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八节

她慢慢侧过头去,又一次被松林和大海吸引住了。森林郁郁苍苍,严封密锁。大海是一片荒凉。

那大海,转眼之间,昂代斯玛先生已经看不见了,正像刚才他一眼看到一样。

她突然伸出两臂抱住自己双肩,瑟瑟畏寒的样子。

“我心里开始想:瓦莱丽·昂代斯玛一天天很快就接近离开您过独立生活的年纪。您明白吗?”

她一步一步小心地往断崖前走上几步,并不想听到昂代斯玛先生的回答。昂代斯玛先生怕她松开她的肩膀,他认为只要两肩松开上前再迈一步拉不住就跌下深谷。可是她两臂抱住双肩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向他又转回身来。看见她逼近深渊,昂代斯玛先生吓得心惊肉跳,吓得他可能以为他这残生稍一大意就烟飞火灭了。

“昂代斯玛先生,您睡着了?您怎么不回答我呀?”

昂代斯玛先生指指那大海。昂代斯玛先生把孩子完全忘记了。

“天并不像说的那么晚,”他说,“您看看海上。太阳老高的。您看看那大海。”

她没有看,耸耸肩。

“他们总归要来的,时间越过得快,他们来的时间也越快,有什么可急的?”


不知从山上什么地方,传来一阵阵的笑声。

那个女人站在昂代斯玛先生面前一动不动,和石像一样。笑声停止了。

“这是瓦莱丽的笑声,米歇尔·阿尔克的笑声,”她喊着,“他们在一起,一起在笑。您听!”

她又笑着说:

“我问问您:他们笑什么?”

昂代斯玛先生举起他那保养得很好的僵硬的手,做出一个姿势,表示不知道。她迈着像黄鼠狼那样的步子走到他旁边,她突然好像是很开心的样子。他是不是现在希望她快快走开?他心里想,她走了,这平台上就变得空无一人,萧疏荒凉。所以,在她走过来的时候,倾其全力注意看她怎么说。

“您是不是愿意知道?我是拿糖给她吃,才认识她的。贪馋,瓦莱丽,不是吗?”

“是啊,贪馋!”昂代斯玛先生承认道。

想到这一点,真是不可救药呵,他不禁笑了。

“是我,”她说,“是我叫她走的,您正在睡午觉。”

昂代斯玛先生觉得是受到了鼓舞。

“非叫她走不可?”

“是的嘛。您这么大年纪,撇下您一个人,她又不忍。惟一可能的办法,就是在睡午觉的时候,在您歇晌睡觉的时候。”

“这房子呢?”

“在散步的时候,米歇尔·阿尔克带她看过。”

“露台呢?”

“他告诉她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有一处房子,又这么高大敞亮,又是在山里,又有一个露台,是很好的;站在露台上,可以眺望风和日丽的好天色,可以看到暴风雨,在露台上可以听到各种声音,即便是海湾那一头传来的声音,也可以听得到,不管是在早晨,黄昏,甚至是黑夜。”

“他们刚才没有笑吧,不像您以为的那样,”昂代斯玛先生说,“没有听到汽车开上来嘛。”

“要是他们从水塘那边过来,那就只好把车留在山上更低的地方,那就要走好长一段路,所以听不到汽车声。其实也没有关系,等一下马上就可以知道。”


笑声又从山上另一个地点传过来。她细心在听。

“大概是几个小孩吧?”她问,“是从水塘那边传来的。”

“不错,不错,”昂代斯玛先生肯定说。

她那高兴的劲头冷了下来。她走到椅子边上,靠得很近。

“您怎么想?”她声音放得低低地问,“我们还有必要等下去吗?刚才是我骗了您。刚才我对您说他们一定来,这不是真的,我拿不准,不能肯定。”

“我一个人不能下山,除非送掉我这条老命,”他说,“我女儿是知道的。”

“这我可没有想到,”她说。

她笑了,大声笑了起来,这真是胡闹,一个是他,一个是她。

“我已经给您的小姑娘讲过了。我要等米歇尔·阿尔克,一直等到天黑之前。天还大亮着呢。”

“她给他也说过。”

“那就好啦,好啦,等着吧。”

她靠在椅子脚边坐下来,就像不久前那小女孩那个样子。似乎她什么也不等,无所期待。她闭着眼睛。

她的长发铺散在椅子柳条上,像是抚弄那些柳条儿似的。

她说:“开始,我给她糖果,她不要。因为您过去这样教过她,不要人家的东西。哪怕是糖果也不要。有好几次呀。”

她很累了,她反反复复这么说着:

“好几次,好几次。弄得我有时几乎没有信心再试一试。”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逼视着他,昂代斯玛先生的眼睛垂下来。要不是这个女人,要不是刚才那个小女孩,在这难以度过的一刹那,今后还会有谁这样看昂代斯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