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反击 2

我们到家时已是午夜之后,已经是星期天了,那天早晨我们到达教堂时,在那儿等候的人群之众多为前所未有,虽说艾勃·斯诺普斯要到第二天才会赶着刚搞到手的骡子回来。因而我相信他们多少已听说昨夜发生的事情了,而且他们像林戈一样,也相信事情就到此为止,现在该结算清账了。我们迟到了,因为外婆让林戈在日出时起床,把那轻马车送回到他搞到手的地方,也就难怪我们到达教堂时,他们已经在里边等着了。福廷布赖德修士在门口迎接我们,会众们都侧过身来注视着外婆——老头、老太、孩子,以及十二个现已没有白人主人的黑人——他们看着她的那副样子,完全就像爸爸用猎狗打猎时他的那群猎狐犬看着他那种样子,与此同时我们穿过耳堂,来到我们的条凳座位上。林戈拿着《圣经》,走上楼座;我回头望去,见他把书放在栏杆上,两肘支在书上。

我们在条凳上坐了下来,就像战前一样,只不过这次是代替爸爸——外婆动也不动,坐得笔挺,身着她那身做礼拜穿的印花布衣服,披着披肩,戴着康普生太太一年前借给她的那顶帽子;笔挺又安静,像往常一样,双手捧着祈祷书置于膝上,虽说这个教堂几乎有三年没有举行主教仪式了。福廷布赖德修士是位卫理公会教徒,至于在座的各位属于何门何派我就不得而知了。去年夏天我们带着第一拨骡子从亚拉巴马回来时,外婆派人去叫他们来,把口信送到山那边去,他们住在那儿的泥土地面的小屋里,住在没有奴隶的小穷农场里。为请他们来送了三四次口信,但最后他们都来了——男人、女人、孩子,以及十二个偶然获得自由但又对此手足无措的黑人。我猜想这是他们中一些人所看到的第一个带有奴隶楼座的教堂,林戈和其余十二个人坐在高高的阴影上,那儿足可以坐上二百个人;我记得以前的时候,爸爸和我们一起坐在条凳上,外边的小树林中满是来自别的庄园的马车,沃沙姆博士身穿祭衣站在圣坛下面,而且讲堂里每有一个白人,楼座里就会有十个黑人。我猜想,在外婆在大庭广众之下跪下来的那个第一个星期日,他们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在教堂里跪下。

福廷布赖德修士也并不是牧师。他是爸爸那个团的一个士兵,在那个团首次打仗时受了重伤;他们以为他死了,可是他说耶稣来到他的身边,告诉他站起来活着,于是爸爸把他送回家等死,不过他并没有死。但他们说他的胃根本所剩无几,人人以为我们在一八六二年和一八六三年所不得不吃的食物就会送了他的终,即使他所吃的食物是妇女做的,而并非自己从沟沿上采集来杂草并把它煮熟。但这并没有杀死他,因而可能毕竟如他所言,是耶稣的旨意。因而,当我们带着第一拨骡子以及银器和食物返回,而且外婆捎口信叫一切有需要的人来时,就好像福廷布赖德修士在舌头尖上带着所有山里人的姓名和历史直接从地里蹦出来一般,好像也许他的声言是真的——上帝在创造其他人时脑子里记着他与外婆。因而他就会站在沃沙姆博士平素所站立的地方,安详地谈论上一会儿上帝,他的头发的那个样子表明是他自己理的,颧骨突出,就像直接从脸上露出来一般,身上那件长礼服老早就变绿了,上面有两片他自己补上的补丁——其中一片是块绿色的马革,另外一片是一块帐篷帆布,上面还多少露出U·S·A的符号。他的讲话总是不长;有关邦联军现在谁也没有多少可说的了。我猜想,甚至传教师到某种时刻也会不再相信上帝会改变他的计划并在胜利已无所凭依时给人们以胜利。他只是说,没有上帝的胜利是种嘲弄和虚幻,而与上帝同在的失败并不是失败。说到此他的话打住了,他站在那儿,那些老人、妇女、儿童以及那十一二个黑人均沉浸于自由的化境之中,他们穿着用棉袋布和面粉袋做成的衣服,仍然在注视着外婆——只是此刻已不像猎犬往常注视着爸爸那样,而是像当卢什进来给他们食物时他们盯着卢什手中的食物时那个样子——然后他说道:

“男女教友们,米勒德女教友希望公开做证。”

外婆站了起来。她不愿走到祭坛那儿去,只是站在我们的条凳那儿,脸径直冲前,披着披肩,戴着康普生太太的帽子,穿着路维尼亚每星期六为她洗净熨平的那身衣服,手捧着祈祷书。书上原本有烫金字母印上的她的名字,但现在你能读上这些字母的唯一方式就是用手指在上面触摸;她也安详地说着——就像福廷布赖德修士那样安详——“我犯下了罪孽,我要你们都为我们祈祷。”

她在条凳上跪了下来,看上去身材比丹尼表弟还要小,现在人们所能看到的,只是在条凳靠背上方的那顶康普生太太的帽子。我不知她本人是否祈祷了,福廷布赖德修士也没有祈祷——不管怎么说并没有大声祈祷。当时我和林戈刚满十五岁,不过我能想象得出,沃沙姆博士会想起要说些什么——所有的士兵并没有携带武器,他们均在服役,在天国看来,一个从饥寒交迫中被拯救出来的儿童胜过一千个被杀戮的敌人。不过福廷布赖德修士并没有说这一席话。我猜想他想到这些了;他想说话时,总是有滔滔不绝的话语。就好像他自言自语道:“在和平时期话语是令人愉快的,因为那时人人都愉快舒适,但现在我想我们能得到宽恕。”他只是站在那儿,那原先是沃沙姆博士以及主教站立的地方,他戴的那个戒指看上去颇大,就像一个手枪靶子一般。然后外婆站起身来,我都来不及扶她;她站了起来,接着那种悠长的声音穿过教堂,那声音多少像是种叹息,当人们再次喘息时,林戈说是棉袋布和面粉袋发出的声息,外婆转过身来,回头看着楼座,只是林戈已经在移动了。

“把书拿来。”她说道。

那是一个空白大账簿,几乎有十五磅重。他们在阅览桌上把账簿打开,外婆和林戈并肩站着,外婆从衣服里把罐头盒子取出来,把钱摊开在桌子上,但直到她开始大声点名时才有人移动。然后他们一个一个地走来,林戈把书上的名字、日期以及他们以前领得的数读出来。以前每一次外婆都要他们说出把钱派何用场,而现在则要他们告诉她钱是怎么花的,而且她会看看账簿看他们是否说谎。她曾把艾勃·斯诺普斯不敢卖出的烙有标记的骡子借给一些人,这些人须告诉她骡子状况如何,干了多少活,而且她会不时把骡子从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那儿要回来,再交给另外一个人,把旧收条撕掉,并要那另外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签一个新收条,告诉他们哪天去取骡子。

因此当林戈合上账簿并把新收条集在一起时,时间已是下午,外婆不再把剩下的钱放回罐头盒子,她与福廷布赖德修士做着每次都雷同的事情。“有那头骡子我日子过得蛮好,”他说道,“我不需要钱。”

“胡说,”外婆说道,“你一辈子也不会在地里种出足够的食物来养活一只鸟。把钱拿去。”

“不,”福廷布赖德修士说道,“我过得蛮好。”

我们步行回家,林戈拿着那本账簿。“有四头骡子你几乎还没有看上一眼,就办了收条了,”他说道,“你打算怎么办呢?”

“它们明天上午就会来到的,我猜想。”外婆说道。那四头骡子果然如期而至了;我们正在吃早饭时艾勃·斯诺普斯走了进来,他倚在门上,由于缺乏睡眠而眼睛微微发红,看着外婆。

“是的,太太,”他说道,“我永远也不想发财,我只是想走运。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只是没有谁问他出了什么事,因而他不顾一切地告诉我们,“昨天忙了整整一天,我猜想到现在密西西比没有剩下一个北佬团了。你也许会说这场战争总算掉转了方向,回到北方了。是的,阁下。你星期天征用的那个团待的那点时间甚至都没有把地皮暖和过来。你设法在可能的最后一刻尽一个活人的能力所及征用最后一拨北佬的牲口。你只是犯了一个错误:你获得那最后十九头骡子为时太晚,谁也无法把它们再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