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 伦敦,1607—1616年
1607年,我26岁。
我看起来当然不像26岁,不过比起在岸边区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些微的成长。我发现自己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时候,简直要喜极而泣。我身体在变化,只是非常非常缓慢。比如说,毛发。我的胯下、胸部、腋下和脸上长出了更多的毛发。我从12岁开始进入变声期就一直很嘶哑的嗓音终于慢慢变得低沉。我的肩也变宽了。我的胳膊更有力,一次可以从井里打更多的水。我对自己的勃起,有了更强的掌控力。和露丝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的脸终于更像是一个男人,而不是她的弟弟。我变得更像个成年人之后,露丝提议我们结婚。我们办了一场小型的、没有父母在场的婚礼,格瑞丝是我们的见证人。
格瑞丝也结婚了。之前,她和一个腼腆虔诚、容易脸红的鞋匠学徒订婚了,现在他们在另一个镇子里一起生活,很幸福。
我们结婚之后,露丝和我也搬走了。原因很简单,我们待在同一个地方的时间越长,就越容易露馅儿。露丝想要搬去一个离得很远的偏僻村庄,但之前的经验让我知道这可能更会为我俩带来危险。于是我建议我俩搬到城里,隐没在人群里才是最安全的。于是我们搬去了伦敦东市场路,并且度过了一段很幸福的时光。
虽然我们住的地方又小又破,还有老鼠,但我们有彼此。唯一的麻烦只在于,虽然我也在慢慢变老,但是这个速度远远赶不上露丝。她现在27岁,但是,慢慢地,我们之间的差距逐渐从姐弟变得像母子。
我告诉别人我18岁。我在一家小酒馆工作,有一天露丝过来找到我,告诉我她没有来月经,可能是怀孕了。我觉得我自己给她带来了危险,但不管我怎么想,她确实怀孕了。我不知道这个消息是好是坏,她怀孕了,我们没有足够的钱养活自己,更别说一个新生命。
当然,除了这个,我还很担心露丝。我听说很多女人都是因为分娩的时候难产或者产后的疾病而死。我别无办法,只好一直紧紧关着窗户,想让屋子里暖和一些,然后只能祈祷上帝保佑我的露丝平安。
生平第一次,上帝听到了我的呼声,没有任何坏事发生。
我们有了一个女儿,为她取名为玛丽恩。
她还在襁褓里,我把她抱在怀里,在她哭的时候对她唱法文歌,大多数时候真的很有效果。
我一下就爱上了这个小生命。当然,大部分父母都会爱他们的孩子,但我特意提一句,是因为我觉得这是一件挺不可思议的事。这种毫无缘由、毫无保留的爱来自哪里呢?我们如何得到这种爱呢?它好像一夕之间,突然就出现了。可能身为人类,这也是一个奇妙的谜团吧。
她很小。婴儿都很小很脆弱,但在当时,她的幼弱更容易让人想到一些不好的后果。
“她能活下来吗,汤姆?”露丝常常在玛丽恩睡着之后,忍不住问我。她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找到一些安慰。“上帝不会带走她的,对吧?”
“不会的,她的呼吸强壮得像鹅。别担心,没事的。”我一直这么回复她。
露丝还一直记得她小小年纪就去世的弟弟,奈特还有罗兰德。每次玛丽恩咳嗽,或者发出任何一点儿哼唧,露丝都会特别紧张:“之前罗兰德也有过这种症状”!
晚上,她看着星星。她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只知道星星能够见证我们还有玛丽恩的命运。只有衰老和死亡,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露丝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一直被焦虑折磨着。她脸色苍白,一直很疲倦,并且不停地指责自己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但她才不是。我觉得这可能是一种产后抑郁。她经常无来由地难过,而且比她以前更加相信宗教,有时候她甚至抱着玛丽恩祈祷。她一直没有食欲,有时候一天只吃几口粥。她现在不工作了,也不去市场上卖水果,而是全身心围着玛丽恩打转。我觉得她缺人陪伴,也缺少自己的生活,于是我叫格瑞丝来看她。格瑞丝每次来都会带些婴儿的衣服,还有些药膏,并用她质朴的幽默和俏皮来哄姐姐开心。
我们邻居人很好,伊泽基和豪威丝,他俩有过九个孩子,养活了五个,有许多育儿经验。正是因为这样,豪威丝即使已经50岁高龄,仍然在纺织厂打工。她给我们不少建议,比如开窗通风、不要给小孩洗澡、轻拍催乳,还有把玫瑰水点在孩子额头上,让她快速入睡。
不过露丝觉得一切举动都可能会让她的小玛丽恩遇到危险(她总是在玛丽恩名字前面加个小)。她会因为自己或者我的一些不经意的小举止而生气着急,比如说,额头不小心擦到了灰。
“这是个坏习惯,汤姆!你这样会让她生病的。”
“我觉得不会的。”
“你不能这样,汤姆,你必须小心点,还有你以后不能在她身边打嗝。”
“我没在她身边打过嗝啊。”
“还有你每次喝完酒要记得擦干净嘴巴,晚上回家的时候要保持安静。你总是吵醒她。”
“对不起,我错了。”
还有别的时候,玛丽恩睡着了,露丝会突然毫无缘由地哭起来,我会抱住她安抚。有一天晚上我在酒馆弹琴工作完回家,进门的时候就听到她在哭。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对这段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其实只有短短几个月而已。夏天过去了,露丝就恢复正常了。我觉得我可能是有意想晚点提后面的事情,因为那让我更内疚。我知道自己实际上是很软弱的。露丝在我们两个中间,是比较强势的一方,她知道怎么做对我们两个都好。正是因为她性格中的果断,才能让她在知道一切之后还依然决定和我结婚。
但这次,她也彷徨了。即使玛丽恩活下来了,平安度过童年,然后呢?有一天,她长大了,然后比自己爸爸变得还要老。我们默契地刻意不提这些,但不安在我们心头蔓延。
我也有自己的担心。露丝担心玛丽恩早逝,或者平安长大但有一天老得超过我。我比她还要担心,我担心玛丽恩是不正常的。比如她长到13岁,然后就停止生长。我担心玛丽恩要跟我面对相同的问题,甚至更糟。毕竟我是个男的,而她很可能被指认为女巫,被逼投河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我夜不能寐,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数量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增无减。我一直在想曼宁,他还活着,并且有很大可能还在伦敦。虽然我们现在还没碰见他,但我经常能感觉到他。我有时会觉得他离我们很近,很可能就在我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冷眼旁观我们的一切。
迷信无处不在。人们的成长,长远来看,就是逐渐从愚昧到启蒙、受教育、开化包容的过程。当然,我的成长曲线可能会特殊一点儿。詹姆斯国王的上台,加重了人民的迷信,他不光创作了《恶魔学》,还派人重译《圣经》。一时之间,人民的迷信和愚昧甚嚣尘上。
历史告诉我们,无知和迷信随时都有可能发展壮大。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很快就会疯长,并且传遍各地。
所以我们的恐惧也与日俱增。有一天晚上,在我工作的酒馆里有人打架,其中一方指责另外一方是魔鬼的追随者。还有一天,我跟一个屠夫说话的时候,他说他从来不在一个农民那里买猪肉,因为他养的猪肮脏邪恶,肉也会污染灵魂。他给不出证据,但他就是相信。这让我想起了萨福克郡,在那里人们也是毫无证据就进行审判。
我们再也没去过环球剧院,即使最近上映了很红的《麦克白》。这种政治和女巫的题材很受欢迎,大街小巷都在热议其中的隐喻。我觉得这不是巧合。我开始疑惑,莎士比亚是否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对我抱有善意。又或者,他对我有了其他的看法呢。但我的烦恼远不止这些。
玛丽恩长到4岁的时候,我们住的地方有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经常在街上大声读国王版《圣经》或者《恶魔学》的选段。我们一度相处愉快的邻居有时看我的眼光,也有点古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注意到我一直没有变老,或者他们只是单纯觉得我和露丝之间看起来年龄差有点大。她看起来比我老了十几岁。
即使我们再也没有见过曼宁,他的名字依然阴魂不散。
有一次我走在街上,一个我以前没见过的女人跳出来,指着我的胸口说:“曼宁先生已经告诉我们了,他已经告诉了每个人你的真面目……你甚至还有个孩子。他们应该在她刚出生的时候就掐死魔鬼的孩子,这样才能安全。”
还有一次,露丝牵着玛丽恩出去的时候,被人吐了口水,因为她和“巫师”一起生活。
玛丽恩现在已经是个知事的小姑娘了。她很聪明,很敏感,也正因此常常会觉得难过。发生这事之后她哭了很久,之后就变得异常安静,不爱说话。
因为她的缘故,我们慢慢改变了生活方式。我们不再一起出门,希望人们不要再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玛丽恩是个女孩,又不是贵族,没办法上学。但我们都觉得让她识字很重要,可以拓宽她的眼界,丰富她的精神世界,以面对外界。读书在这时候还很难得,但还好我识字。我妈妈也识字(虽然是法语),我由她抚养长大,因此并不觉得女孩念书有什么不对。
玛丽恩确实是上天给我们的礼物,她非常聪明,也有好奇心。我们只有两本书,但她爱不释手。她6岁的时候,就能读埃德蒙·斯宾塞的诗,8岁的时候就能在蒙田的文集旁写下自己的看法。蒙田的书她读的是我从集市买来的英译版,书脊破损了,还缺页,正因此我只花了两便士。她在看到露丝和我握着手的时候,会说“如果世界上存在所谓好婚姻的话,那是因为它更像友情而非爱情”。如果我们问她为什么不开心,她会回答我们“我的生活充满了可怕的不幸,其中大部分从未发生”。
“这是蒙田说的话,对吧?”
然后她会狡黠地点头:“我把那些我觉得说得好的适合引用的都做了笔记。”我感受到了她的聪慧。
不过有一天,她读到了一些别的。
有时候她早上会自己出门去玩,那天她出去的时候,我正在学一首新的琴曲。她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她脸颊有些红肿,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怎么了,宝贝?”
她呼吸有些急促,过了几秒,她皱着眉头看着我,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认真和紧张:“爸爸,你是撒旦魔王吗?”
我大笑:“今天早上可以是。”
她没有和我开玩笑的心情,所以我飞快补充道:“当然不是啦,玛丽恩,你为什么这么问?”
然后她指给我看。
有人在我们家的门上刻了“撒旦降临处”。这几个充满恶意的字让我觉得非常恐惧,但更可怕的是,玛丽恩还比我先看到。
当露丝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她飞快地做出了决定。
“我们得离开伦敦。”
“但我们能去哪里呢?”
对于露丝来说,这是次要的问题。她说道:“我们需要重新开始了。”
“去做什么?”
她指着挂在门后的鲁特琴。
“别的地方的人们,也会喜欢音乐的。”
我看着鲁特琴,看着琴枕和琴箱上的木质装饰,我突然有种荒诞的想法,或许里面也有一个世界。在鲁特琴里面,会不会也有一个小小的世界,里面的人们生活在那里。我们可不可以也去那里,不被所有人找到,与世无争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