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 坎特伯雷,1616—1617年
坎特伯雷居住着许多法国人,他们都跟我和妈妈一样,是胡格诺派教徒。当时,罗什福尔公爵建议我们要么搬去伦敦,要么搬去坎特伯雷。他真诚地对我们说坎特伯雷是“神眷之地”,这里非常欢迎过来避难的外来者。但是我妈妈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而是去了更加安静的萨福克郡。这是个错误的决定,安静并不意味着安全,有时甚至可能是致命的封闭和保守,但我将这个建议一直记在心里。
于是,我们搬来了坎特伯雷。
我们找到了一所温暖舒适的房子,租金甚至比我们在伦敦的租金还要少。我们对这里的教堂和清新的空气很满意,但还有另一些问题有点麻烦。比如说,工作。
在这里,没有酒馆想雇用一个乐师,这里也没有剧院。我只能在街上拉琴卖艺,但也只有在市场上绞刑架行刑的时候才会有人聚集起来。
两周后,我们的钱财所剩不多。露丝和9岁的玛丽恩这时候得到了一份卖花的工作。玛丽恩在音乐和文学方面有着不可思议的敏锐。我经常对她说法语,所以她很快也学会了这门语言。只是露丝还有一点担心,玛丽恩接受的教育,会不会让她和人群更加格格不入。
玛丽恩有时候会哼着歌绕着屋子跑,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嘴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她经常看着窗外发呆,有时看起来游离在别处。有时她会蹙起眉头,不知道在担心些什么,但她从来不跟我说。她常常让我想起她的祖母,我的妈妈。她们都一样,聪明,敏感,擅长音乐,多愁善感。比起鲁特琴,她更喜欢笛子(从市场上便宜买来的锡笛),她喜欢那种可以通过“气息和手指”来控制的音乐。
她有时在街上吹笛子,边走边吹。我还记得,有个周六的上午,阳光暖暖的,玛丽恩和我把露丝的鞋子拿去鞋匠那里修,我跟鞋匠说话的时候,玛丽恩就站在外面,用笛子吹《树荫之下》。
过了一会儿,她跑进来,手上攥着一枚锃亮的硬币,亮得就像是日光。她脸上洋溢着大大的微笑,我从没看见她这么欢快的样子。
“一位太太刚刚给我的,我要留着这枚硬币,它一定会给我带来好运的!爸爸,你看呀!”
然而,好景不长在。
就在第二天,我们全家去教堂的路上,几个小男孩嘲笑我们,他们对我和露丝牵着的手挤眉弄眼,我们很快就松开了。我俩看着对方,我们是夫妻,本没必要羞愧的。
然后我们的房东,体格健壮声音洪亮的老弗林特先生,在收房租的时候,都要问我们:“你是她的儿子吗?”
“所以,这个女孩会说法语?”
不可避免,事情就在这里出了点小状况。闲言碎语在哪里都有,人们逐渐议论我们,审视我们,疏远我们,感觉甚至连飞鸟都在叽叽喳喳说我们闲话。我们不再去教堂,想躲开别人的目光。但这只是欲盖弥彰,反而引起了更多的怀疑。这次我们门上没有被刻字,我们屋子周围的树上被人刻了字,用来保证我们身上的晦气不传染出去。
一天在市场上,一个自称是女巫猎人的男人指着玛丽恩说,她是女巫的孩子。一个用巫术保持自己丈夫年轻来取悦自身的女巫。然后那个男人指着玛丽恩说,她是女巫的后代,也一定是个恶魔。
玛丽恩高高昂起头,愤怒地告诉那个男人“一个人心里有野兽,才会把别人都当成野兽”。不过她的回应让事情变得更糟。她说的话并不是蒙田的,但显然也受到了蒙田的影响。不过那个男人一走,玛丽恩就哭了出来,而且之后的一天都没有说话。
露丝几乎要被恐惧折磨病了,她声音颤抖着告诉我发生的事情。玛丽恩被噩梦惊醒后又睡着了。
“为什么这些可耻的蛆虫不能放过我们呢!我很担心她,也很担心我们。”
她眼里有泪水,面容严峻坚定。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一个可怕的决定。
“我们必须回伦敦。”
“但我们是从那里逃走的。”
“这是个错误,我们必须走,我们、我们,我们三个都……”她一直不停地说着,却不敢说接下来的话,好像说出来之后,那些不幸就会真的发生。
她泪水涟涟,我抱住她,她也抱着我,我亲吻她的额头。
“只要我和你们待在一起,你和玛丽恩就永远会有危险。”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没有别的办法了。”
露丝抚着她的裙子,一直盯着看。她闭上眼睛,擦掉泪水,鼓足勇气。一辆马车经过外面。她看着我,没有说什么,但沉默本身就是无言的表明。
“你和我们待在一起不安全,汤姆。”
她没有说剩下的话,不仅是我不安全,她也不安全。我知道她知道这些,这种认知在我心上狠狠地刺了一刀。我想保护的人,遇到的危险恰恰来自我。
我无言以对,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知道没有我,露丝还能过得很好。事实上,有我没我,她都能过得很好。
她现在终于能直面我的脸:“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我没什么好怕的。离开了你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息尚存的灵魂。”
话已至此,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玛丽恩知道我要离开的事情,很受伤。我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来。但是她一直做着别的事情,掩饰得很好。
“我的天使,你以后就安全了。人们不会再多嘴多舌,也不会再有人在我们门口刻字,没有人再朝你妈妈吐口水,一切的不幸都再也不会发生。我必须得走啊。”
“那你会回来吗?”她郑重地问,好像我已经离她而去,“你还会回来跟我们一起生活吗?”
真相会让我们都心碎,所以我撒谎了。我就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说出了哄孩子的善意谎言:“会的,我会回来的。”
她皱着眉,然后跑进自己的房间。过会儿回来的时候,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
“伸出手。”
我如言松开手,一枚硬币掉进我的掌心。
“我的幸运硬币。”她说,“你要一直带着它,不管你在哪里,你都要一直想我。”
我们决定在夜里悄悄回到伦敦。只要有钱,从坎特伯雷去伦敦的马车谁都能上,我们找到了一个不错的马夫,他答应以便宜两先令的价格,带我们过去。
那晚,玛丽恩,我今生唯一的孩子,睡在我的臂弯里。我手臂环绕着她。露丝看着我,黑暗中,她的泪水肆意流淌。我的手里紧紧握着玛丽恩的幸运硬币。
随后的许多年,尽是艰难。我一直怀念我们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就像是满篮的李子,我以为永远也拿不完,我可以凭回味那段记忆度过余生,把和她们待在一起的每个日子的细枝末节,反复咀嚼。但人世的悲欢就在于,过去毕竟只是过去,而未来也不会按照你所想象的发生。
我的生活一片漆黑。
我的鲁特琴和新鲜面孔在酒馆大受欢迎,尤其是美人鱼酒馆的生面孔非常少见。我在酒精和性的麻痹下迷失自我。这个城市人越来越多,而我越来越孤独。所有的人都不是露丝,也不是玛丽恩。我知道她们住在肖迪奇,或者她们那时曾打算去肖迪奇。所以我有时会去那里,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再然后,就是1623年了,瘟疫爆发了。某一天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河边走。一个30多岁的女人,怀中抱着一个睡着的男孩(当时,在河边走非常流行。因为瘟疫爆发了,河边的空气被认为非常清新,有助于抵抗瘟疫。不过非常怪诞,人们也把所有因瘟疫而死的尸体抛进河里),我觉得熟悉,辨认了一会儿发现那是格瑞丝,不过她根本无心看我。
她看起来很难过很失落,生活的重担已经打磨了我记忆中那个女孩的锐气。
我叫住她,她看了我一会儿,感叹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儿都没变。你看我,都已经是个老姑娘了!”
“格瑞丝,你不是个老姑娘。”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不是。她的年纪和皮肤都不是,只是她的悲伤让她显得暮气沉沉。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她怎么样了?”我问道,这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桓,每一天,我都在想没我的日子里,她怎么样了。
“露丝得了那个。”她告诉我。
“哪个?”
格瑞丝不肯再多说,我从她的神情里知道了答案。我由内到外感到一阵寒意。
“她不肯见我,想让我走,怕传染到我。她都是隔着门跟我说话的。”
“我要见她。”
“她不会见你的。”
“她提起过我吗?”
“她很想你。她只说过这一句,她不该让你离开的。你走之后,一切不幸都发生了。她一直都很想你,她没有一秒停止爱你,汤姆。”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看着她怀中睡着的儿子,问道:“她现在在哪里,玛丽恩在哪里?我还想知道玛丽恩怎么样了。”
格瑞丝看起来有些犹豫,不知道她是否应该回答。她避重就轻,只跟我说:“露丝不会想见你——”
“我不在乎,我不会得瘟疫的。如果要得我早得了,我从来没生过病。”
格瑞丝沉思了一会儿,轻轻晃着她怀里的婴儿:“那好吧,我就告诉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