当怪异,但一般最多也就是在你那块甜瓜里掏个洞眼,往洞眼里偷偷塞进芥末,再把洞眼盖好。没有像这样把玩笑开大的。
“你会在阿勒山上找到它,在土耳其,”那话音接着说,“去找它,斯派克。”
有电极监测斯派克大部分的生理反应,他猜想,在检查这次航天飞行任务时,他们会看到指针在图表上乱跳。如果是这样,他要凭空虚构一个故事来掩饰也不是做不到。这会儿,他只想考虑他所听到的事,想想这可能有什么意思。因此,等他回到登月舱,他巧妙地称宽带接收机出了点毛病,又重新当起他正常的宇航员来,也就是说,试飞飞行员变成猩猩,变成民族英雄,变成特技演员,变成未来的国会议员,或者如果不是这样那就变成十来家公司的未来名誉董事会成员。他不是第一个站在月球上的人,但总不会多到他不再算一个稀罕人物,不再名利双收。斯派克·泰格勒和贝蒂的婚姻有好几次是因为私下里的小算盘才得以维持下去,对此,斯派克心里有几分明白,贝蒂则要清楚得多了。他以为他讨到一个高大健壮、身段不错的姑娘,蜜月里她读的是《烹调的乐趣》,他迟回基地时,她心里害怕却毫不声张;但是,后来发现,她比起他来对生财之道要精通得多。“你只管飞,我来谋划。”她偶尔对他这么说,口气像是说着玩的,或者不管怎么说,他们俩尽量装做这只是说着玩的。于是,斯派克·泰格勒继续他的飞行任务,完成他的工作进度,不让任何人看出有什么改变,不让任何人看出一切都改变了。
在海中降落之后,先是来自白宫的亲切问候,接下去是医检,汇报,给贝蒂打第一个电话,又和贝蒂在一起过第一夜……再就是出了名。在他一直反感的那些喧闹的城市里——自命不凡的华盛顿、玩世不恭的纽约、神经兮兮的旧金山,斯派克·泰格勒的名声大振;在北卡罗莱纳州,他更是风头出尽。他头上落满彩带,像一碗一碗意大利面撒在头上;他与众多的道贺者握手,把右手都握酸了;人们吻他,拥抱他,抚摸他,拍打他,用拳捣他。小男孩会把手伸进他的背心口袋,厚着脸皮要月亮灰。尤其是,人们就是要跟他在一起,在他身边待上几分钟,吸进他呼出的空气,惊讶地看着来自外层空间,又是来自邻县的这个人。从东海岸到西海岸,所有的人都为他狂热,几个月之后,北卡罗莱纳州议会既为它的小伙子骄傲,又因为他不知怎么好像成了全国共有的财产而有点嫉妒,他们宣布正在制作一枚奖章,要在一次特别仪式上颁发。大家一致认为,没有比基蒂霍克那块平坦天空之下的平坦的土地更适合的地点了。
那天下午讲的都是些合乎时宜的话,但在斯派克却是似懂非懂;贝蒂穿一身新衣服,还戴上一顶新帽子,很想听别人说她打扮得很漂亮,她确实打扮得很漂亮,但没人夸她。一枚金质大奖章挂在他的脖子上,奖章一面是基蒂霍克,另一面是阿波罗飞行器;斯派克的手又被摇晃了好几十下;他有礼貌地微笑,头向一侧倾斜,但同时一直在想着登月旅行的那一刻,想着他得到谕示的那一刻。
坐在州长大轿车的后座上感觉很亲切,甚至叫人受宠若惊,贝蒂气色这么好,他觉得应该告诉她,只是不方便当着州长及其夫人的面这么做。谈话内容还是通常的那些,关于重力,关于在月球上跳跃,关于地球升起,告诉我,上厕所怎么弄,突然,就在他们快到基蒂霍克时,他看到了路边的方舟。一座巨大的、搁在海滩上的方舟,两头高耸,侧面是用木板条钉起来的。州长宽容地跟随斯派克将头调转了一百八十度,然后不等他发问就作了回答。“某种教堂,”州长说,“他们建起它来还没多久。里面也许有一大堆的动物。”他大笑起来,贝蒂小心地附和。
“你信上帝吗?”斯派克猛地冒出一句。
“不信就别想当北卡罗莱纳州州长。”州长来了这么一句善意的回答。
“不是,你信不信上帝。”泰格勒重复一遍,他的那种直截了当的口气很容易被误解为上帝是他们不需要的某种东西。
“亲爱的。”贝蒂轻声说。
“我肯定我们差不多到了。”州长夫人说,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拉平一处双叠褶缝。
那天晚上,在他们的饭店房间里,贝蒂起初想作些抚慰。肯定是紧张劳累了,她想,不管有多么风光。我自己就不喜欢上讲台第五十遍去告诉大家是怎么一回事,我又怎么引以为荣,就算我真的引以为荣,就算我真的想第五十遍来谈论这事。所以,她对他施以一番温柔,问他是不是感觉疲劳,想叫他道个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一次都不提,这该死的一整天里他一次都不提她的这身打扮,他难道不知道她心里多么的犹豫不定,不知道樱草黄色是不是真的适合她。可是,这一招不灵验,而贝蒂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就没办法睡觉,于是就问他要不要喝点什么,为什么就在仪式之前,他对他们表现得全然莫名其妙。他如果想听她实话实说,那就是,要把他们俩商定的未来事业糟蹋掉,最爽快的办法莫过于问各个州的州长,看在基督分上,他们是不是相信上帝。他以为自己是什么人?
“我的人生已经变了。”斯派克说。
“你是想告诉我什么?”贝蒂起疑心是正常的,她不由自主地注意到,一个名人少不了会收到许许多多从那些不认识他的女人那里发来的信,从玛丽——贝思们,从世界上所有潜在的玛丽——贝思那儿发来的信。
“是的。”他答道。“你从哪里出发,还回到哪里。我走了二十四万英里去看月球——而真正值得看的还是地球。”
“你肯定需要喝点什么。”她穿过房间去冰箱饮料柜,中间停了下来,可他没说话,没动,也没做手势。“见鬼,是我要喝点什么。”她拿了一罐酸麦芽浆,在丈夫身边坐下,等着。
“我小的时候,我爸带我到基蒂霍克。我那时十二三岁。那件事使我成为了一名飞行员。从那天起,我就一门心思只想做这个。”
“我知道,亲爱的。”她握住他的手。
“我参加了海军。我是个好飞行员。我调到帕克斯河。我志愿参加金星计划。开始我没有被录用,但我继续要求,最后他们录用了我。我被列入阿波罗计划。我参加了所有的训练。我在月球上着陆……”
“我知道,亲爱的。”
“……在那儿……在那儿,”他接着往下说,紧紧握着贝蒂的手,准备第一次讲给她听,“上帝叫我去找挪亚方舟。”
“嗯。”
“我刚扔了那橄榄球。我刚扔了那橄榄球,找到它,把它踢进一个小火山坑,正想着我是不是出了摄像机画框,他们要是发现了会不会说是犯规,就在这时,上帝对我说话了。‘去找挪亚的方舟。’”他眼光投向他妻子。“这就像是说,你是个大人了,又上了月球,你想要干什么呢?扔橄榄球。到了该把孩子气的事放到一边的时候了,这就是上帝对我说的。”
“你怎么能肯定这是上帝,亲爱的?”
斯派克不理睬这个问题。“我谁也没告诉。我知道这不是幻觉,我知道我是真的听见了,但我不对人讲。也许我不完全肯定,也许我想忘了它。后来怎么样?就在我回基蒂霍克去的那天,要说事情都是那么多年前在那儿开始的,就在我回去的那天,我看到那该死的方舟。‘别忘了我说的话。’——这就是他的训示,是不是?响亮而明白。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去领你的奖章,但别忘了我说的话。’”
贝蒂抿了一口威士忌。“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斯派克?”通常在讨论他的事业时,她都说我们,而不说你;这次,他是自己管自己了。
“我还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贝蒂咨询的美国航空航天局精神病医生就知道点头,那意思好像是说,她非得告诉他一些离谱得多的事情,他才会扔下他的笔,承认这家伙有点失常,比臭虫还荒唐。他点点头,说他和他的同事如何早就料到会出一些调整问题,说到底,什么人去了月球,回头再看地球,肯定有点像第一个倒立着看东西的家伙,可能会影响你的行为模式,想想那飞行的压力,再加上配合航天任务的大量宣传,发生一两个现实变位一点也不奇怪,但没有理由认为其影响会很严重或者持续很长时间。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精神病医生不知道她已经问过一个问题了。
“我丈夫是不是——我不知道你会用什么术语,大夫,我丈夫是不是疯了?”
点头点得更起劲了,这次是横向,而不是纵向,举了一些认知紊乱的例子,审阅了斯派克的记录材料,他在每份材料上都坚定地写上浸礼会会士,在贝蒂看来,如果斯派克在月球表面没有听到上帝对他讲话,精神病医生倒会更觉得奇怪,当她问他“斯派克会不会产生了幻觉?”,他只回答:“你怎么想?”这让贝蒂觉得没法再谈下去了,实际上由于她对丈夫的疑心,似乎她才是发疯的人。这次会见的一个结果是,贝蒂离开时觉得自己出卖了丈夫,而不是帮助了他。另一个结果是,三个月后,当斯派克请求调离航天项目时,对他的请求没有多少认真的反对意见,只要整件事低调处理就行,因为精神病医生的报告讲得很明白,斯派克有点失常,比臭虫还荒唐,像五十克拉的水果蛋糕那样疯癫,他大概在亲自近距离察看之后以为月球是用绿奶酪做的。于是来一次工作调动,调去坐办公桌,做一般的媒体宣传工作,然后又被海军调回去做教练,但是,在月球灰堆里蹦跳之后不到一年,斯派克·泰格勒就转到文职,贝蒂直纳闷,你原先搭一列火车,日子轻松,油水很多,要是从那车厢掉下去,会是什么样的局面。
斯派克宣布,他已经订好了韦德斯维尔的月亮灰餐馆,用来举行他的第一次募捐聚会,这才叫贝蒂心里开始琢磨,是不是把《烹饪的乐趣》合上,早点离婚了事。差不多有一年了,斯派克什么也没做,就是有一天出去买了本《圣经》。此后,一到晚上他就不见了人影,她会在后门廊找到他,《圣经》打开着,放在他的膝盖上,他两眼向上注视着星空。她的朋友们百般体贴,不厌其烦:说到底,从那上面回来,又得再适应日复一日的劳苦艰辛,肯定是不容易的。贝蒂心里明白,底线得分的泰格勒的名声还能管用好多年,就像一部车子,油箱里不用再加油也能跑好几年;她心里同样明白,她可以依赖别人的帮助——因为出名之后紧接着精神崩溃不仅是美国特色,而且简直是十足的爱国精神,但即使这样,她还是感到上当了。那么多年精心辅佐斯派克的事业,在国内到处调动搬迁,从没有一个像样的家,等待着,指望有大的回报……后来,回报来了,那些又大又圆的金币从机器里滚滚而来,而斯派克这时又做些什么呢?他不伸出帽子接住金币,而是跑到后门廊去看星星。请看我的丈夫,那个膝上放本《圣经》,穿着破裤子,眼神怪怪的就是他。不对,没有人捣他,他硬是有好日子不过。
贝蒂用有点尖刻的语气问斯派克,他希望她怎样穿戴去参加他在月亮灰餐馆的第一次公众聚会;斯派克回答说,他一直很喜欢在他去基蒂霍克领奖时她买下的那身樱草黄颜色的套装,这时她又一次听到自己内心有一个肯定不属于上帝的声音在轻声念叨离婚这个字眼。但是,奇怪的是,他好像真是这个意思,他两次讲起她打扮不错,一次是在他们出发之前,另一次是在他们驶离州际公路的时候。这是她不由自主地在他身上注意到的新变化。他如今都是嘴上怎么说,心里就怎么想,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再没别的了。他好像把寻欢作乐、玩笑逗趣、胆大妄为连同他的橄榄球(真的想起来,那也是傻冒胡来,早就该敲响警钟了)一起留在月球的火山坑里了。斯派克变得严肃了;他变得愚钝乏味了。他还在说他爱她,贝蒂相信他的话,虽然她有时候怀疑,对一个女人来说,这是不是就足够了。可是,他那股劲头全没有了。如果这就算是把孩子气扔到一边,那么,按照贝蒂的想法,有点孩子气还是相当不错的。
一九七五年四月里的那天晚上,月亮灰餐馆济济一堂,斯派克·泰格勒作了他第一次募捐演讲。镇上的要人差不多都到场了,外加两个报社记者和一个摄影师。贝蒂作了最坏的打算。她想象报纸上会打出这类标题:回到地面的宇航员称“上帝对我讲话”,或者是神经失常的韦德斯维尔人。她惴惴不安地坐在丈夫身边,当地的牧师欢迎他回到他生长的社区。众人鼓掌;斯派克轻轻抓住她的手,一直到他站起身来准备演讲时才松开。
“很高兴又回到这里。”斯派克说,他环视室内的听众,向他认出的那些人侧头问候。“我要说,就前两天,我坐在后门廊看天上的星星,想着那么多年前,在韦德斯维尔,我还是个孩子。我那时大概有十五六岁,想来也惹了不少麻烦,老杰西·韦德,愿主让她安息,我想你们当中很多人还都记得杰西,她对我说:‘年轻人,你这么一路又喊又叫的,说不定哪一天你就飞上天了。’——我估摸着,老杰西·韦德心里是有点数的,因为这就是我很多年以后做的事,但是,可惜的是,她没有活到能看到自己的预言实现的那一天,愿主让她的灵魂安息。”
贝蒂吃惊的程度无以复加。他在玩什么花样。他是在他们身上玩什么见鬼花样。他从前讲起韦德斯维尔并不带多少好感;关于老杰西·韦德的这档子事,她过去连听都没听到过;而他这会儿倒好,样样都记得,讨好家乡的父老乡亲。他对他们讲了一大堆有关他童年的故事,接下去是更多当宇航员的故事,他们说到底主要还是冲着后面这个来的,但在所有这些的背后,言外之意是说,没有这些父老乡亲,老斯派克不会走到比费耶特维尔更远的地方去,是这些父老乡亲在真正意义上把他送上了月球,而不是航天控制中心那些耳朵里拖出电线来的聪明家伙。同样叫贝蒂感到吃惊的是,他在作这部分演讲时还加上插科打诨的老一套,她原以为这是他已经抛弃了的东西。在这之后,他讲到每个人的一生都是出走再回归的历程,出走再回归,就像帕斯科坦克河水一样(就在这时,杰弗·克莱顿想起来,他在去平赫斯特世界高尔夫名人纪念馆的路上并没有这种感觉);又解释你是怎样免不了要回到你最早离开的那些东西和地方。就像他多年前离开了韦德斯维尔,而现在他又回来了;就像他在整个童年时代一直到圣水教堂做礼拜,后来背离了主的道路,但现在又重返正道——这对贝蒂倒是新闻,虽然也不算出乎意料。
他就这么讲下去,讲到当晚的要旨,讲到这次聚会的目的(贝蒂屏住呼吸,心想真是怪极了,他们听了这段会怎么想,什么上帝叫他把橄榄球留在火山坑里,另外去找方舟)。可是,贝蒂又一次低估了斯派克。他没有谈到上帝在月球上给他的指令,一次都没提起。他三番五次地援引他的信仰,重新再来一遍你从哪里来还得回哪里去,他讲到航天飞行中必须克服的种种困难;等他最后开始解释他如何在后门廊上一边看这天上的星星,一边琢磨着这些问题,他如何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之后,现在该去寻找我们最初出发的起点,又如何计划发起一次远征去找回挪亚方舟的遗迹,众所周知挪亚方舟在靠近土耳其和伊朗边境的阿勒山顶上,等他这样一路讲下来,叫人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是合乎逻辑的推理。阿勒计划看来确实可以作为美国航空航天局下一个理所当然的探险行动;听众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即美国航空航天局一门心思只搞航天飞行,而不搞更贴近纳税者心灵的其他项目,将其先进技术服务于更有益的目的,这未免有点自私自利,有点看重物质,有点观念狭隘。
他玩了个花样,他玩了个见鬼的花样。贝蒂心里这么想,她丈夫这时在满屋子的响声中坐下。他甚至没有提到钱的事,他只是请他们光临,听他说一些自己的想法,他们要是觉得他说得有理,他就站起来,开始寻找可以帮助他的人。这就是我的斯派克,贝蒂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尽管这已经不是她当初嫁的那个斯派克了。
“泰格勒夫人,你对你丈夫的计划有什么看法?”他们手拉手站在《费耶特维尔观察报》的摄影师面前时,有人这么问她。
“哦,我百分之一百一做他的后盾。”她回答说,面带新娘般的微笑朝斯派克看去。《观察报》报道了她的回答,记者甚至说起泰格勒夫人身穿芥末色连衣裙,再配上相同颜色的帽子,看上去是如何醒目(芥末!贝蒂对斯派克说,我想他是把樱草拿来配牛肉吃了)。那天夜里他们到家时,斯派克好像浑身来劲,她差不多有一年时间没见他这个样子了,他一点也没有抱本《圣经》躲到星星下面的后门廊去的意思;不,他几乎是连挤带推把她赶进卧室,他们已经有相当一段时间在卧室里除了睡觉别的什么也不干了,贝蒂虽然没有料到这一着,但也毫无反感,嘀咕了几声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的有关卫生间的暗语,可是斯派克说,他们不用理会那一套,贝蒂很喜欢他这样专横独断。
“我爱你。”斯派克深夜时说。
《费耶特维尔观察报》的一篇几英寸的文章带来了《格林斯博罗新闻纪录报》的一篇特写,后者又带来一小条通过报业辛迪加发表的新闻。在这之后便是沉寂,但斯派克信心不减,他回想小时候看到篝火,正看着什么事都没有,一下子整个大火燃烧起来;果然不错,因为他突然像火焰般的闪现在《华盛顿邮报》和《纽约时报》的头版上。在这之后,电视台的人来了,这又引来一帮记者,接着是外国电视和外国记者,贝蒂和斯派克就一直辛勤努力(他们又一起干了,就像当初一样)让阿勒计划运作起来,记者们得到一页页的资料,上面逐项记录了最新的捐赠和赞助,不管是来自邻近教会的五十块钱,还是一家知名商店赠送的绳索和帐篷。没过多久,斯派克和贝蒂的房前草坪上竖起一块显示运动热度的大木板温度计;每个星期一的早上,斯派克都要拿一把油漆刷子把水银柱往上画高一些。
毫不奇怪,斯派克和贝蒂喜欢把这段关键时刻比做火箭发射:倒计时很激动人心,点火的瞬间更是紧张刺激,但是,只要你还没看到那粗大沉重的银色柱管底部开始挪动,继而一路冲向天空,你知道你总是有可能落得个难堪而又在大庭广众面前丢人现眼的结局。不管贝蒂想要的是什么,她既然已决定百分之一百一支持她丈夫,她不想要这样的结局。贝蒂本性不信宗教,她内心不知道该怎样看待斯派克在月球上的经历;但她看到机会便认准不放。经过一年的抑郁寡欢捧读《圣经》,她的朋友们这么见鬼地百般同情,她简直要尖叫了。这样过了一年之后,斯派克·泰格勒再度上了新闻,还不算太糟。阿波罗计划之后是阿勒计划——还有什么比这种进步,这种按字母顺序前进一小步更顺理成章呢?没有人,没有一家报纸提到斯派克可能神经失常,比臭虫还疯狂。
斯派克把事情处理得很妥当,从未提到一句上帝如何扮演了肯尼迪总统的角色,促使整个事件发生。这样,贝蒂就比较容易吸引人们的兴趣,要是让他们发觉这计划中有什么怪异,他们就会谨慎从事。就连北卡罗莱纳州州长也被打动了,他没有怪罪斯派克好端端地对他信仰的真实程度发问,宽怀大度地同意在夏洛特举办一次每人出资一百美元的募捐聚餐会。贝蒂每逢这类场合必穿樱草黄色服装,这在朋友们看来纯属不必要,更不消说很不入时;但是,斯派克坚持认为这是他的幸运颜色。在跟记者们谈话当中,斯派克有时要求他们带一笔他妻子的着装,毫无疑问,在记者们看来那是芥末色的。有些记者不是出于懒惰便是因为色盲,就这样写了,斯派克读报时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还在好些宗教电视节目做嘉宾。贝蒂有时不免心惊胆战,看着又一个穿三件式套装的推销员在插播广告之后来一番开场白,说上帝的仁爱就像旋风的平静中心,他今天请到的嘉宾中有一个真的进入旋风之中,能够作证旋风中心完全平静,而这又如何说明了基督教是一种让你永远保持前进的信仰,因为你无法在旋风中站着不动,然后就为我们引见他的第二位嘉宾,斯派克·泰格勒,这位嘉宾曾以比旋风还要快的速度飞行,而现在正在寻找那个平静的中心,那种彻底的安宁,赞美上帝吧。斯派克又恢复到他宇航员的发型和蓝色套装,一直彬彬有礼地回答提问,从不提一句——那推销员会很乐意听到——上帝就在那里,在他头盔里,对他耳语。他给人的感觉不错,平淡而真实,这一来,支票纷纷向阿勒计划拥来,由贝蒂·泰格勒代收,她自然要付给自己一份工资。
他们建立了一个委员会:兰斯·吉布森牧师,受到本州大部分人的敬重,或者至少是知晓其名,有些人觉得他有一点原教旨主义味道,但不算过于左倾,不会把通情达理的出资者吓跑;吉米·富尔古德博士,由学院篮球明星转而变成地质学家和蹼泳潜水员,可以赋予计划的远征以科学的体面;再就是贝蒂自己了,主席,统筹协调者,财务主管。州长同意把他作为荣誉倡导人印在信笺纸上;整个阿勒计划倒计时过程中唯一不足之处是没能使这一计划作为一个慈善机构得到认可。
有些带点书卷气的记者喜欢问斯派克,他怎么能完全确信会在阿勒山上找到方舟。《可兰经》上不是说,方舟是在好几百公里以外,靠近伊拉克边境的朱迪山上登陆的吗?犹太人的说法不是同样也有出入,把地点放在以色列北部的某个地方?这时,斯派克会作出少许亲善的表示,回答说,当然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见,要是有个以色列宇航员想到以色列去找,他没意见,要是有个信奉《可兰经》的宇航员想到伊拉克去找,那也没什么不行。持怀疑观点的记者们离去时心想,泰格勒或许单纯,但他头脑并不简单。
另一个偶尔有人问起的问题是,那方舟——假设其理论位置可以找到——在过去不知几千年里是不是已经腐烂,或者被白蚁吃光了。这一次,泰格勒还是不可能被提问者套住,更不会去披露他怎么知道方舟不会烂掉或者被白蚁吃掉,因为上帝既然命令去找方舟,显然寓示方舟留有一些遗迹。他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叫提问者自己去查阅《圣经》,提问者看来都没带《圣经》,但查阅《圣经》后就知道方舟是用歌斐木做的,而大家一致认为,歌斐木极其坚硬,因而多半既抗腐蚀又防白蚁;斯派克继而举了几例奇迹般的保存了很多世纪的各种东西——冰川里发现的猛犸象,那上面的肉就跟你在本地贾恩特店里买来的牛颈排一样新鲜;他最后结束时提出,如果有什么东西因为上帝的万能旨意而得以奇迹般的保存很多个世纪,那么,方舟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吗?
兰斯·吉布森牧师咨询了浸礼会大学的教会历史学家,以确定当前对方舟位置的最新见解;而吉米·富尔古德则钻研起洪水时期风和海潮的大致走向。他们俩把各自的发现凑到一起,开始倾向于山的东南面距离山顶两公里的一块地方。行啊,斯派克没有意见,他们就从那儿开始找起,但他的计划是从最高处开始,像蜘蛛网一样一圈一圈走下去,有系统地覆盖所有地面,这样做行不行?吉米欣赏这种想法的出发点,但觉得从登山运动角度考虑则无法苟同,于是,斯派克在这个问题上遵从了他的意见。吉米的反建议是,斯派克利用他和美国航空航天局以及海军的关系去搞一套像样的高空侦察山势地形图,然后把图放大,看看有没有类似方舟的东西。斯派克承认这是符合逻辑的做法,但他不知道上帝的真正本意是不是要他们走捷径。这一计划的整体目标不是一种基督教的朝觐吗?古时候的朝觐者不是都崇尚苦行的吗?虽然他的意思并不是说,在帐篷、绳索、靴子、手表这方面不要用最好的,但他确实感到,他们上山之后应该希望有这样一种感觉,即他们受到的是现代技术以外的某种指引。
吉布森牧师因忙于神职事务而无法脱身参加土耳其之行,但他会提供精神上的支持,而且会通过祈祷不断提醒无所不能的上帝,与他在委员会共事的两个委员正在一个遥远的国度从事着主的事业。媒体肯定会紧追不舍,提各种问题,贝蒂留守在家里,巧妙地应付他们。远征队——斯派克和吉米——定于那年,一九七七年的七月启程。他们拒绝预测此番出行要花多少时日。你不能存心跟上帝比试谁拔枪拔得快,吉布森牧师说,除非你想在肚子上挨一枪。
热心人士、教区会众和生存主义者商店捐赠了各种用具;直到出发前夕还在不停地收到包裹,贝蒂一边打开包裹,一边思忖着在一些地方人们是怎么看待这项计划的。捐赠物品中有几样一看就缺乏基督教精神。你如果扫一眼泰格勒的远征室,兴许会得出这样的推断:斯派克和吉米是一对赤裸的难民,被当做雇佣杀手派去把土耳其东部差不多杀个干净。
他们撇下一大堆旧衣服,一些自动武器,四颗震击手榴弹,一些狂热分子捐赠的一副勒杀绳索和两枚自杀药片。他们的背负中包括了轻型宿营设备,维生素药片,带有新式调焦镜头的日本照相机,信用卡,美国运通旅行支票,跑鞋,一品脱波旁威士忌酒,保暖袜和保暖内衣,一大塑料袋保持健康的糠饼片,痢疾药片,红外夜视仪,净水片,冷冻脱水真空包装食品,马蹄铁吉祥物,手电筒,洁牙带,电动刮胡刀的备用电池,一对快得可以削歌斐木或者破开凶手的肚肠的带鞘的刀,驱蚊剂,防晒霜和《圣经》。吉米在暗自检查行李时,发现了折叠的橄榄球皮和给球充气用的小型充气机;他小心翼翼地把它们重新打进包里,脸上带着宽容的神情咧嘴而笑。斯派克暗自检查行李时,看到有一盒避孕套,他把它扔了,从来也没跟吉米提起这事。委员会讨论了这次远征应该带些什么礼物散发给土耳其东部的农民们。贝蒂的想法是送一些斯派克在月球表面的彩色明信片,但是,斯派克觉得这样做不妥,因为他们此行目的不是为了个人出风头,而是从事上帝的事业。经过进一步酝酿,他们带了两百枚吉米·卡特总统和可爱的第一夫人罗莎琳的就职纪念章,吉布森牧师的一个朋友以低于成本很多的价格出让给了他们,而且觉得能甩掉这些纪念章是件幸事。
他们飞抵安卡拉,在那儿只好租来燕尾服以应付大使为他们举行的丰盛宴会。斯派克掩饰了他的失望,因为宾客中大多数人想谈的是航天的事,好像就是不愿向他打听阿勒计划。后来等斯派克在宴会结束演讲中请求大家以爱国之心捐助更多的资金时,他们显得无动于衷,且不说十足的吝啬。
贝蒂通过教会联合旅行社向埃尔祖鲁姆发了一份电报,内容是要租用一辆吉普车或者越野车,但电报肯定是没有发到,所以就用一辆奔驰大轿车出发。先向东进到霍拉桑,再向东南进到多乌贝亚泽特。乡村景色一览无余,有点淡绿色,同时又带点淡褐色。他们吃新鲜的杏子,把面带微笑的卡特夫妇像章分送给小孩子们,他们当中有一些看上去很高兴,但另一些则继续讨要美元,要不到美元就要圆珠笔。到处都有军人,这使斯派克意识到这一地区的战略意义。吉米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才百来年前,阿勒山,本地人坚持把它叫做阿勒达吉,是三大帝国——俄国、波斯和土耳其——的会合点,山也被三个帝国瓜分。
“好像不对劲,苏联人也占了一块。”吉米有感而发。
“那时他们还不是苏联人吧,”斯派克说,“他们只是俄国人,那时跟我们一样,是信基督教的。”
“他们变成苏联人时,说不定上帝把他们那块山从他们那里拿走了。”
“说不定。”斯派克答道,不完全肯定边界线在什么时候动过了。
“大概上帝不让他的圣山落入不信教的人手里。”
“我懂你的意思,”斯派克说,有一点恼火,“但我猜想,土耳其人并不真正信基督教。”
“他们不像苏联人那样不信教。”吉米看来不愿一遇到反对意见就放弃自己的论点。
“不错。”
从多乌贝亚泽特向北去的路上,斯派克大声叫吉米停车。他们下了车,斯派克指着一条小溪。那小溪里的水尽管流速缓慢,却无可辩驳地在向山上流。
“赞美我主。”斯派克·泰格勒说,然后跪下祈祷。吉米把头弯下去几度,但仍旧站立着。两分钟后,斯派克回到奔驰车里,灌了两塑料瓶溪水。
“这是充满奇迹的地方。”他们再次上路时,他这么宣称。
吉米·富尔古德,地质学家兼蹼泳潜水员,开始几英里路没有吭声,然后试图解释溪水向山上流在科学上为何并不是不可能的。这取决于山上更高处水的一定重量和压力,再就是,看起来向山上流的那一段是整个向下流动过程中相对较小的一部分。据他所知,这种现象过去已有所报道。斯派克一边开车,一边不住点头,跟他们一路过来时一样兴致勃勃。“我敢肯定你这样能讲通。”他临了说,“问题是,谁一开始叫这水往山上流的?谁又叫它在那儿往上流,让我们在去阿勒的路上正好看到?是贤明的上帝,就是他。这是充满奇迹的地方。”他重复一遍,满意地点着头。
吉米眼里的斯派克永远是个乐天派;到了土耳其这里,他简直就是热情奔放了。蚊子也好,灾祸也好,在他都不碍事;他给的小费表现出真正的乐善好施的基督教精神;他还有一个习惯,每次在路上经过一头牛,他都要旋下车窗,对牛的主人,甚至对着广袤的乡间大声叫喊:“快走,不然就挤奶,伙计!”有时候,这会令你心烦,但吉米的花销百分之一百一由阿勒计划提供,因此,他把这种兴高采烈权当坏脾气一样加以忍受了。
他们将车一直开到路的尽头,大小阿勒两座山影耸立在他们面前。
“有点像夫妻俩,是不是?”斯派克说。
“你什么意思?”
“兄妹俩,亚当和夏娃。那边一个大的,他边上这个整齐漂亮的小的。看到没有?上帝造男造女。”
“你认为上帝那时就有那种想法吗?”
“上帝无所不想,”斯派克·泰格勒说,“无时不想。”吉米·富尔古德看着他们面前的这对山影,心里暗想着贝蒂·泰格勒比斯派克可是高出一两英寸。
他们整理一下装备,然后就全靠上帝赋予他们的两只脚了。他们把波旁威士忌酒留在车尾行李箱里,觉得在主的山上饮用烈酒是错误的;他们也不再需要卡特纪念章了。他们带上旅行支票、马蹄铁吉祥物和《圣经》。在整理装备时,吉米瞥见斯派克偷偷将瘪了气的橄榄球塞进背包里。然后,他们出发,由南坡上山,高个的前篮球明星走在精力旺盛的宇航员后面几码,像一个下级军官尾随一个将军。吉米出于地质学方面的兴趣,时不时想停下来察看岩石;但是,斯派克总是坚持他们应该前进。
山上只有他们两个,这种孤寂使他们振奋。他们在低处的山坡上看到蜥蜴,往高处去又看到盘羊和野山羊。他们攀登到比老鹰和红头美洲鹫能飞的高度还要高的地方,一直向上朝雪线爬去,在那儿除了偶尔蹿过一只小狐狸就再没别的动静了。在寒冷的夜晚,靠着嘶嘶作响的汽灯发出的单调的光亮,吉米写远征日记,斯派克则看他的《圣经》。
他们从山的东南面开始找起,这是教会和科学所见略同之处。他们勘测了堆满岩石的峡谷,探查了空空荡荡的山洞。吉米心里没有底,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会发现整个方舟,保存完好——如果是这样,他们多半不会错过的,或者只是一些有重要意义的残余:兴许是船舵,要不就是一些还带着沥青敛缝的船板。
经过最初的粗略勘察,他们没发现任何东西,他们对此既不觉得奇怪,也不感到失望。他们越过雪线向山顶爬去。快爬到最后一段时,天色开始慢慢改变,等他们到顶时,天空看上去绿得发亮。这地方充满奇迹。斯派克跪下祈祷,吉米跟他一起祈祷了一小会儿。他们的脚下是一个缓坡雪谷,一路连到一个比较矮小的山峰。这倒是个自然的可供方舟停靠的地方。但是,他们的搜寻一无所获。
山的北侧被一条巨大的裂缝劈成两半。斯派克指着裂沟的尽头,在他们下面几千英尺的地方,说那下面曾有一座修道院。那里有真的僧侣和其他一切。后来,到了一八四〇年,他说,一场可怕的地震在山上发生,像狗撵耗子一般搞得山摇地动,那座小教堂倒塌了,它下面的村庄也一样,村名是以A打头的。看起来,所有的人都震死了,就是没震死,也活不了多久。看这道裂缝,是啊,地震之后四五天,一大堆雪和水开始顺着裂缝往下涌。那势头所向披靡,不可阻挡。就像是上帝的报复。把那修道院连同小村庄一起从地球表面给抹掉了。
吉米·富尔古德一边听着故事,一边神情严肃地独自点头。他心里在说,这一切都是在苏联人占着这一块山的时候发生的。当然,他们那时是俄国人,信基督教,但这证明上帝确实为苏联人预备好了,甚至还没等他们成为苏联人就已经预备好了。
他们搜寻了三个星期。吉米怀疑方舟会不会深埋在把山包裹起来的冰雪覆盖层之中;斯派克同意这种可能性,但如果是这样的话,上帝肯定会作出某种示意。上帝不会指使他们上山,继而把已指使他们上山寻找的东西隐藏起来,不让他们发现:这不是上帝的本性。在这一点上,吉米听从斯派克。他们用肉眼、望远镜和红外夜视仪搜寻。斯派克等待神的谕兆。如果谕兆出现,他肯定自己能辨认出来?也许风往哪儿刮,他们就该往哪儿找。他们顺着刮风的方向搜寻。什么也没找到。
每天,当太阳晒热了山下的平地后,热气上升,山顶四周形成一个云的光圈,他们的视线被挡住,看不到低处的山坡;每天夜里,气温下降,云便消散开去。三周过后,他们下山到奔驰车的行李箱里取补给品。他们驾车到最近的村庄,斯派克在那儿给贝蒂发了一张明信片,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贝蒂读后不甚了了,觉得应该写得更清楚才是。在这之后,他们回到山上,又搜寻了三个星期。在这期间,月亮盈满,斯派克夜夜抬头凝视着月亮,想起眼下的使命起始于那月亮之上的尘埃之间。一天夜里,吉米紧挨他站着,和他一起注视着乳白色的斑驳圆盘。“果然看着像个牛奶蛋糊馅饼。”吉米临了说,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笑。“你要到那儿看,就更像脏海滩上的沙。”斯派克回答说。他继续朝天上看着,等待着谕兆。什么谕兆也没出现。
他们待在山上的第三段时间里——说好了是他们这一年最后一次——斯派克发现了一样东西。他们在山顶下面好几千英尺的地方,刚走过一段很容易闪脚的碎石坡,便看到并排的一对山洞。就像是上帝在岩石上按下的两个手指,他们俩都这么认为。前宇航员带着他那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劲头(吉米对此以高尚的精神忍受)洋洋自得地钻进了第一个山洞;先是寂静,接着是一声回荡的吼叫。吉米想到熊——甚至雪人,直到接下去的吼叫几乎连气都不吸一口,转变成一连串的欢呼声。
吉米在进洞不远处发现斯派克正下跪祈祷。他面前躺着一具人的骨架。吉米在斯派克身边跪下。就是跪着,前篮球明星对前宇航员仍保持着身高的优势。斯派克关了电筒,吉米也把电筒关了。在冰冷的黑暗中,度过了几分钟最纯净的静寂,接着,斯派克悄声说:“我们找到了挪亚。”
吉米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他们又打开电筒,两束光线虔敬地探照着他们面前的那具骨架。骨架两脚对着洞口躺着,在他们俩看来好像完好无损。有几片布屑——有些是白色的,有些带点灰色——挂在骨头之间。
“赞美我主。”斯派克·泰格勒说。
他们在下去几码远的山坡上支起帐篷,然后察看了另一个山洞。斯派克暗地里希望他们会找到挪亚的妻子,或者也许能找到方舟的航海日志,但他们再也没发现什么。后来,夜色暗下来,帐篷里传出压缩空气的咝咝声,接着,斯派克·泰格勒把橄榄球扔过大阿勒山的岩石,扔进吉米·富尔古德犹豫不决的臂抱中。一次又一次,球砰然有声地落在吉米过去打篮球的那双大手里。他的回传经常很糟糕,但斯派克并不见怪。那天晚上,他扔了又扔,一直到山气透凉,只有一轮冉冉升起的明月照亮着他们俩的身影。即使这样,斯派克的眼力一点也不含糊;吉米感到那橄榄球以蝙蝠夜间飞行的准确度直向他扑将而来。“嘿,斯派克,”他有一次喊道,“你没有用夜视仪吧,对不对?”从他那勉强还能看到的伙伴那里传回来咯咯笑声。
他们吃过之后,斯派克拿上手电筒,回到挪亚之墓,到这会儿他已经这样给它命名了。吉米不知是出于老练圆滑,还是因为迷信,仍待在帐篷里。个把小时之后,斯派克回来告诉他说,按照骨架的位置,挪亚临死前可以从洞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月亮——就是斯派克不久之前才在其表面站立过的月亮。“赞美我主。”他一边拉上帐篷的拉链准备过夜,一边重复一句。
过了一会,可以清楚地感到,他们俩都没入睡。吉米轻轻咳嗽一声。“斯派克,”他说,有点小心翼翼,“我……嗯……我觉得我们给自己出难题了。”
“我们给自己出难题?我们给了自己一个奇迹!”斯派克答道。
“我们是有个奇迹。我们也有问题。”
“告诉我,你怎么看这个问题,吉米。”那口气是愉悦的,宽容的,近乎屈尊俯就的;这是一个知道自己的手臂是靠得住的四分卫的口气。
吉米小心翼翼地往下说,自己也不太确信该相信什么。“嗯,就算我这是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斯派克,就算我这会儿说的都不算数。”
“行。”什么都妨害不了斯派克眼下的心情。猛烈的狂喜加上解脱,使他回想起海上降落的情景。
“我们是在找方舟,对不对?有人……对你说,我们会找到方舟。”
“一点不错。我们会的。这下我们必定会的;也许是下一次。”
“可是,我们是在找方舟,”吉米咬住不放,“人家叫我们……你……去找方舟。”
“我们想找银子,可我们得到了金子。”
“是啊。我只是在想……方舟着陆后,挪亚不是往哪一处去了吗?我是说,《圣经》里面讲他活了几个世纪,不是吗?”
“一点不错。三百五十年。一点不错。我们在山顶时,我对你讲起的那个村庄。阿古里。那就是挪亚最早定居的地方。在那里栽了葡萄。有他最早的农场。又建起他的家园。”
“那是挪亚的村庄?”
“肯定是的。落在苏联的那一块里。”斯派克开玩笑地加一句。
这下,吉米觉得事情变得更加含糊不清了。“这么说,上帝让挪亚的定居之地毁于一次地震?”
“肯定是有理由的。总是有的。不管怎么说,这不是要害所在。要紧的是,挪亚是在那儿定居的。也许他搬走了,也许没有。不管怎么说,他回到阿勒山,为的是被葬在此地,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合乎情理吗?在他因为年岁的增长而感到怠倦的时候?很有可能,他一走下方舟就看中了这山洞。认定为了对上帝救下他表示感激和顺从之意,等他知道死亡来临时,他要把自己的一把老骨头拖上山去。就像丛林中的大象。”
“斯派克,洞里的那些骨头——它们是不是……它们是不是看上去有点,我该怎么说呢,保存得很好?我是说,我这只是为争辩而故意表示不同意见罢了,你懂我的意思。”
“别担心,吉米,你没事。”
“但它们确实看上去保存得很好?”
“吉米,我们在谈论奇迹和谕兆。你会指望它们看上去保存得很好,是不是?挪亚是个真正奇特的人物。不管怎么说,他死的时候有多大?九百五十岁。在上帝眼里,他福分不浅。如果说,他的骨头强壮到能支撑他奔波了上千年,你总不会以为它们也按平常速度腐烂,对不对?”
“我接受你的观点,斯派克。”
“还有什么想不通的?”他好像乐于看到吉米有疑虑,自信不管什么样的球扔过来都能够接得住。
“嗯,我们到底要做什么呢?”
“我们要告诉全世界,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全世界都会欢欣鼓舞。这一发现会使很多人的灵魂皈依基督教。山的这一侧会再造一座教堂,建在挪亚之墓的上面。”说不定建成方舟的形状。不然,甚至就建成阿波罗宇宙飞船的形状。那样会更恰当,那样就能完成这个循环了。
“说到这些反响,我跟你想得一样,斯派克。但有些话我要对你说。你我都是教徒。”
“也是科学人员。”宇航员对地质学家说。
“对。作为教徒,我们自然希望保护我们的信仰免受任何不必要的诋毁。”
“一点不错。”
“好,也许在公布消息之前,我们应该作为科学人员来核实一下我们作为教徒所做的发现。”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想,在我们还没把挪亚的衣服送到化验室化验之前,我们还是先别说大话。”
帐篷那半边沉默了一阵子,斯派克第一次认识到,并非世上所有的人都会像对从月球返回的宇航员拍手叫好那样再对他拍手叫好了。临了,他说:“我觉得你想得不错,吉米。我想着,你让我也纳闷起来,我们是不是还有这个衣服的问题。”
“你打算怎么解释?”
现在轮到斯派克来做怀疑论者。“嗯,我这只是在假设。你还记得挪亚赤身裸体的故事?他的儿子们如何把他盖起来?这么说吧,我们可以肯定挪亚的骨头非同一般,可是,这是否就意味着他的衣服也非同一般?”停顿了一会之后,他接着往下说,“我想,我们不应该给那些向来持怀疑态度的人提供免费午餐。说不定挪亚是用寿衣装殓在此,几个世纪之后,寿衣都化成了灰尘。然后,来了某个朝觐者——也许是某个没能安全通过异教部落而返回的朝觐者,因而发现了尸体。就像撞见挪亚赤身裸体的事从头再来一遍。于是,朝觐者把他自己的衣服给了挪亚——这就能解释他怎么会没有越过防线回来传播消息。但是,这么一来,我们做碳素断代检测就会得到严重误判的结果。”
“你说得对。”吉米说。接下去是长时间的静默,好像两个人都在等对方采取下一个符合逻辑的步骤。最后,还是吉米先来。“我想知道法律上该怎么处置。”
“嗯。”斯派克搭腔了,没有不想搭理的意思。
“你以为挪亚的遗骨属于谁?除了,”吉米赶紧加上一句,“无所不能的上帝。”
“让法庭来判少不了要几年的时间。你知道律师们是什么样子。”
“那是,”吉米说,他还从没有去过法庭,“我想,主没有要我们按法律程序去办的意思。比如向恺撒上诉,或者类似的做法。”
斯派克点点头,压低嗓门,尽管在主的山上只有他们俩。“那些家伙不会需要很多的,对不对?”
“对,对。不需要很多,我想。”吉米放弃了由海军直升机把这整堆骨架空运出去的短暂梦想。
不等进一步商议,前宇航员和蹼泳潜水员兼地质学家带着两把抖动的电筒回到山洞,开始决定把挪亚骨架的哪些部分偷偷带出土耳其东部。虔诚、图便利和贪欲都悄然发挥着作用。最后,他们掰下左手上的一块小骨头,再加上一块移位而滑过右肩的颈椎骨。吉米拿了那节手指上的骨头,斯派克则带上颈椎骨。他们一致认为,两个人要是不分头飞回家去,那一定是疯了。
斯派克取道亚特兰大回家,可是,媒体已经盯上他了。不行,他这一刻什么都不能说。是的,阿勒计划开了很好的头。不,没有问题。不,富尔古德博士坐的是另一个航班,他走之前在伊斯坦布尔还有几件事要了结一下。哪一类事情?是的,到时会开新闻发布会,是的,斯派克·泰格勒希望届时会给他们一些具体的,也许是鼓舞人心的消息。你感觉怎样,(穿一身樱草黄色)泰格勒夫人?哦,我百分之一百一地做我丈夫的后盾,他回来我太高兴了。
吉布森牧师经过一番犹豫和许多祈祷之后,同意将挪亚的两块遗骨送去作科学分析。他们把颈椎骨和末节指骨送到华盛顿,借助一个可信赖的中间方,声称骨头是在希腊发掘的。贝蒂等着瞧斯派克是不是已经想办法让自己再找到一个轻易捞钱的机会。
来自华盛顿的报告说,送检的遗骨大约有一百五十年,可以加或减二十年。他们还提供了这样的信息,即颈椎骨几乎肯定是属于一个女人的。
一层薄薄的海雾在黝黑的水面上飘忽不定,七点钟的渡船正由哈特拉斯角驶往奥克拉科克岛。探照灯照在前方的水面上。每天夜里,渡船都要再次找自己的路,就好像是第一次航行。白、绿、红三色航标灯指引渡船沿着航线忐忑不安地行驶。你走上甲板,耸起肩膀抵御寒冷,再向上看去;但这一次,海雾遮掩了星星,没办法说清是不是应该有月亮。你又耸一耸肩膀,回到烟雾弥漫的船舱里去。
向西一百英里远,在月亮灰餐馆里,斯派克·泰格勒高举着一只塑料瓶,里面装的是向山上流的溪水,他正在宣布发起第二个阿勒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