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露丝 伦敦,1599年
我在街头弹鲁特琴,从夏天到秋天。我每天都工作到很晚,直到他们不得不关城墙门才走,然后走很远的路回家,差不多得花一小时在路上。
变天了,人流逐渐减少。我跑遍了几乎所有的酒馆,想要找一份工作,但是无果。做酒馆的常驻表演者比街头艺人要好得多,但是我不怎么受欢迎,因为已经有个乐队跟这些酒馆长期合作了。
听说我在找工作,这个乐队有个小提琴手上门来找我了。他有着乱七八糟的大胡子,天刚黑的时候,我们在墙上有个红帽子的石头房子(妓院)门口碰到了。
他一把揪起我,把我推到墙边上。
爱莎叫道:“快放开他!”她是个红头发的好心肠妓女,我们常常说话,是好朋友。
“闭嘴,臭婊子。”然后他扭脸对着我。我发现他牙齿很烂,像乱七八糟的鹅卵石。我简直分不清那股臭味是他嘴巴里的还是旁边污水处理厂的。“抢生意的臭小子,你听好!你不能在这里任何一家酒馆驻唱,岸边区的任何一家都不行!小心你的脑袋,这里是我们的地盘,容不得你这种野小子出来撒野。”
我朝他脸上吐口水。
他一把抓起我的鲁特琴。
“放开我的琴!”
“嗬,我先砸了你的琴,然后毁了你的手!”
“还给我,你这个卑鄙的……”
爱莎也冲着他喊:“沃斯坦,快把琴还给他!”
他把琴高高举起,想要朝墙上摔去。
这时候,从身后传来一个尖亮雄厚的声音。
“沃斯坦,住手!”
沃斯坦这才转头,看着背后刚出现的三个男人。
爱莎突然变得很兴奋:“天哪!”她揪着裙子想要抚平上面的褶皱。这里好像瞬间变成了剧场,变成了舞台,让她竭力想展示出完美的一面。“是理查德三世来了。”
当然不是理查德三世,是理查德·伯比奇,他是我知道的最有名的演员。他外表很严肃,和我们现在流行的那种明星的帅不太一样。他的头发是褐色的,不太浓密;他的脸形棱角分明,也不太周正。不过他很特别,有一种21世纪人们缺乏、伊丽莎白时期特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很抽象很缥缈,但又的的确确存在着。
“晚上好,伯比奇先生。”沃斯坦放下琴,向他打招呼。
“我希望以后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了。”伯比奇先生对他说。
我注意到其他两个男人,一个身材很圆,胡子浓密,不过比沃斯坦看起来要整洁许多。他吸鼻子的样子非常夸张,我想他应该也是一个演员。他看起来有些喝醉了。
“你个浑蛋蠢货,还不快把鲁特琴还给这个男孩!”
还有另一个,英俊瘦削,嘴巴很小,头发束起来扎在后面。他的眼睛很柔和,像猫。他穿的衣服跟另外两个人很像,不过我觉得可能颜色是偏金色的,天色太暗了,我看不太清。他还戴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大大的耳环。他们应该都是演员,看起来也很有钱。我想他俩跟伯比奇一样,都是宫内大臣剧团的一员。
“看这里,看看这些。地狱空空如也,魔鬼都爬到岸边区来了。”他们中那个比较英俊的男人,用一种苦涩的口吻感叹道。
爱莎告诉我:“这个人叫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轻轻颔首,向我们浅笑致意。
爱莎对那个胡子比较浓的人说:“我也知道你是谁,你是威尔,威尔·坎普。”
坎普矜持地点点头:“对,是我。”
“把我的鲁特琴还给我。”我又冲沃斯坦说了一句。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大势已去,把琴乖乖给我,然后转身溜走了。
爱莎嘲讽地挥挥手,对他比小指:“告退吧,你这个恶心的虫子!”
那三个演员哈哈大笑,坎普说:“那我们过来是不是该对女王行礼了?”
莎士比亚皱眉,似乎是对他有点头痛:“够啦,你这个醉鬼。”
爱莎冲理查德·伯比奇悄悄咬耳朵,好像在对他们的帮忙表达感激之情。
莎士比亚走过来对我说:“沃斯坦这个人确实比较粗鲁讨厌。”
“是的,莎士比亚先生。”
他身上混合着花香、酒精和烟草的味道。“真是恶心他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样子。咦,小伙子,你弹得好吗?”
我还有点蒙蒙的,没反应过来:“弹得好?”
“我是说鲁特琴。”
“还不错吧,先生。”
他靠近我:“你多大了呢?”
“16岁,先生。”年龄和我跟露丝说的一样。
“你看起来至少还要小两岁呢!不过也可能是大两岁,你脸上的气质很神秘。”
“我16岁了,先生。”
“没关系,没关系。”他脚步有点晃,撑在我身上。他们三个喝酒了,不过他很快就站直了。
“我们是宫内大臣剧团的人,现在正在找配乐的人。我最近写了一部新戏,名字叫《皆大欢喜》,正在找配乐的人。里面有不少曲子,鲁特琴手也是需要的。我们之前有琴手,但是他生病了。”
我看着莎士比亚,他的眼睛里有两团火焰,从附近燃烧的火把折射出来的。
坎普把伯比奇从爱莎的身边拉开,然后很直接地对我说:“明天上午你过来面试,环球剧院,11点钟。”
莎士比亚没理他,对我说:“你现在就拉琴给我们听吧。”
“现在?”
“对,趁热打铁。”
爱莎开始唱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坎普好像有点儿同情我:“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现在还没缓过神来,吓得发抖呢。”
莎士比亚说:“没关系,让这个男孩试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该弹什么。”
“没关系,任何你想弹的都可以。无视我们,你自己想就好。”
他朝爱莎那边走过去。他们四双眼睛齐齐看着我。
于是我沉下心来,拉我最近演奏的一首曲子,我脑海里想着的人,是露丝。
每天,太阳给我希望
让我看到远方
给我勇气给我鼓励
她微笑,是我的春天,让我快乐
她皱眉,我悲伤的冬天就来临了
我停下来的时候,看见他们安静地看着我。
坎普大喊:“啤酒!给我来杯酒!”
伯比奇说:“这个男孩太棒了,当然,这首歌本身没什么营养。”
爱莎说:“他唱得很好。”
莎士比亚一锤定音:“琴弹得也很好,明天上午直接来环球剧院上班吧,11点钟。一周十二先令的薪水。”
“谢谢您,莎士比亚先生。”
“十二先令一周?”露丝听到之后难以相信。那是第二天早晨了,我们上工之前出去打水。露丝惊讶得停下来,把水放下。我把我手上的东西也放地上了。这些水是从井里打上来的,只是用来清洁,不用来喝。打水的地方离我们有一千米远,我们刚好在路边休息。朝霞是橙红色的,非常好看。
“对,十二先令一周。”
“为莎士比亚先生工作?”
“对,宫内大臣剧团。”
“真是太棒了,汤姆!”
她像个姐姐一样抱住我,但她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姐姐。
不过很快她又有点儿难过,重新拿起地上的水桶,我们继续往家赶。
“怎么啦?”
“我们以后可能就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我每天晚上都一样会回来的,和以前一样的。”
“我又不是这个意思。”
“呃,那你是什么意思?”
“以后你的生活会很丰富多彩,你会遇到很多女孩,眼睛不会再放在一个卖水果的平凡女生身上了。”
“露丝,你不平凡。”
“但是你见过花园之后,就再也看不上墙缝里的小草了。”
“对,小草很平凡。但是你根本不是小草。”
“汤姆,我们留不住你的。你从法国到了萨福克郡,又到了伦敦,将来还会去别处,你不会安定下来。我吻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害怕跟我安定下来。”
“露丝,假如我看起来有那种想要逃离的想法,那也一定不是因为你不够好。”
“那你会因为什么逃走?汤姆,因为什么呢?”
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手上提着的水很重,不过我们快到家了。我们经过马厩,看到里面的马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露丝很沉默,我很内疚,因为我之前对我母亲的死说谎了。我需要告诉她我的真相,我必须这么做。
我们回到家,我看到有两个女人在街上,一个是亚当老太太,她在训斥辱骂另一个人。
露丝认识那个挨骂的人,她也在怀特查佩尔集市工作,她名叫玛丽·彼得。
她一直很安静,不多辩解,表情很悲伤。她可能40岁了,不过也不一定,我们不能靠外表来推断别人的年纪。她身上穿着一件寡妇的黑袍。
亚当老太太如狂风骤雨般把她喷了一顿。玛丽看起来有些愠怒,只是强忍着没有对老太太回嘴。好像是一只猫突然对眼前猎物失去了兴趣。
玛丽穿过水井巷,朝我们这边走过来。
看起来偶遇亚当老太太并且挨骂并没有怎么影响她的心情。我注意到露丝看到玛丽的时候神情变得紧绷,看起来有点紧张。
“早上好,玛丽太太。”
玛丽朝我们笑了笑,然后看着我说:“这就是你的汤姆吗?”
你的汤姆。
这个词让人有点尴尬,但感觉又是那么好。原来露丝和别人提起过我,在别人眼里我是她的。我突然有种踏实感,内心觉得十分满足。
“呃,对的,对的。”露丝脸红了,和天边的朝霞一样的颜色。
玛丽点点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他今天不在,你和格瑞丝一定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是吗?”露丝看起来松了一口气。
“他发烧了,真希望得的是痘症,是吧?”
我有点困惑:“你们在说谁呢?”
玛丽耸肩,好像她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威洛先生,”露丝说,“市场的督察员。”
玛丽走了:“待会儿见。”
“好的。”
然后我们回到家,我问露丝关于威洛先生的事情。
“没事啦,就是他有点儿严格,其他的就没了。”
这就是露丝对我说的全部,然后她开始对我说关于玛丽的事情。玛丽女士是好几年前来的,是一个非常注意隐私的人。她不喜欢谈起她的过去,所以人们一般不太清楚也不过多议论。
“她是个很善良的人,不过来源是个谜,就跟你一样,不过我还有很长时间慢慢熟悉你。等着你告诉我更多关于你的、我不知道的事情,小事也可以,一点点慢慢来。”
我心想,我曾经是个贵族,可以买下几座城市,但如果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宁愿在水井巷住着小房子。我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口。
“昨天我看到泰晤士河那里有个船夫落水了,很多人在围观,我真希望你当时也能在,这样我们就能一起看热闹了。”我对她慢慢说着。
“我可不觉得这有什么有趣的,这很残忍。”
“放宽心啦,他还活着。”
她表情有点儿怀疑,有点儿严肃。然后我换了个话题。
“我喜欢你照顾格瑞丝的样子,喜欢你说起自己的样子,喜欢你工作的样子,喜欢你照顾家庭的样子,喜欢你失去过很多说起来又那么淡然的样子。你可以从细小处发现美,你让普普通通的小水坑都闪着好看的光。”
“水坑?”她笑了,“不好意思,你接着说。我还想听你夸我,你接着说。”
“我喜欢你思考的样子;我喜欢你不随波逐流,认真对待生活的样子。”
“我不是那些剧院的漂亮女孩,只是个摘水果、卖水果的,我很普通啦。”
“才不是,你是我见过的最不普通的人了。”
她的手握紧我:“我的衣服也很破很旧。”
“但是你的心灵美啊。”
“真的吗?”
“真的。”
我站得离她很近,迎着她的目光没有躲避。我没办法告诉她,我之前一直就在找一个像她这样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只是一粒种子,随波逐流,没办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走了,”她说,“收收你的傻笑,你快迟到了。”
我们亲吻,我闭上眼睛嗅她发间的香气。我觉得很怕,原来爱和恐惧一样,都牵扯着我们的情绪,让人觉得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