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反击 3

那天晴朗温暖,我们看见老远的马路上枪炮和刺刀在闪闪发光。但这一次林戈甚至动也不动,他只是不再画了,目光从纸上抬了起来说道:“这么说艾勃·斯诺普斯是说谎。啊呀,难道我们永远也躲不开他们吗?”

那只是位中尉;到现在我和林戈已能说得出官衔的区别,比对邦联军的官衔还要清楚,因为有一天我们算了一下,发现我们所曾见到的邦联军官,仅有爸爸和在格兰特烧了杰弗生之前在那儿与布克·麦卡斯林大伯对我们讲话的那位上尉。因而这要成为我们最后一次看见军装,除非那些军装是作为被打败者的骄傲以及不屈不挠的固执的行走着的象征,但当时我们并不明白这一点。

那只是位中尉。他看上去有四十来岁,同时既有些发疯又有些开心。林戈并没有把他认出来,因为他当时并没有和我们一起待在马车里,但我把他认出来了——从他骑马的姿势,或者也许从他既疯狂又愉快的那个样子把他认出来了,就好像他已经疯了几天了,而且我也想到,在适当时机时他就会从发疯中获得莫大的乐趣。他也把我认出了;他看了我一眼,龇着牙说道:“哈!”并把马推到面前,看着林戈画的画。在他身后大约有十二个骑兵,我们并未特别注意到他们。他又“哈”地叫了一声,然后说道:“那是什么?”

“一栋房子。”林戈说道。林戈还没有正眼瞧上他一眼;他看见过的北佬甚至比我还要多。“你看看它。”

中尉看了看我,又从牙缝里“哈”地叫了一声;每过一会儿他对林戈说话时,他就会“哈”一声。他看了看林戈的画,然后抬头朝树丛上方望去,烟囱立在瓦砾灰烬之上,杂草已经从灰烬当中长了出来,除非你了解内情,否则你所见的就只有那四个烟囱了。有些黄花仍在盛开着。“哦,”军官说道,“我明白了,你在画它以前的那个样子。”

“正确,”林戈说道,“难道我想画成现在这个样子吗?就现在这个样子,我能一天走上它十遍去看它,我甚至能骑着马进大门去看。”

这一次中尉没有说“哈!”他还没有做出什么举动,我猜想他乐于多等一会儿,然后再又快活又发疯。他只是咕哝了一声。“你这儿完了事,可以搬到城里忙上一冬天,不是吗?”他说道。然后他仰坐在马鞍上,现在也没有说“哈!”是他的眼睛说了声“哈!”看着我。他的眼睛是种稀薄的牛奶色,就像火腿里的脊肉关节一般。“好的,”他说道,“现在那儿住着谁?她今天叫什么名字,嘿?”

林戈现在注视着他了,不过我以为他尚未怀疑对方是谁。“没有人住,”他说道,“那房顶漏雨。”他们中有一个人发出了一种声响,也许是笑声。中尉开始掉转马头,可又接着停了下来,然后坐着朝下瞪着林戈,嘴开始张开了。“噢,”林戈说道,“你说的是老远的那个地方,我以为你仍为那些烟囱担心呢。”

这一次那个士兵果真大笑了起来,而且这一次中尉果真掉转过马头,一边骂着那士兵,我即使以前不认识他现在也会认识他了。他现在骂起所有的士兵了,骑在马上,脸肿胀了起来。“无聊!”他嚷道,“活见鬼,快离开这儿!他说围栏在牧场那边的河边洼地。如果你遇见男人、女人或者孩子而他们胆敢对你微笑,那就朝他们射击!走!”士兵们出发了,马匹在马车道上飞奔,我们看到他们散开穿过牧场。中尉看着我和林戈,他又“哈!”地叫了一声,瞪着我们。“你们两个孩子跟我来,快跑!”

他并没有等我们,而是也在车道上飞奔了起来。我们奔跑着,林戈看着我。“‘他’说围栏在河边洼地那儿,”林戈说道,“你猜‘他’是谁?”

“不知道。”我说道。

“唔,我想我知道。”林戈说道,不过我们没有再谈。我们顺着马车道跑去。中尉现在已到了小屋,外婆走出门口,我想她也已经看见他了,因为她已经戴上了遮阳帽。他们看了我们一眼,然后外婆也朝前走着,腰板笔挺,走得并不快,顺着小路朝那块地走去,中尉骑着马跟在后面。我们看得见他的肩膀和头,不时地还看得见他的手和胳臂,但却听不见他说什么。“我猜想这是了结了。”林戈说道。

但我们在到达新围栏前就听得见他说什么了,接着我们看得见他们站在我与乔比刚建成的围栏那儿——外婆腰板笔挺,动也不动,戴着遮阳帽,两只胳臂交叉在披肩里,使披肩紧裹在肩膀上,从而使她显得比我所能记得的任何人都要小,就好像在过去的四年里她并没有变得衰老,而只是变得越来越小,腰板越来越挺,而且越来越不屈不挠;在他身旁的中尉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拿着一整把信件在外婆脸前挥舞着。

“好像他把我们写的信都搞到手了。”林戈说道。士兵们的马都拴在围栏上,他们现在在围栏里面,他们与乔比以及艾勃·斯诺普斯把那四十多头骡子以及那十九匹刚搞到手的骡子都赶到角落里,骡子仍想突出重围,不过看起来不像那回事儿,倒好像每一头骡子都想把外婆和林戈烙掉美军标记时所留下的大伤疤亮出来,好让中尉一睹为快。

“我猜你会把这些疤痕称为笨拙的挽绳擦伤!”中尉说道,“你一直是把丢弃的锯条用作挽绳的,嘿?我宁可半年时间每天上午与福雷斯特的整个旅交战,也不愿花同样长的时间保护美国财产,使它们免受手无寸铁的南方女人、黑人和孩子的损害。手无寸铁!”他喊道,“手无寸铁!要是戴维斯和李曾经想出这么个主意,把老奶奶和黑人孤儿组成一个旅用来侵略我们,那就让上帝帮助北方吧!”他吆喝道,朝外婆挥舞着信件。

骡子在围栏里挤作一团,难以驾驭,艾勃·斯诺普斯不时朝它们挥舞着拳头。然后中尉不再喊叫了,他甚至也不再冲外婆挥舞那些信件。

“听着,”他说道,“我们现在奉命撤退,也许我就是你会看到的最后一名联邦士兵。我不会伤害你——这也是命令上的意思。我要做的就是把这偷去的财产带回去。现在我要你告诉我,就像敌人对敌人那样,或者甚至像男人对男人那样,如果你愿意的话。从这些伪造的命令我知道你从我们这儿得到了多少头牲口,而且从记录得知你又有多少次把其中一些卖回给我们,我甚至知道我们付给你多少钱。但你不止一次卖回给我们的到底有多少头?”

“不知道。”外婆说道。

“你不知道。”中尉说道。现在他并未叫嚷起来,只是站在那儿,缓缓地喘着粗气,看着外婆;他现在带着一种狂暴的耐性说着话,就好像她是一个白痴或者印第安人似的:“听着,我知道你可以不必告诉我,而且你知道我不能迫使你。我只是出于纯粹的尊重才问的。尊重?嫉妒。你不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外婆说道。

“你不知道,”中尉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他现在平静地说着话,“我明白了,你确实是不知道,你一直忙着开收割机而无暇数出——”我们并没有移动身子。外婆甚至并没有看他。倒是我和林戈注视着他,见他把外婆和林戈所写的信折叠起来并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他仍平静地说着话,就好像疲倦了一般。“好的,小伙子们,把它们系在一起赶出去。”

“大门离这儿有四分之一英里远。”一个士兵说道。

“那就拆毁一些围栏。”中尉说道。他们着手拆掉我和乔比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建起的团栏。中尉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便条本子,走到围栏前,把便条本子放在围栏横木上,又取出一支铅笔。然后他回头看着外婆,仍然平静地说着:“我相信你说过你现在的名字叫罗莎·米勒德?”

“是的。”外婆说道。

中尉在本上写了一些字,把那张纸撕下来,走回到外婆身边。他仍然平静地说着话,就像屋内的病人一般。“我们奉命在撤退过程中为所损坏的一切财产赔偿,”他说道,“这是给在孟菲斯的军需官的十元钱付款清单,赔偿围栏。”他并没有立即把纸给她,他只是站在那儿,看着她,“该死的,我并不是要做许诺。只要我知道你信仰什么,心怀什么——”他又骂起人来,声音不大,也不是冲着任何人任何事骂,“听着。我没有说要做许诺,我从未提过这个词。但我有家庭,我是个可怜的人,没有祖母。如果大约四个月以后查账员能在案卷里发现给罗莎·米勒德太太一千元的付款授权书的话,我会偿付的。明白吗?”

“是的,”外婆说道,“你不必担心。”

然后他们离开了。外婆、林戈、乔比和我站在那儿,注视着他们把骡子赶过牧场,消失了。我们把艾勃·斯诺普斯都给忘了,后来他说道:“嗯,看来他们要做的也就是这事,不过你仍然有一百多匹可以收到,只要那些山里人不跟那些北佬学就行。我猜想,不管怎么说,你仍然可以为此而感激的。因而我祝你,你和所有人日安,回家好好休息一阵子。如果我还能帮你什么忙,尽管叫我。”他也朝前走了。

过了一会儿外婆说道:

“乔比,把这些横木再支起来。”我猜想我和林戈都在等她叫我们帮助乔比,但她并没有叫我们帮忙。她只是说道“来”,转过身朝前走了,不是走向小屋,而是穿过牧场朝马路走去。我们不知道到哪儿去,到了教堂门口才明白过来。她径直穿过耳堂,来到圣坛,站在那儿等我们来到近前。“跪下。”她说道。

我们跪在空荡荡的教堂里。她跪在我们中间,又瘦又小;她平静地说着话,声音不大,不疾不徐,她的声音听起来安详平静,但却坚强清晰:“我犯下了罪孽。我偷窃了,而且我针对我的邻居做了伪证,虽说那邻居是我的国家的一个敌人。不仅如此,我还使得这些孩子犯罪。我因而凭良心承担他们的罪孽的责任。”近日天气晴朗柔和,那天就是这样。教堂里凉爽,膝盖触在地上觉得冰冷。窗外有一个山核桃枝正在变黄,阳光触及时那叶子就像金子一样。“但我并不是为了获得利益或者因为贪婪而犯罪,”外婆说道,“我并不是为了报复而犯罪的,我敢说不论是你还是任何人都不能说我是为了报复而犯罪。我一开始是为了正义而犯罪,过了第一次之后,我就不仅仅是为了正义而犯罪;我为了你本人的那些不能自助的创造物的温饱而犯罪——为那些把自己的父亲交给一个神圣事业的孩子、把自己的丈夫交给一个神圣事业的妻子、把自己的儿子交给一个神圣事业的老人而犯罪,即使你看到使这个事业丧失殆尽是合适的。我所获得的,我都与他们分享了。不错,我是留下了一些,但我是最好的评判者,因为据我所知,此刻我也有或许是孤儿那种受赡养者。如果在你看来这是罪孽的话,我也凭良心承担它的责任。阿门。”

她站起身来。她不费劲就起来了,就好像她身上没有重量似的。外面天气温暖,那是我所能记得的最美好的十月,或者可能是因为你直到十五岁才会意识到气候的变化。我们缓步回家,不过外婆说她并不累。“我只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那围栏的。”她说道。

“难道你不知道吗?”林戈说道,外婆看着他,“艾勃·斯诺普斯告诉他们的。”

这一次她甚至都没有说“应该说斯诺普斯先生”。她只是停了下来,纹丝不动,看着林戈:“艾勃·斯诺普斯?”

“你以为他在把那最后的十九头骡子卖给什么人之前他会满意吗?”林戈说道。

“艾勃·斯诺普斯,”外婆说道,“嗯。”然后她朝前走,我们继续走着,“艾勃·斯诺普斯,”她说道,“我猜想他毕竟胜过了我,但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但不管怎么说,总的说来我们干得还是不错的。”

“我们干得他妈的太好了。”林戈说道,他收住了嘴,可是已经太晚了。外婆甚至并没有停下脚步。

“回家把肥皂找来。”她说道。

他朝前走去,我们看得见他穿过牧场,进了小屋,然后出来,下了山朝泉水走去。我们现在走近了,当我离开外婆来到泉边时,他正在漱洗嘴,一只手拿着那块肥皂,另一只手拿着葫芦瓢。他吐上一口,再洗嘴,再吐上一口,满脸颊都是肥皂液,我注视着的时候,五彩斑斓的肥皂泡扑动着消失了,根本没有发出声响。“我还是说我们干得他妈的太好了。”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