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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往往有这样的观念,认为一个警督的意识,出于他从事的职业和信奉的原则,对于理论上和实践中已经证实的毫无争议的事实,一般是相当顺从甚至屈从的,是什么就是什么,并且也完全具备必要的力量做到这一点。然而,也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在那些兢兢业业的公务人员当中有这么一位,由于生活不幸,并且失去了一切希望,正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或者说,在应该做和不愿意做之间进退维谷,当然,说实话,这样的警督并不多见。对于这位住在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的警督,这样的日子到来了。他在医生的妻子家里停留了不超过半小时,但这短暂的时间足够他向聚集在那里的几个担惊受怕的人披露,他的使命具有多么恐怖的背景。他说,他将尽其所能,把上司那令人提心吊胆的注意力从这个地方和这些人身上转移出去,但又不能保证有能力做到,他说,限令他在短短五天之内完成调查,并且事先已经知道,上司只同意他做出有罪的判断,另外,他还对医生的妻子说,他们想拿一个人当替罪羊,请原谅我使用这个显然不恰当的词语,这个人就是夫人你,你的丈夫可能受到牵连,至于其余的人,我不相信他们眼下有什么实际危险,你的罪过,尊敬的夫人,你的罪过不是杀死了那个男人,你的重罪是在我们所有人都成了盲人的时候你却没有失明,这件难以理解的事也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如果他们执意以此为借口,那就绝对不能忽略了。现在是凌晨三点,警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正在为明天制订计划,一个个计划在脑子里反复出现,周而复始,挥之不去,现在又回到了起始点,告诉警司和警员,根据原先规定,我将去医生家里继续讯问他的妻子,提醒两个下属各自应负责的工作,跟踪那个小组中的其他人,但是,事情到了现在的程度,这已经毫无意义,当前必须做的是阻止或拖延事态的发展,编造调查工作取得的进展和遇到的反复,使之在不被过分察觉的情况下推进同时又干扰内政部长的计划,指望以此让他所许诺的帮助起到作用。快到三点半的时候,红色保密电话机响了。警督猛地站起来,匆匆穿上带有警队标志的拖鞋,踉踉跄跄跑到放电话机的桌子旁边。还没有坐下来他就拿起听筒问道,哪位;这里是信天翁,另一端回答说;晚上好,信天翁,这里是海鹦;我有指示给你,海鹦,请记录;遵命,信天翁;今天上午九点,不是晚上,今天上午九点有一个人在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等你,已经通知军队,不会有任何问题;我是否应当理解为,信天翁,理解为那个人是来接替我的;没有任何那样做的理由,海鹦,你的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希望你继续这样做下去,直到案件结束;谢谢,信天翁,您的命令是;我前边已经说过,上午九点有一个人在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等你;是,信天翁,我已经记下了;把你对我说过的照片交给那个人,就是上面出现主要女嫌疑人的那张小组集体照,同时也要把仍然在你手中的那张附有地址的人员名单交给我。警督突然感到脊背冒出一阵凉气。可是,我在调查当中还要用到那张照片,他鼓足勇气说;我不相信像你说的那样需要,海鹦,那些东西对你已经没有用处,因为通过你自己和下属的工作你已经结识了那个团伙的所有成员;信天翁,您想说的是小组吧;团伙就是小组;是,信天翁,不过并非所有的小组都是团伙;海鹦,以前还不知道你如此关注定义的准确性,看来你很善于使用字典;请原谅我做的纠正,信天翁,我还感到有点头晕;你刚才正在睡觉吧;没有,信天翁,我正在考虑明天要做的事;那么你现在知道了,那个人明天在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等你,他年龄与你相仿,系一条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我估计边界军事哨所那里不会有很多与他衣着相同的人;我认识他吗,信天翁;不认识,他与你不在一个部门;啊;他的接头暗语是,噢,不,总是没有时间;我的呢,我的暗语是什么;时间总会来到的;很好,信天翁,一定执行您的命令,九点钟我在边界与他见面;现在你回到床上去,海鹦,利用今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好好睡上一觉,我一直工作到现在,和你一样,现在也去睡觉;信天翁,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问吧,但不要拖得太长;那张照片与您答应给我的帮助有关系吗;祝贺你有远见,海鹦,确实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那么,您的意思是说,有些关系;对,完全有关系,但不要指望我告诉你有什么关系,如果我说了,就会失去出其不意的效果;即使对我这个直接负责调查工作的人也如此吗;完全正确;这么说来,信天翁,您不再信任我;你在地上画一个正方形,海鹦,站到里面,在正方形的四条边之内的空间里我信任你,正方形之外我连我自己都不再信任,你调查的就是那个正方形,要满足于你所在的正方形和所进行的调查;是,信天翁;好好睡觉,海鹦,本星期结束之前你将收到我的消息;我在这里等着,信天翁;晚安,海鹦;晚安,信天翁。尽管有内政部长例行的祝愿,当夜剩余的短短的时间对他并没有多少用处,睡意迟迟不肯到来,大脑的走廊和门窗都紧紧关闭着,失眠女王在里面行使绝对统治权。他为什么要那张照片呢,警督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他威胁说在本星期结束前我会得到消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从一个一个的词来看倒也算不上什么威胁,但是那语气,对,那语气具有威胁性,一位警督以讯问形形色色的人物为业度过了半生,最后一定学会了如何在纷乱复杂的文字迷宫中找到通往出口的道路,也会有非常高强的辨别力,发现每个词在说出时产生的和在说出后拖在后面的阴影。高声说一遍这句话,本星期结束以前你将收到我的消息,人们一定能察觉,把狡诈的恐吓掺杂其中多么容易,带着腐臭气味的恫吓,活像父亲的幽灵在威严地呵斥儿子。警督很愿意想一些让心情平静下来的事情,比如,我在做交给我的工作,执行接到的命令,没有任何害怕的理由,但在内心深处他却知道并非如此,此时他没有执行那些命令,因为他不相信医生的妻子只因为四年前没有失明这一事实,就应当为百分之八十三的首都选民投空白选票获咎,仿佛第一个特殊事件自动使她成为第二个特殊事件的责任人。连他也不相信,警督想,他只关心对准一个什么目标,如果这个目标错了,就再找一个,再找一个,以此类推,需要找多少就找多少,直到找对了才肯罢休,或者直到他企图说服的人虽然没有相信他的伟绩,但由于对他的翻来覆去不胜其烦,变得对他使用的手段和程序漠不关心为止。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情况,他都能赢得这一局。多亏有这把胡思乱想的万能钥匙,睡意才开了一扇门,溜进一个走廊,让警督做起梦来,他梦见内政部长逼迫他交出照片的目的是为了把一根针扎进照片上医生妻子的眼睛,他一边扎一边哼着巫术咒语,以前你不瞎,要你将来瞎,以前你眼前白,以后你眼前黑,用这根针把你扎,前前后后都要扎。警督醒了,他极度悲伤,大汗淋漓,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耳边还响着医生妻子凄厉的喊叫和内政部长哈哈大笑的声音;多么恐怖的噩梦,他喃喃自语,打开了灯,头脑里怎么能产生如此阴森可怕的东西呢。时针指向七点半。他计算了一下到达北部边界第六号军事哨所需要的时间,几乎想感谢那场噩梦对他的关心,及时把他唤醒了。他吃力地站起来,脑袋像铅一样沉重,腿比脑袋更加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最后总算艰难地走进了盥洗间。二十分钟后从盥洗间出来,冲了澡,刮了脸,他显得精神了一些,准备开始工作。拿出一件干净衬衫穿上。那个人戴的是一条有白色斑点的蓝色领带,他想,接着去厨房把头一天剩下的一杯咖啡加热。警司和警员大概还在睡觉,至少没有听到里面有什么响动。他勉强吃下一块点心,又在另一块上咬了一口,然后回到盥洗间刷牙。现在他走进卧室,把那张照片及写着姓名地址的名单塞进一个中型信封,此前他已经把姓名和地址抄在另一张纸上了,到客厅去的时候听到两个下属睡觉的房间有些动静。他既没有等他们,也没有去敲门,而是迅速写下几行字,我必须早走,把车开走了,执行我布置的监视任务,注意力集中在两个女人身上,戴黑眼罩老人的妻子和写信人的前妻,如有可能就去吃午餐,我傍晚回来,望你们有成果。命令下得清楚,情况说得准确,井井有条,这位警督在艰苦的生涯中大概一向如此。他走出天佑公司,乘电梯到地下车库。管理员已经在那里了,向他问候早安,警督也回敬说早安,这时他想,此人是不是就睡在这里,看样子这个车库没有工作时间表。现在几乎八点一刻了,还有时间,他想,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到那里,再者,我不应当先到,信天翁说得清楚明白,那个人九点钟在那里等我,因此我可以迟到一分钟,两分钟,或者三分钟,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中午再到。他知道不至于晚到那个程度,只要不先于对方到达就是了。也许守卫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的士兵看到有人在分界线这边逗留会神经紧张,他一面想一面加速冲上斜坡。这是个星期一的上午,路上车辆不多,充其量二十分钟就能到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活见鬼,北部边界的第六号哨所在哪里呢,他突然高声问道。他现在就在北部,显然是北部边界,可是,第六号哨所,那个混蛋六号哨所在哪里呢。内政部长以天下最轻松自然的神气说,六号哨所,仿佛那是首都著名的纪念碑或者被炸弹夷平的地铁站,是城内与众不同的地方,标志性建筑,尽人皆知,他自己也太愚蠢,竟然没有想到问一问,信天翁,那地方在哪里。沙漏上层的沙子转眼之间比先前少了许多,细小的沙粒争先恐后朝漏斗口跑去,时间和人一模一样,在一些场合人们拖着沉重的双腿踽踽前行,在另外一些场合又像扁角鹿似的飞跑,如同山羊一样跳跃,如果仔细研究就会发现,这种说法或许有失偏颇,因为花豹,或者称为猎豹,才是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动物,但谁也不曾想到用另一种说法,又跑又跳像只猎豹,也许因为前一个比喻来自中世纪后期那个令人陶醉的时代,当时骑士们策马驰骋,还没有谁见过猎豹奔跑,甚至没有听说过这种动物的存在。语言都因循古旧,总是背负着沉重的档案,并且憎恶更新。警督把汽车停靠在路边,此时正在查看摊开在方向盘上的地图,焦急地寻找首都北部边界第六号哨所。如果城市布局规范,呈菱形或盾形,或者平行四边形,那么找到它就相对容易些,就像信天翁那句冷冰冰的话,在值得他信任的空间范围之内,但城市的外形不规则,站在它的边缘,往一边望望,往另一边望望,已经不知道那边仍然是北边,还是已经成了东边或者西边。警督看看手表,大吃一惊,像是个正在等待上司训斥的二级警员。不能按时赶到了,不可能赶到。他尽量沉下心来,冷静地推断一下。按照逻辑,但是,逻辑从什么时候开始支配人的决定,应该是从北部最西端开始,按钟表的顺时针方向依次序给各个哨所编号,在这种情况下沙漏显然就派不上用场了。也许推断错了;可是,推断从什么时候开始支配人的决定,尽管这个问题不易回答,但在船上有一支桨总比一支也没有强,此外,书上也白纸黑字写着,乘坐停着的船无法旅行,所以警督在认为应当是六号哨所的地方划上一个小叉,开动了汽车。车辆稀少,朝远处望去,街上连警察的影子都没有,警督恨不得闯过前面出现的所有红灯。他不是在跑,而是在飞,脚几乎一直紧踩着油门,如果必须减速,也选择漂移通过,就像电影上看到的汽车杂技一样,汽车互相追逐,使那些神经脆弱的观众身不由己地在椅子上颠动。警督从来没有这样开过车,以后也不会再这样开。已经过了九点钟,终于到了北部六号哨所,士兵走过来问这个焦躁不安的司机有什么事,告诉他说这里是北部五号哨所。警督嘴里迸出了一个脏字,准备掉头,但及时纠正了这个急躁的动作,问了一声去六号哨所往哪个方向走。士兵指了指东边,为了不留下疑问,又用最简单的话说,往那边。还好,有一条大致与边界平行的道路通往那个方向,只有三公里,一路通畅,连信号灯都没有,启动汽车,踩油门,刹车,转一个足以获得杂技大奖的猛弯,险些停在横穿马路的黄线上,那里就是,那里就是北部六号哨所了。路障旁边,大概三十米左右的地方有个中年男子在等人。看来他比我年轻得多,警督想。他拿起信封,下了汽车。看不到一个军人,他们大概接到命令,在两人确认身份和交接物品的仪式期间都躲了起来或者望着其他方向。警督手中拿着信封向前走去,他想,我不应该解释迟到的原因,如果我说,喂,早安,我耽误了时间,请原谅,查看地图的时候出了问题,你知道吗,信天翁忘了告诉我北部六号哨所在什么地方,无须有多么聪明就会发现,如此冗长而又杂乱的句子会被对方误认为是说错了接头暗语,这样的话,结果是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对方叫来军人把我当作狡猾的挑衅者抓起来,要么他掏出手枪,将我就地正法,口中大叫着打倒空白选票,打倒暴动,处死叛徒。警督已经到了路障前面,那人看看他,一动不动,左手拇指插在皮带上,右手插在风雨衣口袋里,一切自然得像真的一样。他是带着家伙来的,带着手枪来的,想到这里,警督说,时间总会来到的。那人脸上没有微笑,眼睛也一眨不眨,他说,噢,不,总是没有时间,这时警督把信封交给他,也许现在该互道早安了,也许交谈几分钟,说说这个星期一上午天气晴朗宜人,但对方只是说,很好,现在你可以撤退了,我负责交到收信人手里。警督钻进汽车,掉转车头朝市内开去。他心中苦涩,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感,于是试图用想象自我安慰,当初最好把一个空信封交给那个家伙,等着看看会有什么结果。内政部长一定会怒火冲天,大发雷霆,立即打电话来要求做出解释,而他呢,则会以天庭所有的圣徒,包括地上所有有望被谥为圣徒的人的名义发誓,按照您的指示,送去的信封里装着那张照片以及姓名和地址的名单,他说,我的责任,信天翁,我的责任在您的信使放下手枪那个时刻就终止了,真的,我清楚地看见他手里有手枪,他是把手从风雨衣口袋里抽出来接信封的;可是,送来的信封是空的,是我亲手打开的,内政部长肯定会大吼;信天翁,那已经不是我的事了,他像个完全问心无愧的人一样冷静地回答说;你想干什么,我清楚得很,内政部长又喊叫起来,你不想让我动你保护的那个女人一根头发;她不是我保护的人,她是个无辜的人,信天翁,她与你们指控的犯罪毫无关系;你不要再叫我信天翁,信天翁是你父亲,信天翁是你母亲,我是内政部长;既然内政部长不再是信天翁,那么警督也就不再是海鹦了;更正确地说,海鹦不再是警督了;一切都可能发生;好,你再给我送一张照片来,今天就要送来,你在听我说话吗;我没有照片了;可是,你会有的,如果需要,你不会只有一张;怎么做;易如反掌,到有照片的地方去,在你保护的那个女人家里,或者在其他两家,你肯定不会试图说服我,让我相信失去的那张照片是仅存的一张。警督摇摇头,他不是傻瓜,给他空信封也是枉然。几乎到了市中心,这里自然显得稍微热闹些,但并不过分,没有到熙熙攘攘的程度。可以看出街上的行人都有些担心,但同时又显得很平静。对于这明显矛盾的现象警督并不在意,通过感觉发现的东西无法用语言解释,这是事实,而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没有感觉到,并不意味着没有通过感觉发现。比如,正往那边走的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看上去他们互相喜欢,互相爱慕,看上去很幸福,刚才还在微笑,但是,他们不仅有自己的担心,而且可以说,他们清楚而平静地意识到这一点。看上去警督也有担心的事,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或者仅仅是另一个矛盾,促使他走进这家咖啡馆,吃一顿让他开心的真正的早餐,让他忘记天佑保险与再保险公司重新加热过的咖啡和又干又硬的面包,现在他刚刚点了天然鲜橙汁,烤面包片和名副其实的牛奶咖啡。侍者把盘子放在他面前,按照老式的习惯做法,面包片包在餐巾纸里,防止变凉,警督满怀怜悯地对面包片说,但愿发明你的人能进天堂。他要了一份报纸,头版是清一色的国际新闻,与当地无关,只有一条例外,外交部发表声明,称政府正在准备就首都的异常局势与多个国际组织磋商,从联合国开始,到海牙法庭结束,中间有欧洲联盟,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石油输出国组织,北大西洋公约组织,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贸易组织,世界原子能机构,世界劳工组织和世界气象组织,还有一些次要的或者正在酝酿成立过程中的组织,这里不再提及。信天翁大概很不满意,似乎有人要抢走他嘴里的巧克力,警督想。他的目光离开报纸,好像突然需要眺望远方,又自言自语地说,说不定这则消息就是那个人出乎意料地执意要他交出那张照片的原因,那是个从不肯被别人超越的人,一定在策划什么阴谋,非常可能是一场肮脏的阴谋,肮脏到极点的阴谋,他若有所思地低声说。后来他又想,这整整一天都归自己安排,可以做点愿意做的事。任务早已安排好,他本人的工作毫无用处,此时警司和警员一定躲在某个门洞或者大树后面,等待第一个从家里出来的人,警司愿意看到的无疑是戴墨镜的姑娘,至于警员,由于再没有别的人,他只好满足于跟踪写信人的前妻。对于警司来说,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出来的是戴黑眼罩的老人,这倒也不是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跟踪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显然比跟在一个老头子屁股后面更具诱惑力,而是因为独眼人的视力是正常人的两倍,没有另一只眼睛分散注意力或者固执地要看另一件东西,我们此前已经强调过,但一定要多次重复,免得可怜的真理被人们遗忘。那么,我做什么呢,警督暗自问道。他叫来侍者,交还报纸,结清账目,离开了咖啡馆。在方向盘前坐下来的时候看了一眼手表,十点半,他想,很好,正是约定的第二次讯问的时间。他确实想过,这个时间很好,但说不清为什么很好,对什么很好。如果愿意的话,他可以返回天佑公司,休息到午餐时间,甚至稍微睡上一会儿,弥补一下昨天那个可恶的夜晚遭受的失眠之苦,与内政部长艰苦的对话,噩梦,还有医生的妻子在眼睛被信天翁扎伤的时候发出的惨叫,但是,想到回天佑公司,关在阴森森的四面墙壁之中,他顿时感到厌恶,在那里也无事可做,更不想去检查库存的枪支弹药,按照原来的想法和书面报告中所写的,这是警督不可推卸的义务。已经是上午,仍然保持着一些清晨特有的灿烂阳光和清新空气,这时间散散步再好不过了。他下了车,开始步行,一直走到这条街的尽头,往左拐到了一个广场,穿过广场之后走进了另一条街,到了另一个广场,他想起来了,四年前是个盲人的时候,他曾挤在众多的盲人当中听一些同样失明的人发表演说,他们的声音还在那里回荡,如果真的能够听到,那也是最近在这些地方举行的政治性群众集会的声音,右翼党在第一个广场,中间党在第二个,至于左翼党,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差不多位于城门之外的一块空旷的平地上,这好像是他们的历史宿命。警督没有停住脚步,继续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医生及其妻子居住的街道,但事发突然,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这是他们那条街。他放慢脚步,沿着街道的另一边往前走,到了离医生家所在的楼房大约二十米的时候,楼门开了,医生的妻子带着狗走了出来。警督赶紧转过身去,走近一个橱窗,一边佯装观看,一边等待着,如果医生的妻子往这边来,就能在橱窗玻璃上看到她映出的身影。她没有过来。警督小心地朝相反的方向看了一眼,医生的妻子已经往那边走去了,狗跟在她身边,没有拴着狗链。警督心里想,应当跟踪她,正如二级警员和警司此时正在做的那样,在全城跟踪嫌疑人,身为警督,他有义务那样做,而他父母的名誉也不至于被玷污,上帝知道那个女人现在到哪里去吗,带着狗出来可能是为了掩护自己,或者狗的项圈里装着密信,当年有多少只圣伯纳狗的脖颈上挂着盛白酒的小木桶,虽然每个小木桶里装的酒很少,但不知道挽救了多少条在冰雪覆盖的阿尔卑斯山上因为迷失方向而面对死亡的生命,那是个多么惬意的时代。嫌疑人,如果我们愿意继续这样称呼的话,没有走得太远。在一个街区有一座略显荒废的花园,冷清得像城市当中被遗忘的村庄,里面巨木成荫,有几条粗砂路和几个花坛,做工粗糙的长椅漆成绿色,花园中间有一泓湖水,湖中有座女人雕像,身体前倾,拿着空水罐的手伸向湖面。医生的妻子坐下来,打开手提包,从里面抽出一本书。在她把书打开阅读之前,那条狗乖乖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待她把目光离开书本,命令说,去吧,狗立刻跑开,去到它必须去的地方了,到底去了哪里,按照从前委婉的说法,是去一个谁也不能代替它去的地方。警督从远处望着,回想起早餐后的疑问,我要做什么。在五分钟的时间里,他一直躲在树木后面等着,幸运的是那只狗没有跑到这边来,否则它可能会认出他,这次就不会只是哼哼地叫了。医生的妻子并不是在等什么人,只不过像许多人一样到街上遛遛狗而已。警督径直向她走过去,故意让脚下的粗砂发出响声,最后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医生的妻子仿佛舍不得停止阅读,慢慢抬起头,看了看。开始的一刻她似乎没有认出对方,一定是由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然后才说,我们一直在等你,但你没有到,我的狗急着出来,我就带它来街上了,我丈夫在家,我没有回家的时候他可以接待你,当然这指的是你不十分着急的情况下;我不着急;那么你先走,我随后就到,只是为了给我的狗一点儿时间,人们投了空白选票,狗对此没有任何过错;如果你不介意,既然有这个机会,我倒愿意与你在这里谈谈,没有其他人在场;那我呢,如果没有想错的话,我相信这次讯问,我仍然使用了这个词,我相信这次讯问应当像上次一样,我丈夫也应该在场;这不是什么讯问,我不会从口袋里掏出记事本,也没有隐藏的录音设备,此外,我向你承认,我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很容易忘事,尤其是在我没有说让它记下听到的话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记忆力有听觉;那是第二听觉器官,外面的器官只管把声音传送到内部;那你想做什么;我已经对你说过,愿意与你谈谈;关于什么;关于正在本市发生的事情;警督先生,我非常感谢你昨天下午来到我家,告诉我们,也告诉我的朋友们,政府里有些人非常关注四年前医生的妻子没有失明的现象,而现在看来她是一个反国家的阴谋的组织者,这样,坦率地说,除非你还有什么与此有关的事情,我不觉得我们还有什么谈话的必要;内政部长要求我把你和你丈夫以及你朋友们的那张照片交给他,为了送那张照片,今天上午我到一个边界哨所去了一趟;你总是有事情要告诉我,无论如何,用不着劳心费力跟踪我,直接去我家好了,路你已经认识;我没有跟踪,没有像同我一起参加这项调查的警司和警员那样,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或者假装读报,等着你从家里出来然后跟踪,不错,我打发他们去跟踪你的朋友了,这只是为了让他们有事可干,没有别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说,你来到这里是出于巧合;完全正确,随便出来走走,偶然经过那条街,看见你出来了;把你来到我居住的街道说成纯属偶然,这过于牵强,令人难以置信;你怎样看待这件事都行;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愿意,就叫作幸运的偶然吧,没有它,我不会知道照片已经在内政部长手里;我也会利用别的机会告诉你;他为什么想要那张照片呢,不知道我是否过分好奇了;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我,但我相信绝对不是为了干什么好事;如此说来,你不是来对我进行第二次讯问的,医生的妻子问;如果依我个人的意愿,明天不是,后天不是,永远不是,对这件事的原委,需要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你必须向我解释清楚,请坐,不要像湖面上那个拿着空水罐的女子那样,一直站着。那只狗突然出现了,从一丛灌木后面出来,一面叫一面径直朝警督跑去,警督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不要害怕,医生的妻子说,顺手拉住了狗的项圈,它不会咬你的;你怎么知道我怕狗呢;我不是巫婆,是你在我家里的时候我注意到的;你注意到的事真不少;注意到的事确实不少,安静,这最后两个字是对狗说的,它已经停止吠叫,现在嗓子里发出的是连续的沙哑的声音,像没有调好低音符的管风琴发出的悲鸣,更加令人不安。你最好坐下,让它明白先生你不会伤害我。警督提心吊胆地坐下,一直保持着距离,他问道,它的名字叫安静吗;不,叫忠贞,不过对我们和朋友们来说,它是舔眼泪的狗,我们给它起名叫忠贞,这个名字短一些;舔眼泪的狗,为什么;那是四年以前,每当我哭的时候,它都来舔我的脸;白色失明症的时候吗;对,是在白色失明症的时候,这是那些悲惨日子里的第二桩奇事,第一桩是一个本该有义务失明的女人没有失明,然后就是这只富于同情心的狗来舔她的眼泪;这种事真的发生过,还是我在做梦呢;警督先生,我们梦见的东西也会真的发生;但愿并非一切全都如此;你这样说有什么特殊原因吗;没有,只是说说而已。警督说了谎,他没有让自己说出的另一句话是,但愿信天翁不来扎你的眼睛。狗走过来,嘴几乎碰到了警督的膝盖。它看着警督,两只眼睛在说,我不会伤害你,不要害怕,那一天她也没有害怕。这时候警督慢慢把手伸过去,摸摸狗的脑袋。他多么想大哭一场,让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也许奇事会再度发生。医生的妻子把书收进手提包,然后说,我们走吧;到哪里去,警督问;如果没有什么重要事情,去和我们一起吃午餐;你确定吗;确定什么;愿意让我坐在你的餐桌边;对,我确定;不担心我在欺骗你吗;你眼中的泪水告诉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