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 伦敦,现在
“我喜欢过去的事物。”马丁如是说道,喝着酒,不住地点头,有些自鸣得意的样子,“比如亨德里克斯、迪伦、大门乐队、滚石乐队,那些我们出生之前的东西,一切都没有商业化,那时候是多么质朴。”
我不喜欢马丁。活了四百年,我已经可以轻而易举地看穿像他这种人的本质。每个年代都有他这样的人,他们都是一些脑袋空空的蠢货。还记得1760年左右,我认识的一个叫理查德的人,本质上跟马丁很像。我弹的每一首曲子,他都要摇头晃脑,和身边的人品头论足,批评我的音乐品位,或者是说谁谁谁比我弹得强多了。
不过我们现在毕竟是同事,而且坐在同一张桌上。这家店桌子很小,是木质的,木头材质和颜色给人感觉很像鲁特琴。我们点了一些饮料和小食,就把桌子摆得满满当当。这家酒吧的氛围很安静,很文明。也可能是因为我太久没有逛酒吧了,一直以来的印象还停留在那些吵闹的小酒馆。
“啊,我也是。”艾沙姆附和道,“不过地理老师一般都会喜欢摇滚乐。”
他自我调侃,说了句俏皮话,引得周围人都看向他。
“还有80年代的hip-hop也都很不错。”马丁补充道,随即说了一串那个年代的歌手。
“有更现代一点儿的吗?”卡米拉问他。
他不露声色,飞快瞄了一眼她的胸,然后对上她的眼睛:“没有了,基本上你们应该都不知道。”
“好吧,可能是的,毕竟我来自法国,我们那里音乐根本不发芽。”她的自嘲没有得到回应,也可能是马丁没听到。不过我听到了,并且很欣赏。
“那你喜欢什么呢?”马丁问。
“我喜欢电子风格的。比如碧昂斯、大卫·鲍伊等,迈克尔·杰克逊的《战栗者》是我最喜欢的专辑,我觉得《比利·金》是里面最棒的歌。”
“《比利·金》?那的确是一首很棒的歌。”我插话道。
马丁转头问我:“你呢,你对音乐感觉如何呢?”
“会一点儿。”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在判断我话中的含意。
“那你会用什么乐器吗?”卡米拉问我,她表情很认真,好像问了我一个什么很难得的问题。
我耸肩。撒谎藏拙很容易,但这不是我的风格。“我会一点儿吉他、钢琴。”
“钢琴?”卡米拉饶有兴味。
体育老师萨拉穿着一件运动背心,指着旁边的一个角落,说道:“他们在那里放钢琴,客人可以去用。”
我看着那架钢琴,我一直想要表现得像个普通人,不想太出风头。不过我自己都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的脚已经不自觉地走向了钢琴。
“好的,你可以给我们来一段。”吧台的人看到我,对我说道。他看起来20多岁,留着稀疏的小胡子。
我有点焦虑,就像是任何一个戒毒成功的人,有一天看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源头的那种感觉。“好的,谢谢。”
马丁比卡米拉更先感受到我的紧张和尴尬,故意激将道:“加油,汤姆!我上周四也来了一段!加油啊!”
卡米拉这时好像察觉到点什么:“没关系,不用勉强。不一定非要弹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
“没事,”我听见我自己说道,“很快就好了。”
我不想在她面前丢脸,所以我起身来到这架又旧又破的钢琴前。除了我们,这里只有另一桌的三个客人,他们头发灰白,看着面前的酒杯相对无言。
我坐在琴凳上,氛围一瞬间安静下来。大家期待听到我的作品,只有马丁不合时宜地嗤笑起来。
我看着琴键。离开巴黎之后,我再也没有弹过琴,差不多也有一个世纪了。比起吉他来说,钢琴对一个人的要求更高,需要投入更多的感情力量。
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弹什么。
我卷起袖子。
我闭上眼睛。
放空脑袋。
决定弹自己刚刚想到的第一首曲子。
《绿袖子》。
我在东伦敦一家小酒馆的钢琴上弹《绿袖子》。马丁在笑我的不合时宜,但我不理会他。从《绿袖子》到《树荫之下》,我想起了我的玛丽恩,于是我还弹了李斯特的《爱之梦》第三首。当我弹到格什温的《我爱的男人》时,马丁已经不笑了,而我只是自顾自地弹琴。我找回了过去的感觉,我在巴黎的酒店里弹琴的感觉。钢琴让我短暂地回到了那时候。
然后是别的记忆,我的大脑随着其他回忆和情绪变得沉重不堪。
当我最后停下回到座位上的时候,他们都惊呆地张着嘴,卡米拉带头为我鼓掌。酒吧里其余的三个客人以及工作人员也一起鼓掌。
马丁嘴里还念叨着“绿袖子”,艾沙姆告诉他那是一首曲子,萨拉对马丁说:“你真是太落伍啦!”马丁生气了,让萨拉闭嘴。
我坐回到卡米拉身边。
“你弹琴的时候,我又有了那种感觉,我以前好像看过你弹琴。真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只能耸肩:“好吧,他们说似曾相识就是确有其事。”
“只是错觉而已。”马丁说。
“但是真的,”卡米拉用手指着我,然后在别人看向她之前又缩回去了,“真的是太棒了!”
我有点解脱,又有更深的希冀。已经很多年,我没有被普通人牵扯过情绪了。但当我看到卡米拉,我听到她的声音,我感受到她的手和我的肌肤相触,我看着她的唇,我心里就涌起一种强烈的渴望。我想要和她在一起,想要抛下一切,想要在她耳边诉说自己的渴望,想要和她一起在欲望中湮灭。我想和她从同一张床上起来,我们说话,我们笑闹,我们享受着相同的沉默。我想要和她一起吃早餐,吐司、火腿、果汁、西瓜,一切在盘子里摆得整整齐齐,赏心悦目。她会笑。我在心中幻想着这一切,她经历这一切的时候的笑容,然后我就从她的笑容里感到快乐。
这就是弹钢琴带给我的情绪变化。
音乐给我带来危险。
它,让我重新变得像个人。
“汤姆?”她的话让我回过神来,“你还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我有点尴尬,我还沉浸在对她隐秘而不可言喻的幻想中,仿佛有种秘密被戳破的感觉,“我已经够了。”
艾沙姆掏出手机:“有人想看扫描吗?这是3D的。”
“当然!我想看。”卡米拉响应道。
艾沙姆和他的妻子一直想要个孩子。我们凑过去看那些变化的B超图像。我还记得1950年左右,超声的概念第一次被提出来,当时感觉还是很久之后的事,现在也如此。即使这种技术已经日臻完善,但还是给我一种不真切感。你看到一个潜在的未出世的人,如何从黏土变成半成品雕塑,再一点点完善起来,最后变得跟你我一样。
我看到卡米拉注意到我胳膊上的伤疤,我把袖子放下来。
“我们还不知道性别,佐伊说想要一个惊喜。”
他眼里泪光闪闪。
“我觉得会是个男孩。”马丁指着屏幕某个尖尖角猜测道。
“这里不是小鸡鸡。”艾沙姆说。
马丁耸肩:“就是。”
我看着屏幕,我想起当时露丝告诉我她怀孕了。假如露丝也做了B超,她也会猜测男女吗?我坐在椅子上,郁郁不语。我感到内疚。我对露丝以外的人有了欲望。
真是荒诞的人世。
我又神游了,我忘了自己的头痛,忘了这家酒吧,想起那些过去的时光,我和露丝还有玛丽恩的那些时光,想起这几百年我刻意不肯再想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