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来自美国的男人 伦敦,现在

我身在伦敦。

我在停车场里。今天是我在奥克菲尔德中学的第二天,我正准备给我的自行车开锁。我不信任汽车,所以骑自行车。我已经骑了一百年的自行车,我觉得自行车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有时候我们应该拥抱变化,勇于尝新,有时则没必要。现代的抽水马桶是个很棒的发明,超市的自主结账柜台就很糟糕。还有一些发明,好坏兼之。比如互联网,比如电子键盘,比如搅蒜机,又比如“相对论”这种学说。

生活也是这样,不过我们没必要害怕变化,也不用强迫自己一定要适应变化。尤其是当你没什么好失去的时候,一切都无所谓。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这是我领悟到的生活真谛。

我之前在公园看到过她,昨天我还在走廊看见了她,不过我们当时没怎么说话。她让我觉得自己的秘密无所遁形,所以我总想躲着她。

不过今天,避无可避。她给她的汽车开锁时,我还在努力开我的自行车锁。这时,我俩四目相对。

“嘿,好巧。”

“嘿。”

“教历史的老师。”

教历史的老师。我嘴上应承着:“对,是我。我的锁刚好有点打不开了。”

“我可以顺路载你。”

“不不,不用。”我连忙拒绝,“这个……只是……”

(事实证明,寒暄是门博大精深的学问,不管活多久,对我来说都很难。)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我是卡米拉,卡米拉·格雷。我是法国人,在学校教法语。嗯,我是说,外国人都能在英国学校里教书,所以有时不用管别人的看法啦。”

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心中一动,忍不住说:“我也是在法国出生的。”这和我简历上写的可不一样,而达芬妮校长当时离我俩也很近。我有些懊恼,我在干吗?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师经过我们,卡米拉对他打招呼说“明天见”,他也礼貌地予以回应。

然后她扭头问我:“那你会说法语吗?”

我用法语回答道:“会,但是我的法语可能已经过时了,而且我只会一点点。”

她歪着头,蹙眉,好像在辨认些什么。她用法语说道:“挺好的,我对你感到很熟悉。我是不是之前在哪儿见过你?不是在公园,更之前,我感觉我在哪里见过你。”

“哈哈,说不定是在梦里呢。因为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很多人都像你这么说。”我礼貌而又克制地微笑。这种对话通常没有结果,但每次都让我一阵心惊。我对这种话一点好感都没有。

“我有点近视,所以戴眼镜,不过我之前做过测试,”她坚持地说,“我是那种记忆力超强的人,这是我的天赋。我在视觉记忆方面可能比99%的人都强,这好像是大脑中某种构造决定的。人类的大脑真神奇。”

我不想跟她继续这个话题,我只想做个隐形人,活在人群里,像个正常人。我看向别处:“那真是棒极啦!”

“你最后在法国是什么时候呢?”

“很久以前了。”我心想,她难道能从1920年记我记到现在?她有这么老吗?我的自行车锁这时打开了,于是我也客气地对她说:“明天见。”

“我会想起来我们是在哪里见过的。”她说着笑了,上了她的小尼桑,“我肯定会想起来的。”

“见鬼!”她关上车门的时候,我咕哝了一句。

她开车经过我,朝我挥挥手。我也挥手致意,然后骑车走了。其实解决这件事很简单,只要我明天不出现就好了。只要我跟海德里希说一声,就能再次人间蒸发。但是我还有个隐秘的想法,我很好奇,她到底在哪里见过我。这个念头一旦种下,很快就生根发芽了。


稍后我回到家,海德里希打电话过来了。

“在伦敦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我坐在宜家的小桌子旁边,看着自己收藏了好几个世纪的、伊丽莎白时期的铜币。我一般把它放在钱包最里面的夹层,现在我把它放在桌子上把玩。铜币上的人物已经被磨得发亮,我记得很久以前,玛丽恩曾经紧紧握着它。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他:“挺好的。”

“工作呢?你……安顿下来了?”

他的声音让人很不悦,带着一股施恩的味道。他说“安顿”这个字眼的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嘲弄。“海德里希,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现在头很痛。我知道你没准儿才刚起床,但我们这里已经很晚了,我明天还要早起上课。如果你没什么事的话,我现在就要上床睡觉了。”

“你现在还会头痛吗?”

“有时候会。”

“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这是老毛病了。一般到了中年,我们都会头痛。因为记忆太多太杂,难以承载。你要小心,现代社会对你的头痛没有帮助。你最好少看屏幕,我们的眼睛不适合长时间盯着屏幕。事实上,哺乳动物都不适合。这种蓝光会损害我们的视力,打乱我们的生物钟。”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们的生物钟。你别说了,反正我是得在这儿待着了。”

他罕见地停顿了一秒:“你的表现真的是很不识好人心哪。”

“什么表现?”

“你最近的态度。”

我把铜币放到袋子里收好。“这跟态度无关,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我反复想了很久。”

“想什么?”

“想开始的事情。”

“什么开始?”

“我们之间的开始。当时,我听说了哈金森医生的事,就马上给艾格尼丝发电报,让她把你带回我身边。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1891年,是在哈勒姆,香槟、热狗、柴可夫斯基、拉格泰姆(钢琴爵士乐),我尽心尽力款待你,每一天都像是为你庆生;我竭尽全力,每一天都在为你庆生。假如,你能够放下世俗的那些烦恼;假如,你能够放下寻找玛丽恩的执念。”

“她是我的女儿。”

“可以理解。但看看你拥有的一切,我让你过着优渥的生活……”

我走到厨房,把手机开了免提,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喝完。我想到我的母亲,也是在水里挣扎着没了呼吸。海德里希还在喋喋不休,我回去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我对你如同再生父母,不对吗?你本来只是个穷小子、灰姑娘,我给你南瓜马车,给你水晶鞋。我给你一切,包容你做的任何事情。我给了你一切!”

我登录自己的Facebook,打开我的主页。在这个年代,没有Facebook是个异类,为了不引人注目,我就注册了。海德里希对这点也颇以为然,虽然他的人设只是一个退休的外科医生,但他现在也在用Facebook。

不过我们的主页信息显然是假的。我没办法填自己的真实出生年份,1581年。

“你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在听,海德里希,我在听,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我只是担心你,真的很担心。汤姆,我一直在想,从你来这里的时候开始,我觉得你的眼睛就藏着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希望、渴望,这让我感到很焦虑。”

我疲惫地笑笑:“希望?渴望?”

我突然注意到自己在Facebook上收到一个好友请求,是卡米拉·格雷。我通过了验证。海德里希还在说,我翻了翻她的主页。

她的动态有时候用法语,有时候用英语,还有不少文字表情。我注意到她经常引用玛雅·安吉罗、弗朗索瓦兹·萨冈、米歇尔·奥巴马、约翰·肯尼迪和米歇尔·福柯的一些语录。她还有个朋友在法国为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募捐,她主页里有募捐链接。她有时会写一些诗,我读了两首,一首叫《摩天大楼》,另一首叫《森林》。我挺喜欢这两首的。我还点进她的照片看了看,我想了解她更多,想看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推断她是怎么知道我的。也许她也是一只信天翁。也许我真的很久以前见过她。不过没有。我浏览了她的照片,从她2008年加入Facebook开始,她看起来比现在差不多就年轻了十岁。她和别人在一起过,艾瑞克·文森特,一个很帅很迷人的男人。有一张照片是他在河里游泳,还有一张他穿着有编号的衣服好像是在跑步比赛。2011年以前,他差不多出现在每张照片上。然后逐渐减少,直到2014年,就再也没有他的照片。我很好奇,艾瑞克和她之间怎么了。我倒回去看那首《森林》,突然意识到这首诗应该是写给他的。他的主页现在点进去也找不到了。

原来,不止我一个人有秘密。

“你可不能松懈啊,汤姆。你还记得当初我对你说的第一条准则吗?当时,在达科他州,你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我看到,在2015年,卡米拉几乎消失在了相片里。只有某次动态,有张图是巴黎某个咖啡馆,有张图是一杯摆在她面前的红酒,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她出镜了。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针织开衫,当时看上去很冷,她把外套裹紧了,她的嘴巴好像在笑,神态里却透出一股勉强。

“你当时对我说的第一条准则就是,首先我不能陷入爱情。”

“对的,汤姆。你不可以。否则就是愚蠢。”

“抱歉,但我真的想问你今天给我打电话究竟是为什么。你知道,有时候生活得投入一点,多和人打交道,能够帮助我活得更好。”

“那些蜉蝣?”

“对。”

他叹气,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我之前认识一个表演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只蜉蝣。他叫雪松。这名字挺奇怪的,一棵树的名字。他人也很奇怪。他以前在康尼岛的马戏团工作,他真的很擅长走钢丝。你知道怎么分辨好的走钢丝杂技演员吗?”

“怎么分?”

“只要他们还活着。”

他大笑出声,为自己的笑话扬扬得意,然后继续说道:“总之,他告诉我一个关于走钢丝的秘诀。人们以为秘诀是放松,不看脚下。事实上恰好相反,他们的秘诀是绝不放松,随时随地保持警惕,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脚下的高度。你懂我的意思了吗?你不是蜉蝣,也不可能做蜉蝣。汤姆,你绝不能放松。我们的脚下是万丈深渊,我们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我把电话拿进厕所,小心翼翼地小便,避免被他听见水花声。“对对,跌得粉身碎骨。海德里希,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

我看着镜子,突然注意到一个让我开心的事。我的左耳旁长出了一根白头发!这是我的第二根白头发。我第一根白头发是1979年长的。等到2100年,我就可以长出足够多的白头发了。我曾经很郁闷,没人注意到我长了白头发,只有我自己能察觉到。我开心地保护好自己的白发,然后走出洗手间,感到一阵精神上的愉悦。

“我想给你打电话随时都可以打。然后你接,不然我就会担心。你也不想让我担心,不然我就会做一些什么事情。所以,记住你自己的位置,记住你能有今天,信天翁们给了你多少帮助。好吧,找到你女儿仍然是我们的大事,但是也多想想别的。想想1891年之前,你流落在外的时候。你没有自由,你没有选择,你只是一个担忧自己一直不长大的普通人。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我给你找到了人生的意义,我帮你找回了自己。”

我心里默默地想,我可还没找到自己,我有什么位置?我的人生一片荒芜。

“想想1891年,汤姆,牢牢地记在脑子里。”

挂掉电话之后,我遵照他的要求,关掉卡米拉的主页之后,我想起了1891年。我的人生从那年开始分节,前半生烈火烹油,后半生虽花团锦簇却暗藏杀机。我努力想,自己究竟是解脱了还是进入了一个新的圈套,或者二者兼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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