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钢琴家 伦敦,现在
我们在翻新后的环球剧院的一家不错的餐吧碰头了。
我很紧张。不是因为又回到了环球剧院,而是因为卡米拉。谜底难以想象,她是怎么知道西罗酒店的呢?她怎么可能知道?我的一切猜想都让自己更加惴惴不安,又或者是我自己没想过的答案。我很怕她,也怕我自己。我就像一只颤巍巍的惊弓之鸟。还有另一件我弄不清的事情,就是我现在仍然还活着。
过去这些年,我有不少自杀的想法。最近的一次,就是在西班牙内战的时候,我在一个战壕里准备饮弹自尽。那时候,是靠着玛丽恩给我的幸运硬币,我才一次次支撑下来,游荡在这个人世间。那次是1937年,说起来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寻死了。
不久前,我觉得自己想摆脱海德里希的控制,可能这个想法是错的。我是海德里希的所有物,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自由是多么奢侈。
克尔凯郭尔曾经说过,焦虑是面对自由时的眩晕。
露丝去世后的好几个世纪,我一直活在痛苦之中,然后这种痛彻心扉终究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冲淡。我慢慢从泥淖中走出,可以再次享受音乐、食物、诗歌、红酒,以及这个世界的美。我重新感受到这些美好。
我的内心仍然有一个空洞,或许比空洞更严重,里面没有爱,也没有痛苦,只是无尽的空虚。空虚也是有好处的,你可以用这种空虚来打发时间。
我想说服自己,我来见卡米拉,是为了搞清真相,我不会告诉她任何事情。但来这里的感觉真的很怪,让我浑身不自在,尤其是见面地点还是环球剧院。
多年前在剧院大闹一场之后,我就再也没回过这里,我不想想起那些时光。如今,我感觉到那时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横冲直撞。那些衣冠楚楚而又虚伪的观众,好像此刻仍然坐在这里,在我身边。
菜单上印着莎士比亚那张经典的照片。我之前觉得这张照片和他一点儿都不像,额头太大,胡子太少,头发奇怪,表情呆滞。但此刻我觉得唯独那双清凌凌的双眼仍然是他,他的目光淡漠,好像对万事万物都不关心,只有在出了什么事情的时候,才露出几分人间的烟火气。
服务生站在旁边,卡米拉扬头冲他微笑致意。
她穿了一件蓝衬衫,看起来很苍白,很疲惫,但无损她的美丽。
“我要一份鳐鱼翅。”她推了推眼镜,对服务生说道。
“好的。”服务员记下之后扭头看我。
“我要一份蒜蓉甘蓝团子。”
他收起菜单,我又看了一眼上面的莎士比亚像,然后转头看着卡米拉。我想放轻松。
“抱歉,”我说,“在学校我有时表现得有点怪。”
卡米拉摇头:“你不必道歉。不停道歉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你是对的,但我,真的很糟糕,而且也不懂跟人相处。”
“嗯,对,跟人相处确实很难。”
“然后有时,我的脑袋里会突然有很多过去的事情。”
“加入个俱乐部吧。”
“我们的俱乐部?”我疑惑。
“不完全是。俱乐部里有很多普通人。不过都行,随心就好,做自己想做的。”
“我不是一个外向的人,我也不得不小心。”我看着她,发现自己从不了解她。我看着眼前的人,努力回想,仍然没有丝毫印象。只好问道:“我们之前没有见过,对吧?我的意思是,在那天公园见面之前,我就只见过你一次。来应聘的时候从校长达芬妮办公室的窗户里远远看了你一眼,更之前,我们没有见过,对吧?”
“那要看你对‘见面’的定义了。如果你指的是那种面对面的,确实没有。”
“好的。”
“嗯。”
我们之间的谈话停了下来。我们对彼此都有很多疑问,但又都不敢先试探,以免被对方看出马脚,泄露底牌,谁都不想捅破那层窗户纸。
我们吃着面前的美食。
“你觉得怎么样了?”我问她。一个简单的关心,但很真诚。
她咬了一口面包,看着面包,好像里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地方,包罗万象,而不仅仅是一个普通面包。
“好多了。”她答道,“我得癫痫已经很久了,过去更糟糕呢。”
“很久了”,我注意到她的用词。
“所以你以前也经常抽搐发作吗?”
“对。”她答道。
服务员给我们倒上酒,我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
卡米拉看着我:“现在,到你了。你答应过要告诉我你的事情的。”
“我当然要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我话是这么说,但是心里还是拿不准要跟她说到哪个程度合适,“但是有一些事情,不管是你还是别人,其实不知道反而是最好的。”
“你违法犯罪过?”她好像在取笑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有一些是。好吧,我是说,假如我都跟你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会觉得我是个疯子。”
“菲利普·迪克说过,真相有时候就是会让人疯狂。”
“他是科幻小说家吗?”
“对的,我挺奇怪的,特别喜欢看科幻小说。”
“没有,其实很好。”我由衷道。
“你也喜欢吗?”
我内心道,我不喜欢,但我的经历就是一本科幻小说,不过嘴上说着:“有一些吧,比如《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还有《科学怪人》。”
“我想听你说你自己的事。”她转回话题,“告诉我你的事情,让我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
其实,让她觉得自己就是疯了、异想天开,也是个省事的选择。但我没那么做:“在我跟你说关于我的事之前,你必须先跟我说你的事。”我感觉自己的口吻非常坚定。
她睁大眼:“我?”
我深呼吸,停了一秒:“我需要知道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还有你为什么会提起西罗酒店。八十年前,西罗就关门了。”
“我没那么老啦。”
“我想也是。”
餐厅里切换了一首歌。她侧头倾听:“你听,我很喜欢这首歌。”
这是一首温暖又伤感的曲子。我听出来了:“这是卡莉·西蒙的《又来了》。”
“我妈妈以前很喜欢卡莉·西蒙。”
“也喜欢迈克尔·杰克逊吗?”
“不,那是我喜欢的。”
她本来在笑,不过想起该轮到她解释自己就变得有点尴尬。这个瞬间,我觉得她很可爱。我开始幻想和她生活在一起,我亲吻她。我觉得自己应该逃走,让海德里希给我订一张机票,去再也看不到她的地方。可惜这时已经太迟了。
她已经准备好了。
“好吧,那就先说说我自己。”
她很坦诚。她告诉我,她7岁的时候就得了癫痫,所以她的爸爸妈妈把家里的一些棱角都包了软布,铺上厚厚的毯子。她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才找到正确的方法。她慢慢变得害怕陌生的环境。“或者说,我害怕生活本身。”
她19岁的时候,和一个英俊有趣的程序员订婚了。男方的妈妈是瑞士人。他就是我曾经在Facebook上看到的那个男人,不过2011年,他在攀岩的时候因为意外不幸身亡了。
“我当时也在场,不过我没有去爬。因为我有癫痫,所以不适合去攀岩。当时我就在现场,还有一些我们的朋友。当时都是血,那几个月,我每天晚上闭上眼睛,看见的都是漫山遍野的血。他就这么死了,人生啊,真是难以预料。”
她吸了一口气,谈起这段并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我以前一直担心自己随时可能死去。我想像他那样,健康勇敢。但是,他,砰的一声,甚至比我更早凋零。我无法背负那些,所以只能离开。我去旅游,我没办法再在原来的地方像个囚犯一样,一直被困在过去活着,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她的感受。“所以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呢?”
“我去南美待了六个月。巴西、阿根廷、玻利维亚、哥伦比亚、智利,我喜欢智利,那里很棒。最后我的钱花完了,所以又回到了法国,但我没办法再回格勒诺布尔,那里有太多回忆。于是我只好来巴黎,我在一家五星酒店找到了工作。工作很忙,可以让我忘记自己不愿意想起的事情。每天一直和别人说话,帮客人办理入住和退房。虽然忙碌但都是机械工作,不用动脑,逐渐没时间去想生活上的事情,所以其实这份工作很适合我。”
我对她感同身受。随着她的讲述,我的心情也越来越紧张。
“酒店大堂和走廊里挂了很多照片。黄金时代的巴黎,20世纪20年代的,还有很多当时爵士舞活动遗留下来的现场照片。当时,有个很有名的爵士女歌手、舞蹈家,是个黑人,她来蒙马特地区演出……”
“约瑟芬·贝克?”
我说起这个名字,想起我在巴黎见到她的情形。观众在抽雪茄,而她就在烟雾缭绕中翩翩起舞。
她点点头,手比画着,好像又想起来了些什么。我迫使自己冷静一下。
“对的,就是约瑟芬·贝克!我每天对着她的照片,天天看到她的巨幅画像。那张图里面,有个西罗酒店,里面坐着一个钢琴家。照片上的注释也写着摄于西罗酒店。虽然是黑白照片,但是画质很清晰。里面那个钢琴家沉迷在音乐的海洋里,没有注意到大厅里的其他人,只是专注地看着钢琴。我和这张旧照片朝夕相对,一直忍不住看这个钢琴家。那凝固的一瞬间便是永恒,好像超越了时间。那个钢琴家很英俊,手很漂亮,脸上带着忧郁的沉思气质。他穿着白衬衫,袖子卷起来,优雅中带着痞气,他的胳膊上有一道疤。我想这个男人已经死了,所以我把感情投入到他身上,对他着迷,就无所谓了。但是,他没有死,对吧?因为你就是他。”
我犹豫了,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想起那天她盯着我手臂上的疤看了很久,这才知道原因。一切前因后果都串起来了。
太荒诞了。我准备告诉她真相,但我现在发现一切都是巧合,我觉得自己不该对她坦诚了。我的直觉让我对她说谎,毕竟我擅长于此。我这个谎话精,假话张口就来。我这时候应该大笑,然后表现得很失望,说都是一个误会,她认错了而已。因为我之前以为她是真的认得我,现在我才知道一切不过是她的揣测。照片怎么能算数呢?尤其那还是一张20世纪20年代的照片。
但我没有那么做,我觉得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不想让她尴尬。还有我自己一些隐秘的私心,我想让她知道真相,我希望她知道。
“所以——”她停下来,等我解释。
她接下来的举动有点怪,她揉了揉脸侧,轻轻点头,闭上眼睛,拨了拨头发。这个动作表示轻微的抗拒。我不知道她在抗拒什么,是命运吗,是真相吗,还是她身上的癫痫?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不得不承认,四百年来,我又一次动心了。
真的很奇怪,因为她这样的小动作,我突然觉得动心。不过有时候,一瞬间你就可以看穿一个人,从沙砾就能看到整个世界。一见钟情或许不简单,但也没那么难。爱,本就是一瞬间的事。
“所以,”我试探性地说道,想要看看她的想法是怎样的,“你不仅仅喜欢科幻小说,你认为,我也是科幻小说里的人。你觉得我可能是时间旅行者,或者是一些别的什么生物。”
她耸肩:“或许吧。谁知道呢?我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人们只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超出他们理解的听起来就会像科幻小说。地球绕着太阳转、电磁感应、进化论、X光、飞机、DNA、细胞学、气候变化、火星上有水,在这些被证实之前,人们都觉得不过是科幻小说的揣测。”
她看得太透彻了,我简直想拔腿就跑,但我更想告诉她一切。究竟如何是好。
我以手遮眼,感觉好像置身火烤之中。
“你可以跟我说,说出全部的真相。”
“我不可以。”
“我知道,那张照片上的人就是你。”
“那是舞台照,那张照片只是一张舞台照。它不是真的20世纪20年代的照片。”
“你在撒谎,别对我撒谎。”
我站起来:“我得走了。”
“不,你不可以。求你了,求你了,我喜欢你,你无法逃避这一切。”
“你错了,可以的,只要一直逃避,你就可以躲开。只要你一直逃,一直变换身份,就可以躲开一切!”餐厅里面的人抬头看我。我太激动了,意识到这点后,我尴尬地坐回到位置上。
“我有那张照片,”她说,“我拍到手机上了,但是画质仍然很清晰。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但求你了,告诉我吧。不然我会一直想一直想,永远把这放在心上并尝试去找答案的。”
“愚蠢的做法。”
“对,我就是愚蠢,我只是想知道真相啊。我有癫痫,这是我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而我却对你坦诚相待。我觉得我们之间或许可以诚实一点,更何况那天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我要跟我说真相的。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一直追问的。”
“假如我告诉你真相,并且要求你守口如瓶,你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呢?”
“我会做到的。”
我审视着她。一个人的面部表情无法泄露太多信息,但我相信她。我没有学过如何判断别人的微表情。在过去几百年间,除了海德里希,我谁也不相信,但现在我相信她。可能是今晚的红酒醉人,也可能是我进化出了信天翁的超凡洞察力。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完全了解了她,好像我已经和她度过了一生那么久。
“对的,那是我,那就是我。”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如梦似幻。她以前不敢肯定,甚至可能断定我说的那些都是她的错觉。我很享受她的这种表情,我也很乐意让她知道真相。
以后,可能我会烦恼并且后悔我说出真相。但此刻,我内心只觉得一阵轻松和解脱。
我们的正餐上了。
我目视着服务员上菜之后又离开。
然后缓缓向她道出了一切。
两个小时后,我俩在泰晤士河旁边散步。
“我真是难以置信,我知道那是你,我知道。但是知道全部的事情之后,我觉得自己可能要疯掉了。”
“你没疯。”
不远处有个年轻人,用自行车做着一些高难度的动作,引得人们驻足围观。
我看着卡米拉,她神情严肃,和周围欢快的游客形成鲜明对比。我很内疚,我告诉她一个大秘密,让她从此和我一样背负上了一道枷锁。
我也跟她说了玛丽恩的事情,还把她留给我的幸运硬币从包里拿了出来。
“我还记得她给我这枚硬币的那天,每一秒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比一年前的事还要清晰。”
“你觉得她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人类是不可能活四百年的。没人怀疑过我们是巫师,或者好奇我为什么没有孩子,但我很担心她。她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识字,她9岁的时候就能看懂蒙田。我就是担心她的想法,她太敏感了,虽然嘴上不怎么说,但她对外界情绪非常敏锐,很容易难过。她经常思考很多事,很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很容易做噩梦。”
“可怜的孩子。”卡米拉说。但我感觉卡米拉已经被巨大的信息量弄晕了头。
我唯一没有告诉她的事就是,信天翁的社会。我觉得和她说这个会给她带来危险。她问我除了玛丽恩是否还认识别的像我这样的人,我下意识地撒谎了。我没有提艾格尼丝和海德里希,但是跟她说了欧迈的事,我来自大溪地的老朋友。
“他离开伦敦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参加了库克船长的第三次远航。库克船长需要他做翻译。我后来就没有见过他了,可能他再也没回过英国。”
“库克船长?”
“对。”
她神情有些激动,我还没告诉她我跟莎士比亚还有菲茨杰拉德也相识呢。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叮嘱她:“你必须要守口如瓶。我可能不该告诉你,但是你问得太多了。你觉得你需要了解我,但是有时候好奇心会给人带来危险,你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件事情。”
“危险?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审判女巫的年代了,你可以向公众说明情况。做DNA检测,这也许可以帮到更多的人,也会对科研很有帮助。你的情况可以帮助人类研究疾病,你说自己的免疫系统……”
“所有知道这些事情的人都遭到了不幸。曾经有个医生想要公布关于我的发现,然后他就神秘失踪了。一切证据也都消失了。”
“消失,谁让这些消失的呢?”
我的话半真半假:“我不知道,可能有个地下王国也说不定。”
我们一边散步一边说话。我们走过千禧桥,一路向东,在谈话中不知不觉走回了家。
整整一个小时,天气暖和,我们也都不喜欢坐地铁。我们穿过圣保罗大教堂,我告诉她这里过去的信徒比现在还要多,教堂门口原来是伦敦的商业中心。我们走过一条五金巷,她问我这里过去发生过什么,我告诉她我以前经常路过这里。地如其名,这里以前就是因卖五金而得名的,整条路上都是金属叮叮当当的响声和锻造的热意。
她家住得比我还要远,我提议把亚伯拉罕牵出来和我们一起散步。她欣然同意了。
我们坐在第一次见面的公园长椅上。一个塑料袋被风吹着从我们头顶飘过,有点像卡通片里经常出现的鬼魂。
“那你觉得以前和现在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呢?”
“你所见的一切,一切都是不同的,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我指着树上的小动物,“这只松鼠以前皮毛可能是红棕色,而不是灰色的。以前也不会有塑料袋到处乱飘。以前的路面上是马蹄的嗒嗒声。人们看怀表而不是看手机。味道也变了,以前很臭,工厂的污水不怎么处理就排放进泰晤士河。”
“听起来很有趣。”
“过去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啊,非常臭。大概是在1855年,还是什么时候吧,那年夏天非常热,整个城市都臭烘烘的。”
“现在也挺臭的啊。”
“没有可比性,那时的伦敦简直像是条大臭水沟。人们从来不洗澡,以前的人觉得洗澡是件不好的事情。”
她闻了闻自己身上:“我现在还好吧?”
我靠近她,嗅了嗅。“很干净啊。在那时,人们会怀疑你这种21世纪的干净样子的。”
她大笑,一个简单的、纯洁明媚的笑。我让一个自己在意的人笑了。
天色变得有点黑。
“所以,你之前真的迷恋过我?”
她又笑了:“你这话听起来真是一点儿都不像一个400岁的人!”
“嗯——是439岁的人。”
“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听起来就像是个5岁小孩问的。”
“我觉得自己就是5岁啊,我知道自己多大,但我现在就觉得自己5岁。”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我当然想知道。”
她有点害羞,看着天空,叹了口气,神情有点夸张,像在演戏。我看着她的侧脸,为她心折。“对,我之前是迷恋过你。”
我也叹气,摆出一副演戏的表情。“原来是之前啊,真让人难过。”
“好吧,好吧,我迷恋过你,现在也是。”
“我也是。你真的很有魅力,让人着迷。”
我很真诚,但她笑了。“着迷?不好意思啊。”
她笑容停下来的时候,我想吻她,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已经单身了四百年,对恋爱一窍不通,但我心里是欢快的、喜悦的,我很开心。这一刻就像是济慈的《希腊古瓮颂》。这一吻就定格在了永远,我和她四目相对。
我发现我对她的好奇心,就像她对我的一样多。她依偎在我怀里,我手臂环抱着她,就这么静静坐在公园长椅上。也许这就是爱一个人,你会想要完全了解她。
我们就这么静静坐了很久,像一对夫妻,看着远处的亚伯拉罕撒欢儿。我很享受她脑袋靠在我肩上的感觉。不过很快我突然有一种巨大的内疚感,我想起了露丝。以前我们在哈克尼的时候,躺在小床上,她的脑袋也是这样依偎在我的胸膛。当然,卡米拉不知道我的心理活动,可能只是感觉到我浑身一下子绷紧了。
然后我的手机响了。
“不用管。”
我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是电话一直不屈不挠地响。她对我说:“要不你还是看看是谁打来的吧。”我打开手机,看见屏幕上那个备注“H”,意识到自己没办法不接这个电话。假如不是和卡米拉在一起,我本来可以不接的。但现在我很心虚,为了避免海德里希起疑,我还是接了。这短暂的快乐瞬间就像是阳光下的肥皂泡,散入风里,倏地不见了。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远几步,接起了电话。
“是有什么麻烦了吗?”海德里希问。
“没有,没有,一切都很好。”
“你在哪里?”
“我在遛狗。”
“你自己吗?”
“对,我自己,还有我的狗。”我小声答道。我努力控制音量,既不让卡米拉听见,又不至于小得让海德里希怀疑。不过好像我两个目的都没达到。
对面一阵沉默。
“好吧,不过听着,我们找到一个人。”
“玛丽恩?”
“不,不是,是你的老朋友。”
我想不出我还有谁能被海德里希称之为朋友。卡米拉坐在椅子上,皱眉疑惑地看着我。
“是谁?”
“你的好友。”
我觉得他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哪个?”
“你的土著朋友欧迈,他还活着,不过变成了一个傻子。”
“欧迈?”
即使卡米拉不在我身边,这个消息也不会让我高兴。不是因为我对我的老朋友不关心,而是我觉得他被海德里希找到,不是什么好事。欧迈之前就不想被找到。我紧张起来,完全脱离了一分钟前快乐祥和的气氛。
“他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我着急地问道。
“澳大利亚有一个冲浪爱好者,长得和约书亚·雷诺兹300年前的一幅画像一模一样。他自称是索尔·戴维斯,在冲浪圈子里很有名气。他看起来30多岁,却和350年前的画像长得一模一样。人们还在网上讨论这件事情。然后现在网络太发达了,该死,有个人评论说‘哦,这个人我认识,20世纪90年代他是我的邻居,这些年一直没怎么变老’。他很危险,人们很怀疑他。不光是这样,艾格尼丝得到消息,柏林的研究机构也知道了他。他可能遇到大麻烦了。”
一阵风刮过,卡米拉缩了缩肩膀,示意我她很冷。我点头,嘴上对电话里说:“我会赶来的。”不过我很快就知道我还是低估了海德里希。
“现在——”
“你现在快放假了吧,已经学期末了。”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对的。”
“我把你送去悉尼,直达的飞机,中间有两小时经停迪拜。你可以在机场买点东西准备一下,澳大利亚太阳很毒。”
太阳很毒。他让我去斯里兰卡之前,也跟我说了相同的话。
“我记得你说过的,”我慢慢回道,“我可以有完整的八年过不被打扰的生活。”
“你听起来像是个稳定下来成家的男人。你没有任何牵挂才对。”
“不,我没有,不过我养了一条狗。我有狗,亚伯拉罕。它年纪很大了,甚至活不到八年。我不能就这么把它丢在这里。”
“不是丢下它,你可以托管到宠物照顾中心。”
“它是一条非常敏感的狗,和我分开它会很焦虑,会做噩梦的。”
“你听起来像是喝醉了。”
我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卡米拉有危险。
“我是喝了点酒,生活中总该有点乐趣吧,不是吗?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你自己一个人吗?”
“当然是我一个人。”
卡米拉站起来,手上拿着狗绳。她要做什么?但我看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来不及阻止她了。
“过来这里,乖!”
不——
“亚伯拉罕,快过来!”
狗狗欢快地跑向她。
海德里希的音调冷得像钢刀:“这就是你不愿意走的理由?”
“什么?”
“那个喊亚伯拉罕的女人,那不是你狗的名字吗?”
海德里希有一千种老年病,我头一次诅咒,里面没有一个是耳聋。
卡米拉把项圈套在亚伯拉罕的头上,然后看向我。她想走了。
“什么女人?”我装傻。
卡米拉也在听我说话。
“她是谁?”
“没有人。”我坚持,“她根本不存在。”
面前那张我曾经想亲吻的红唇,此刻惊讶地张开。
“她?”她冲我质疑道。她努力压低声音,但掩饰不了其中的不满。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小声冲她说道。
“只是在公园里见过的人,我们的狗认识而已。”我努力向电话里的人解释。
卡米拉生气了。
海德里希叹息。我不确定他有没有相信我的说辞,但他很快回到了正题。“如果不是你,那就是别人去见你的老朋友,一个陌生人。我最近又有了不少帮手,我觉得找到玛丽恩很有希望。但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可能不会像你一样,对欧迈好言相劝。我也不确定欧迈会不会相信他们。”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总之一切都在于你,你自己选吧。”
假惺惺给我选,虚伪是海德里希的一贯风格。要么我去跟欧迈谈,要么他直接派人去弄死欧迈,他就是这个意思。即使柏林的研究机构不去抓他,也会有别的。更可怕的是,我知道海德里希是对的,我们不能有一点儿风险。虽然他专制武断,但有时候他的想法确实是最合适的路。
“我稍后给你回电,我需要考虑一下。”
“一个小时。”
“好的。”
挂断电话,我叫住卡米拉。
“卡米拉,等等我,你要去哪儿?”
“回家。”
“卡米拉?”
“电话里的人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
“对,你也不能告诉她我是谁。”
“不是个女人。”
“我不能做第三者,汤姆。”
“卡米拉,求你了。”
“该死。”
“卡米拉?”
“我把我的一颗心都给了你,终于来到你身边,以为我们在一起了,没想到只听到你和别人否认跟我认识。见鬼去吧,至少我不可能跟你上床!也许这就是你一直以来的手段,玩弄人心,但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好糊弄,会做你身后驯服的狗。”
“亚伯拉罕没有被我驯养过,卡米拉,求你,等一等——”
“滚!”
她跑出了公园。我可以跟着她,我的每一个细胞都让我跟着她。我可以跟她解释海德里希,我可以向她说出一切。但我只是呆呆地站在草坪上,天空被晚霞映成紫色,一天已经结束了。我觉得让她觉得我是个浑蛋,总好过让她遇到危险。进退两难,为了保护她,我只能离她远远的。
我知道我自己已经犯下了许多错误,海德里希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也一定发现了她的法国口音。
该死。喝酒误事。当你试图靠近某人时,你就进退不得。从1891年以来,这么久了我还是没能摆脱这一点,这就是海德里希给我设下的陷阱。我觉得自己精神上进退维谷,我永远不会有自己的生活。现在,我让自己在乎的人伤心了。该死,该死,该死!
“该死。”我朝亚伯拉罕咒骂着。
亚伯拉罕抬头看我,神情很困惑。
几百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很不幸很痛苦,但是也有人战胜了那些时间带来的痛苦。他们克服了这种痛苦,或者至少可以在生活中忽视这种痛苦。他们是怎么做的呢?不过是不停地研究别人、友谊、家庭、师生、爱情。我觉得自己一瞬间几乎触摸到了现实主义哲思的本质。
一切都像是个笑话。我不能接近任何人。我不该再当老师,不该再接触人类了。我应该完全与世隔绝,回冰岛去,除了完成海德里希布置给我的事情,什么都不做。
对我来说,活着就是恶心,就会给我、给别人都带来痛苦和不幸。
亚伯拉罕在我身侧呜咽,好像感知到我的不幸。
“没事的,我们回家吧。”
我把狗饼干放在亚伯拉罕的食盒里,喝了一些伏特加,嘴里开始唱卡莉·西蒙的《又来了》。我不停地唱高潮的那一句,如果旁边有人一定会觉得我疯了。
眼看离我给海德里希答复的时间只剩十分钟,我点开YouTube,搜索索尔·戴维斯,然后找到不少视频。有的是一个人穿着潜水服站在冲浪板上,穿过风浪。有的是这个男人出水,来到沙滩上拿摄像头,他皱着眉,脸上有笑容,然后他摇头,嘴上说着“嘿,兄弟,别这么做”。他有澳大利亚口音,留着寸头,外表看起来很普通,不过比我最初看到他的时候,大概老了20岁。毫无疑问,这是欧迈。我把画面暂停,他的刘海和鬓角被海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只有眼睛直直看着我。
我拿起手机,定了定神,找到最近通话,给海德里希回拨过去。
海德里希接通了。
“好的,海德里希,我答应你,我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