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6
雅库布只剩下跟奥尔佳和斯克雷塔告别了,但是,在此之前,他还想独自一人在公共花园中溜达一会儿(最后一次),怀着留恋之情再看一眼那些像火焰一样的树木。
他出门来到走廊上时,一个年轻女子正好关上对面房间的门,她高挑的身影立即吸引了他的目光,当她转过身来时,他被她的美丽惊呆了。
他跟她打了一个招呼:“您是斯克雷塔大夫的朋友?”
女人亲切地莞尔一笑:“您是怎么知道的?”
“您这个房间是斯克雷塔大夫专门为他的朋友留的。”雅库布说,接着,他作了自我介绍。
“很高兴认识您。我是克利玛夫人。大夫把房间给了我丈夫。我在找他,他可能跟大夫在一起。您知不知道我上哪里能找到他?”
雅库布怀着一种极其愉快的心情,注视着眼前的年轻女子,他一下子想起来(又一次!),今天是他在这里度过的最后一天,连最细小的事情也会由此获得一种特殊的意义,并成为一个象征性的征兆。
但是,这一征兆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我可以陪您去见斯克雷塔大夫,”他说。
“我就不胜感激了,”她答道。
是的,这一征兆对他意味着什么呢?
首先,这只是一种征兆,再无别的。两个小时之后,雅库布就将离去,而这个漂亮的尤物,她什么也不会在他身上留下。这个女人仅仅是作为拒绝的符号出现在他面前的。他跟她的邂逅仅仅是为了让他坚信,她决不可能属于他。他跟她的邂逅只是说明,他的离去将使这一形象在内的一切全都消失殆尽。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说,“今天,兴许是我这一辈子跟斯克雷塔大夫的最后一次见面。”
但是,这女人为他带来的征兆,还对他说了更多的东西。这一征兆,在最后的一刻,前来向他预告了美的存在。是的,美,雅库布几乎有些惊恐地明白到,他几乎还从来没有认识过美,他与美擦肩而过却视而不见,他从来没有为了美而生活过。这个女人的美使他激昂:他突然产生一种情感,从一开始起,在他所有的算计中,就有了一个错误。他忘了考虑到一个因素。他似乎觉得,假如他早一些认识这个女人,他的决定就将会不一样。
“您怎么会是最后一次去见他的面呢?”
“我要出国了。要去很长时间。”
他的生活中并非没有过漂亮的女人,只不过,她们的魅力对他来说始终只是一种次要的东西。促使他走向女人的,是一种复仇的欲望,是忧愁和不满足,或者是同情和怜悯,对于他,女人的世界跟他在这个国家里参与的那出苦涩的戏剧混淆在一起,在那剧中,他既是迫害者,又是受迫害者,他经历了那么多的斗争,却没有过抒情的田园牧歌。但是,这个女人从天而降,突现在他眼前,她远离着这一切,远离着他的生活,她来自外界,她出现在他面前,不仅作为一个美丽的女子出现,而且作为美本身,她向他预告,人们可以在这里别样地生活,为了别的东西生活她向他预告,美要胜过正义,美要胜过真理,它更为真实,更不容争辩,而且更容易得到,美高于一切东西,而在眼下,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它。这个美丽的女子来到他面前,是为了告诉他,他不要以为自己已经了解一切,不要以为他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尝试了所有的可能性。
“这真是一件让我羡慕的事,”她说。
他们一起走着,穿过公共花园,天空一片蔚蓝,公园里的树叶有的发黄,有的发红,雅库布一再对自己说,树叶就是火焰的形象,那里燃烧着他往日里所有的奇遇,所有的回忆,所有的机遇。
“我没有什么可羡慕的。我有一种感觉,眼下,我似乎不应该离开。”
“为什么?在最后的一刻,您开始喜欢上这里了吗?”
“我喜欢上的是您。您让我喜欢得要命。您美丽无比。”
不知怎么地,这些话就从他嘴里出来了,然后,他想,他有权利把一切都对她说出来,因为他几个小时以后就要离开,他的话不会有什么后果的,无论对他,还是对她。这种突然发现的自由使他有些醉意盎然。
“我曾经盲目地生活着。盲目地。今天,我第一次明白到,美是存在着的。我跟它失之交臂。”
对他而言,她跟音乐以及绘画融成一体,引导他进入他从未涉足过的这个王国,她跟他周围那五颜六色的树木融成一体,突然,他在那些树木中再也看不到什么征兆或者涵义(一场火灾或者一次焚化的形象),只看到被神秘地唤醒的美的陶醉,那是接触了这个女子轻灵的脚步,清亮的嗓音之后被唤醒的美。
“我真愿意付出全部的努力来得到您。我真愿意抛弃一切,来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那只是为了您,也只是由于您。但是,我不能够,因为现在,我真的已经不再在这里了。我本应该昨天就离开,今天还留在这里的,只是我晚走一步的影子而已。”
啊,是的!他刚刚才明白,为什么命运要让他邂逅她。这一邂逅发生在他的生活之外,在他被掩盖的命运另一面的某个地方。在他个人传记的反面。但是,他是那么自由地跟她交谈着,一直到那一刻,他幡然醒悟:其实,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对她说出他想要的一切。
他碰了碰她的胳膊,说:“斯克雷塔大夫的诊疗所就在这儿。二楼。”
克利玛夫人久久地瞧着他,雅库布深情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目光湿润而又温柔,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他又一次碰了碰她的胳膊,转身离去。
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子,他看见,克利玛夫人还一直留在原地,目送着他走远。他好几次转过身;她始终在目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