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 伦敦,现在
今天晚上有家长见面会。我坐在桌子后面,这一小时内我已经吃了三片止痛片。我还在想我跟露丝最后的谈话,我最后一次见她。不,我不该想这些,我不该坐在这里想这些久远且痛苦的事情。我坐在运动场上,身边的家长手上或者口袋里都放着智能手机,我却仿佛听到她弥留之际对我说的话。她当时躺的那张床,距我现在不过500米的距离。
“现在一切都是那么黑暗,任何喜悦都不合时宜……”
她在说她的幻觉,但是她的话语好像给我们重逢的这一刻情景做了注解。
“会好起来的,露丝。”我自言自语喃喃道,像是个疯子,现在是21世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还有别的幻听。
那句在无数个日日夜夜折磨着我、支撑着我的话。
“她和你一样,你一定要找到她,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对不起,露丝,对不起……”
声音从四面八方、各个时空传来,我分不清过去和现在。
“您还好吗,哈泽德先生?”
是安东的母亲克莱尔,她关心地看着我,表情困惑。
“还好,还好,我挺好的,不好意思,我只是,我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你刚刚跟我说什么?不好意思,继续吧。”
“我想谢谢你。”她说。
“谢我?”
“我从来没见过安东那么努力完成学校的作业,他对待历史真的非常认真,还从图书馆借书来看。我真的很高兴看到他这样,各个方面。他说是你让他醒悟的。”
其实这时候告诉她,他儿子曾经差点伙同朋友刺伤了我,应该会很有趣。不过我没有那么做,我内心有点自豪。
我不记得自豪是种怎样的感觉。我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我教会玛丽恩读蒙田,弹《树荫之下》的时候。海德里希经常说我应该为自己在信天翁社会做出的贡献而感到骄傲,但是我只是有时会觉得自己做的事还不错。比如我上次去约克郡救出芙罗拉。信天翁社会做的那些事情,大部分时候来说都很紧迫,有时很单调乏味。但这次不同,这种感觉很好,有种脚踏实地的满足感。
“我一直很担心他,你知道吗?他有点被扳回来了,14岁的小男生。他一直很迷茫,和那些不好的人交朋友,变得落后了……”
“哦,是吗?”
“对,他不爱和我说太多,但他现在恢复正常了。实在是太感谢你了,老师,谢谢你。”
“很好,他是个很有希望很开朗的孩子。他写的关于‘二战’还有英联邦对奴隶制影响的论文都非常好,得了A,他本来就是这么优秀的孩子。”
“他还想要考大学了,读历史系,你知道吗?这些天,实在是太难得了。虽然大学很贵,但我希望他能去读,我之前一直在祈祷,现在上帝终于垂怜我了。我们过得很难,但他有决心,他想上大学了。”
我感到内心的骄傲快要溢出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想当老师。虽然非常微小,见效缓慢,但我确实能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
“他是个很聪明的……”我余光看到,卡米拉也在家长中间。她取下眼镜揉揉眼睛,看起来有点累的样子。她看着自己桌前的试卷,想要集中注意力。
我试图把注意力收回来,但我内心里还有以前的画面挥之不去:露丝弥留之际的脸、玛丽恩看书的模样、被熊熊大火烧毁的房子。
1666年,整个城市有一场大火。我加入了救援灭火的队伍,并且还试图冲进一家伦敦大桥旁边的商店,在火场中烧死自己。
“对的,我觉得这样很对。”我没听到安东的妈妈刚才说了什么,但是随口附和表示认同。
然后毫无预兆,卡米拉晕过去了。她从椅子上滑落,碰翻了面前的桌子,脚一直在抽搐。毫无预兆,她在家长见面会的时候出了状况。
我一直不是喜欢掺和这种事情的人,即使没有信天翁社会要求我们明哲保身,我也不喜欢在这种时候凑上去,一般是远远地旁观事态的发展。但这次有点不同,我年轻时候的冲动好像回来了,那个在剧院里为了保护露丝和格瑞丝、意气风发犯下祸事的我,好像又回来了。
我不由自主地跑到她跟前,达芬妮也在往这边跑。卡米拉全身一直在不间断地颤抖。
“把桌子扶起来!”我大声指挥达芬妮。
她照做了,并且吩咐其他人叫救护车。
我把卡米拉放平。
很多人都围在旁边。这就是21世纪的人类的共性,每个人都喜欢看热闹。
卡米拉慢慢停止抽搐,回过神来。她先是没反应过来,环视四周,有些茫然,随即就是尴尬。有那么一两分钟,她一言不发,只是定定地看着我的脸。
达芬妮端过来一杯水,并且对围观的家长和同事们说:“大家让一让,给她一点休息的空间。来,稍微后退一点,让空气流通一下。”
“还好,没事。”我对卡米拉说,“你刚刚只是突然抽搐了。”
“只是”这个词似乎有些太轻描淡写了。
“我,哪里,在哪里?”
她看着周围,支撑着坐起来。她还很虚弱,身体缺乏一股精气。我和达芬妮合力把她搀扶回自己的座位上。
“我现在在哪儿?”
“运动场。”达芬妮的神色让人不自觉地安心,“你在上班,在学校里。没事的,亲爱的,这是一个……一个意外,你刚刚突然抽搐了。”
“学校。”卡米拉的语气非常迷茫和困倦。
“救护车马上就要来了。”有个家长拿着手机,插话道。
“我没事。”她说。她看起来还有点懵懂和迷茫,以及深深的疲惫和困惑。
她看着我,皱着眉,好像不认得我是谁,又或者是她想起了一些别的。
“你没事的。”我安抚她。
她的眼睛牢牢盯在我身上:“我认得你。”
我只好对她微笑,达芬妮还在我们身边,我有点尴尬,只好哄她道:“你当然认得我,我们是同事。”然后我有点欲盖弥彰地想要说给周围人听,“我是新来的历史老师。”
她靠在那里,喝了一小口水,摇摇头:“西罗酒店。”
我的内心被重重一击。中央公园遭受飓风之后那天,海德里希在公寓对我说的话一瞬间浮现在我的脑海。“发生过的事不会消失,只是暂时隐藏起来。”
“我——”
“你在那里弹钢琴,然后还有一天,我看到你在另一个酒吧里弹琴。”
我内心只有两个想法。
要么我现在是在做梦,其实也有可能的,我之前也梦到过卡米拉。
又或者,她也很老了,青春的皮囊下,是一个老迈的灵魂,她也是个信天翁。我在她Facebook上看到的几年前的照片,可能只是她PS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之前对她感到很特别,因为我们之间有微妙的相同点,就是因为这样,我才对她有了错觉。当然,也可能她是从别的地方知道的这件事情。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阻止她接着说下去。假如她继续,不仅仅是我,就连她自己也有暴露的风险。我对她有好感,这是事实。我长久以来骗自己,我可以一个人活着,不需要任何人的陪伴,这个谎言在看到她之后土崩瓦解。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做到这一点,但我不能否认我关注她,我想保护她。即使是海德里希,也没办法让整个运动场的老师和家长失忆。假如她是信天翁,或者她知道信天翁,并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提起,她会比我的身份暴露还要危险得多。
“放轻松,我们……我们晚点再说这个(法),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现在也别说这些。这里人多嘴杂,不是说话的地方,请你理解。”
她看起来很累很想睡,只是坐起来就耗了很大精力。她看着我,还是很迷惑的样子:“好的,我明白了。”
我把水端到她嘴边,喂她喝。她冲达芬妮和周围的人道歉道:“不好意思,老毛病了,我每隔几个月就会发作一次,我有癫痫病。我今天只是太累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服药了,等一下会再去开点儿新的。”
她看着我,眼皮很沉重的样子。她整个人看起来既脆弱易碎,又坚强不屈。
“你还好吗?”我问她。
她轻轻点头,不过神情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