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分 回归 太平洋,1773年

他叫欧迈。

后来他英语更好一点的时候,我们才知道其实他的名字是迈。他当时说的其实是“我是迈”,只是因为他有口音所以我们听错了。可恶的是,他从来也没纠正过我们。

我们抵达另一些岛屿的时候,他开始试图教我怎么站在他的板上。“冲浪”这个词是很久之后才被发明的,不过他现在就已经这么做了。无论浪有多大,只要他想,他就可以一直保持平衡地在大海上穿梭。而我,每次想要站上去的时候都会滑落,引得别人哈哈大笑。我觉得我自己应该是第一个用冲浪板的欧洲人。

欧迈学东西很快,他学英语的速度简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很喜欢他,他让我平淡枯燥的船上生活平添了许多乐趣。我们会坐在阴凉处,或者甲板上某个无人的角落,一边吃卷心菜,一边聊天。

我跟他说过一点露丝和玛丽恩的事情,我还给他看了玛丽恩的硬币,教他“钱”这个字怎么说。

他则跟我描述他原来生活的世界。

所有的事物身上都有一种叫“玛纳”的神力,每一棵树、每一个动物、每一个人。

玛纳是一种非常神奇的力量,超自然力量。有时候是正面影响,有时候也会有负面作用,但是无论如何,都让人们敬畏。

有一天,天气晴朗,我们在甲板上吹风,他指着地上,问我:“这个你们叫什么?”

我看向他指的方向,回答道:“这是影子。”

他告诉我,玛纳就存在于影子里,并且其中蕴含着很多法则。

“法则,什么法则?”

“站在影子里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尤其是那些……”他环顾四周,有点紧张,仿佛在找一个妥当的词。然后他看到菲尔诺正在朝另一边的尾楼甲板走过去,便用手指着他。

我秒懂:“指挥官?领导?带头人?”

他点头:“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就没有踩在我的影子里。你靠得很近,但是并没有踩到。这意味着我可以相信你。你的玛纳尊重了我的玛纳。”

我觉得挺有趣的,他把影子看得比我没放火烧他房子还重要,听了他的话,我挪了挪,离他稍微远了一点。

他笑了起来,手攀在我的肩膀上。“没事啦,只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当你和一个人已经认识就没关系了。”

“你是酋长吗?”

他点头:“对,在大溪地是。”

“在胡阿希内岛不是?”

“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大溪地,来胡阿希内岛?”

他真是个非常坦率的人,很容易对别人敞开心扉。但当我问他这个的时候,他眉头深深皱起,咬住上嘴唇,看起来有点受伤的样子。

“没关系的。”我见状安慰他,“假如你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过他还是告诉我了。

“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他说道,“我知道的,因为我无所不知。你曾经是个好老师,也会是个很好的朋友,我还感觉到你身上有些别的东西。你谈起过去的样子、你的眼神、你给我看的那枚古朴的硬币,以及你渊博的知识与见闻,我觉得你跟我一样,你会是我的好朋友。”他一直重复说这些,好像想确定些什么。

“对的,我们是好朋友。”

“嗯——谢谢。”

我俩之间忽然多了一些无言的默契,一切尽在不言中。

这时汉兰宝从我俩旁边经过。他是睡在我旁边的室友,平时一直跟我嘀咕,觉得把欧迈带回船上来是个错误的决定,“他就是个负担,消耗我们的食物,还可能给我们带来诅咒”。他走过的时候斜眼看我俩一眼,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他脸上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比其他人都要老。”他说,“我觉得你也一样,五年了,你的脸没有变,没有丝毫变化。”

“对的。”我压低声音说道,我都诧异自己居然就这么暴露了秘密。我感到一阵恐惧的战栗和解脱。上一次我能坦然地说出真相,还是我去找哈金森医生寻求帮助的时候,好像是海难的幸存者,茫茫漂流了很久,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另一个同伴。他看着我,脸上浮起微笑,他的脸色此刻如释重负多过恐惧:“你像我,我像你。我知道的!”他笑了起来,脸上全是快活神色,“我知道的!”

他抱住我,我们的影子重合了。“没关系!我们的玛纳是同类,我们的影子是一样的!”

我没办法描述此刻我俩之间微妙的磁场和共鸣。对,玛丽恩像我,但我一直没找到她。此刻,欧迈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单独的个体,他让我觉得自己有了同类。我想马上跟他一起分享更多,分享全部。我环顾四周,确定其他的船员离我们很远,然后开始谈话。

“这就是为什么你离开?离开了原来的岛?”

他点头,不住地点头。这些不同寻常之处,对我们来说好像是那么理所当然。“对的,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开始时,在大溪地一切都很好,他们觉得我……我是特别的神迹,所以我当上了酋长。他们觉得玛纳给我带来的不老,是神迹,所以我也是神迹。我是半神,是天人。没人敢在日光下靠近我,因为他们敬畏我的影子。”他看着远方的大海,快活地笑起来,好像海平面上浮现出他曾经的回忆,“我做了很多很多,我自认为是个好酋长。但许多年过去了,一切都变了。还有一些人,他们也想要当酋长。而我也不会退位,除非我死。所以,我……”

他心有余悸地比画了一下,手掌在脑袋旁挥舞。

“被关起来了?”

“对,我被关起来了,所以我必须走。我开始喜欢清晨,因为那是一天的开始、一切的开端,但他们只肯留给我漫漫的黑暗长夜。我必须逃跑,我只是想活着。”

我告诉他我妈妈的事,还有曼宁,以及跟我们一样的玛丽恩。我原原本本告诉他,露丝曾经因为我而遇到危险,而我,有多么想她。

他轻笑:“你爱的人是不会死的。”

我一时琢磨不透他的话,不过随后几百年我经常想起他的话。

“你爱的人不会死。”

“在英国,人们不能接纳我们这样的人。”我告诉欧迈,转回原来的话题,“你不可以跟这艘船上任何人说你自己的情况。当我回英国以后,我也必须变换自己的身份了。菲尔诺先生已经有点怀疑我了。”

欧迈有些惆怅,他摸着自己的脸,可能在想他该如何掩藏自己。

“你别担心,”我安慰道,“你是外来的。”

“外来的,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一样的,来自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如菠萝。”

“菠萝就是外来的?英国没有菠萝吗?”

“有,但是不超过三十个,摆在炉架上,很珍贵。”

他很茫然。海浪温柔地推着我们的船只,海风吹拂着他的迷惑。“什么是炉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