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 12
佩里顾先生再一次缓缓地睁开眼睛,这一刻,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只有他安静地躺着。眼前的人群……赛马俱乐部里,人声鼎沸,他心想,在公众面前晕倒,还不够丢脸吗……
接着,他看到了女儿玛德莱娜、女婿普拉代勒,然后是女管家,她正焦急地忙个不停。大厅的电话响个不停,接着布朗什医生急匆匆地跑来,累得满头大汗,拿出药丸,带着神父的口吻,千叮咛万嘱咐身边的人。医生也找不到具体的原因,他说可能是心脏的问题,也可能是劳累过度,压力过大或者是巴黎的空气。总之,他胡乱地说着,作为医生,他应付病人的本事还是很厉害的。
佩里顾有一栋特别大的府邸,这栋楼正对着蒙素公园。在女儿婚后不久,佩里顾先生就将最大的房间让给了女儿。玛德莱娜重新装修布置了整个三楼,那里是他和丈夫新婚的房间。佩里顾先生住在最顶楼的一整套公寓里,公寓一共有六间房。实际上,他只给自己留下了一间大卧室——这个房间也用作办公和阅读室,除此之外还有一间浴室,虽然很小,但是对于一个鳏夫来说,基本生活就已经足够了。可以说,这里就是他生活的所有空间,自从妻子过世后,除了在底楼一间古旧优雅的饭厅吃饭,他几乎就再也没进过其他房间。要是有招待,他都会带去伏瓦生小店。起居室的凹室里,一张深绿色的天鹅绒帷幔隔出了一些空间,这里放着一张床。女人们从来没有进过这个房间,这里是他私人的空间,他都会带她们去其他地方。
从赛马俱乐部回到家,玛德莱娜就一直陪在身边,耐心地照顾着,她握住他的手,这让他有些受不了。
“我又没死,你守什么夜呢?”他说道。
玛德莱娜尴尬地笑了笑,这样一个四眼相对的、你看我我看你的画面着实有些奇怪,佩里顾怎么也不会觉得她有多漂亮,而玛德莱娜也觉得他很老。
“那我走了。”她站起来说道。
玛德莱娜指了指紧急呼叫所用的绳子,他点头示意了一下。接着,她又检查了桌子上的水壶、水杯、手帕和药片。
“关一下灯,谢谢!”他说道。
其实,女儿这么快离开房间,他心里有些生气。
现在,他觉得轻松很多了。但是,一想着俱乐部里发生的事,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就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像一阵波浪打过来,从肚子处往上侵袭,淹没过胸部,直到肩膀,最后到头。心脏停止了跳动,他没了呼吸,佩里顾伸出手,想拉绳子,但是立马放弃了,因为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我还不会死,我的时间还没到。
房间里,只能看得见一丝幽暗的光线,他看着藏书的书架、墙上的画和地毯的图案,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些东西。他看得很仔细,每一个细节都注意到,突然,他感觉到自己比所有的东西都还要老旧,而眼前的这一切尤其崭新。那种强烈的感觉就像是一把大虎钳猛地夹住喉咙,让他透不过气来,眼泪在眼睛里不停地打转。最后,他哭了起来,没有大声叫喊,而是陷入悲伤,任由眼泪淌过脸庞,即使流了一床,也不需要有一丝羞愧,因为眼泪是慰藉悲伤的良药。他拉起床单一角,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努力恢复平静的心情。可是,这并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痛苦蔓延到全身,他无法想象自己已经开始渐渐衰老。然后,他坐了起来,背靠着枕头,拿起桌子上的手帕,把头尽量埋到床单里,擤了擤鼻涕。他不希望有人听到,不希望有人为此担心,更不希望有人闯进来。为什么要别人看到自己哭呢?不行,这样不行。他不喜欢这样,在这个年纪,如果还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是多么可耻,他宁可一个人忍受也不需要别人安慰。
渐渐地,他恢复了平静,脖子上那把虎钳似乎也松了下来。他停止了抽泣,眼泪也不再打转,虽然哭得筋疲力尽,但是还很清醒,倦意还没来。平时他的睡眠是很好的。生活中,就算是遭遇最困难的时刻,比如妻子过世,可能会吃不下饭,但是每一次都睡得很沉,总是这样。他爱着自己的妻子,她是一个令人钦佩的女人,总能在她身上发现各种优点,早早去世真是太不公平了!老实说,像他这样年纪的男人,睡不着显得太不正常了,甚至说会让人有些不安。佩里顾不相信布朗什,认为他就是一个庸医,自己不是心脏出了问题,而且因为焦虑,身体里有些东西无法释怀,压得喘不过气来,因此才晕过去的。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日常工作,比如下午与客户的约会。白天的繁忙工作让人难受,一大早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吐了。这种恶心的感觉并不是因为和证券交易经纪人无休止的交谈,就算生气吵架也没什么大不了,这都是正常的。是工作和经纪人本身让他不舒服,三十年来,他已经换掉了十来个经纪人了。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在财政汇报大会以及各大银行家和经纪人的聚会上,每个人都和士兵立正迎接长官一样,在佩里顾面前都表现得毕恭毕敬。
长久以来,这种感受令人感到厌烦。
他回想起曾经无数次忍受这件事,眼泪又流了下来,牙齿紧紧咬住床单,发出沉闷的叫声,脸上充满愤怒和绝望的表情,仿佛内脏都搅在了一起。因为强烈的情感波动,他说不出话来,大脑里的思绪就像一团糨糊,只能这样折磨着自己。
他的眼泪是为死去的儿子流的。
爱德华不在人世,这会儿,他知道爱德华已经死了。可怜的孩子,唯一的儿子就这样死了。
佩里顾甚至想起儿子出生的时候,但是就像一阵风吹过,吹散画面,内心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天全部爆发了出来。
实际上,死亡的日子要追溯到去年。
他内心深处的痛苦越来越大,大得没有边际,第一次,爱德华对佩里顾来说是那么重要。他突然隐隐地感受到对儿子的思念是多么强烈,那种情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他深爱着儿子,只有意识到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才开始试着去理解儿子以前的行为。
不,也许不是这样,他不承认,那不过只是眼泪、夹住胸口的虎钳、抵住喉咙的剑带来的痛苦而已。
更让他感到愧疚的是他居然将儿子的死当作一种解脱。
这一夜,他无法入眠,满脑子都是儿子爱德华,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些回忆跑了出来,画面里自己和爱德华似乎冰释前嫌。能再一次看到儿子,这让他感到欣慰,脸上挂满了笑容。大脑里的思绪转动得很快,回忆着所有的事情。(一团乱七八糟的画面出现在脑海,一个小天使出现在自己面前,长着路西法的耳朵,不过他就只想了这么多,眼前这个小天使只有八岁。)他不知道现在眼前这个爱德华是不是和以前那个在学校闹事的孩子一样,他的那些画,天哪,那些该死的画,如此令人感到耻辱的场景一一重现,他简直是个天才。
佩里顾先生什么也没有留下,就连儿子玩过的一个玩具、一张素描、一幅油画和水彩画也没有。或许,玛德莱娜有。不,他不敢去问她要。
每到夜晚,记忆和懊悔就会跑出来,房间里到处都是爱德华的影子,有时是个小孩,有时是个少年,有时是成人,他总是笑着,那微笑多么美妙,有时候,是他无休止的折腾和吵闹……和他在一起,佩里顾先生总是不太高兴,每一次都被折磨得受不了。很多地方,他和妻子一样。妻子很有钱(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就经营着一家棉纺厂),佩里顾继承了祖辈的文化修养,在他眼里,有一些事情被认为是不幸的,比如,成为艺术家。但是,说到底,佩里顾先生早已习惯儿子对艺术独特的诠释,总有一些人从生活中挖掘出一些现象,然后在画里面过度地表达出他们的想法,比如,市长和政府常常成为艺术家天马行空的对象。不过,佩里顾先生无法原谅的是儿子曾经干过的蠢事,爱德华的嗓音很尖,身体瘦弱,让人操心,行为举止实在是……面对他很不容易,更不要说他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甚至是在内心深处,佩里顾先生都不敢对此提起半个字。当他从别人嘴里听到儿子的丑事,在朋友面前蒙羞时,他不是一个坏人,而是一个受到打击的、当众出丑的父亲,儿子就是一个耻辱的存在。他从不向任何人坦白后悔生下女儿,他不过只是一个希望有儿子传宗接代的父亲罢了。父亲与儿子之间存在着无法言说的代沟,后者往往继承了前者的所有,父亲建立好了一切,再转交给儿子,儿子得到后再发扬光大,这就是生活,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玛德莱娜是个讨人喜欢的孩子,佩里顾先生很快就喜欢上了她,只不过有些情感不容易流露出来而已。这个时候,儿子还没有出生,一些不舒服又折磨人的事件接连发生,时间一长,他就变得易怒起来,然后,爱德华来到了这个世上,最终,他的愿望得以实现。妻子生下儿子后不久便过世了,他看到了一个新的开始。最初那几年,他认为这不过是对儿子教育的投资。抚养儿子花费了怎样的毅力,承担了多大的责任啊!到最后失望便油然而生了。他无疑经受住了这一切的烦恼,不过,爱德华那时已经八岁了,这样的情况让人泄气。佩里顾先生还很年轻,本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却拒绝了自己该有的爱情。他拒绝向失败低头,把自己封闭起来,沉浸在伤痛中,充满着悔恨。
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他并不清楚儿子怎么死的,也没有去过问),责备、难听的语言、最后的警告、关闭的大门、拒绝的表情和手势在脑海里重现,佩里顾先生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不谈论儿子,只留下他一个人默默地死在战场上。
他被告知儿子死亡的时候,一个字也没说,独自回忆往事。对此,玛德莱娜感到很沮丧。他会抓住她的肩膀,说着各种话。“尊严啊,玛德莱娜,我是有尊严的!”他不能向她述说,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像这样的生离死别带来的不过只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像我这样的人,怎样容忍那样的一个儿子?现在,一切都结束了,爱德华的路已经走完,画上了句点。这也许是公平的,世界自然有它公平的道理。年轻妻子的过世,这是一种不公平,但是,对于儿子也英年早逝的事实,他却没有同样的想法。
他又一次哭了出来。
他心里想着:我的眼泪是干的,我真是个无情的人。他希望自己也消失不见,人生第一次在意别人甚于自己。
直到早晨,他也没有合上眼,疲惫不堪,脸上悲痛的表情出卖了他,但是,他始终没有把心底的话说出来,弄得玛德莱娜一头雾水,十分担心害怕。她弯腰靠近他脸的上方,他顺势亲吻了她的额头,心中的想法却无法用言语表达。
“我要起来了。”他说道。
玛德莱娜想要他继续待在床上休息,但是,看着眼前沮丧的父亲,一脸坚定的表情,她开不了口,默默地离开了房间。
一个小时后,佩里顾先生剃了胡子,穿好衣服,然后出了公寓。他什么也没有吃,玛德莱娜发现桌上的药仍然摆在那儿,面色苍白的父亲拖着虚弱的身子,垂着肩膀就走出了房间。他身上只披了一件大衣,坐在大厅的一张椅子上,要是不需要待很长时间的话,客人都会把衣帽放在那儿,因此,仆人们都惊得发呆。接着,他抬起手,向玛德莱娜示意一下。
“把车开过来,我们出去。”
这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玛德莱娜叫了仆人,自己跑回房间打扮。不一会儿,她就走了出来,穿一件十分合身的黑色呢绒袖衫,外面披了一件大衣,头上还戴着一顶黑色的钟形女帽。看到女儿,佩里顾先生心想,她一定爱我,她能理解我的心情。
“走吧!”他说道。
车开到人行道前的时候,他告诉司机想自己开,让司机回去。一般情况下,他很少自己开车,除非想要一个人静一静。
妻子去世后,他亲自开车去过公墓。
玛德莱娜找回弟弟的尸体,安葬在家族陵墓里以后,佩里顾先生甚至也没动一下。一直以来,都是玛德莱娜在处理她弟弟的后事,而他对此置之不理。儿子为国捐躯,和一群爱国人士安葬在一起,这就是世上万物的秩序。但是玛德莱娜却不希望这样,想把他带回来。佩里顾先生总是坚定地认为,以他的地位来说,任由女儿去干这样一件明文禁止的事是难以想象的,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他心里有很多话想说。玛德莱娜可不在乎,她坚持找回爱德华的遗体。如果出了问题,都是她一个人承担,父亲就只会说不了解情况。但两天后,在一个信封里,她发现了需要的钱和给莫里厄将军的一句嘱咐。
夜里,他们从银行取了些钱,打点了守卫、装殓师、卡车司机、开棺的工人,以及那两个放棺材和合盖子的人。玛德莱娜哀悼了一会儿,随后就有人拉着她的手肘不放,因为大半夜的,不是该哀悼的时候。爱德华已经送回来了,长眠于此,她随时可以来,但当下最好不要引起别人的注意。
佩里顾先生对此什么也不知道,也没有提任何问题。坐在开往公墓的车里,旁边是安静得一句话也没有的女儿,他想起前一天夜里自己努力去回忆的一切。以前,他什么也不想知道,今天,却表现出渴望的神情,想了解所有的细节……一想到儿子,就有想哭的冲动。幸好,尊严很快就又凌驾于冲动之上。
他心想:为了将爱德华安葬到家族陵墓,只能把他先挖出来。一想到这儿,胸口就一阵疼痛。他试图想象爱德华平躺着,没有一丝呼吸,但是那种死亡却和正常的不一样,没有穿戴整齐,没有领结和油亮的皮鞋,棺材周围也没有蜡烛。这实在是太愚蠢了,他摇着头,十分不开心,不一会儿又回到了现实中。过了这么几个月,尸体会变成什么样?我们要怎样做才好?一个熟悉的想法涌上心头,那是一个让他惊讶的问题,但他永远也问不出口:为什么儿子先死,自己从来不感到奇怪?这不是大自然应有的秩序。佩里顾先生已经五十七岁了,富有且受人尊敬,从来没有打过仗,即便如此,每一次他都是胜者,连婚姻也一样,而现在这样活着让他感到很耻辱。
玛德莱娜所期望的正是两人这样独处的一个时刻。她透过车窗望着大街,握住他的手,就好像什么都明白似的。佩里顾心里默念道:“她理解我。”这让他感觉很好。
至少他还有一个女婿。玛德莱娜到乡下去找死去的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佩里顾先生完全不知情……)然后和这个普拉代勒一起回到巴黎,接下来的那个夏天,他们就结了婚。这已成定局,没办法改变了,这种交换看起来有些奇怪。儿子死后,他把这样一个人的到来当作等价交换,接收他作为自己的女婿。这种感觉难以言表,就好像女婿要为儿子的死亡负责,这种行为十分愚蠢,但是现实又打败了他:一个人的出现代替另一个人的消失,这是一种因果关系。世界需要平衡,因此自然而然就会产生这样一种机械的方式。
玛德莱娜试图向父亲讲述认识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的过程,说明他对自己有多么的关切和温柔,佩里顾先生对此完全不闻不问。为什么女儿要嫁给这个人,而不是其他人呢?他不明白。他不了解儿子的生活、死因,不仅如此,女儿的生活也一概不知,婚姻大事也没有管。从人的角度出发,他茫然无知。公墓的守卫是一个失去右手的人,和他眼神交汇的那一刻,佩里顾先生想道:他失去了手,我却失去了心。
扫墓的人早已来到这里,公墓里发出嗡嗡的声音,摊贩在空地里来回走动,尽情享受着各种赚钱的机会,佩里顾先生谨慎地看着这样的场景,看得出来他是个精明的商人。商贩们卖出了大量的菊花和各种花束,生意火爆。今年政府期望所有的祭拜都集中在十一月二号亡灵日这一天,整个法国都要在同一个时间里开始举行纪念活动,全体人民一起为死亡的战士默哀。从轿车里望出去,佩里顾先生看到很多人都在做准备工作,人们戴好勋章绶带,隔出一块空地,奏响军乐,或是穿着便服,反复默念,或是清洗马路、马车和轿车。佩里顾先生脸上毫无表情,内心却十分痛苦,他的悲伤只属于他一个人。
他将车停在公墓出口处。父女俩手挽手,缓缓地向家族陵墓走去。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走在小径上,可以看到每一个墓碑前都摆满了鲜花,五颜六色的花朵给墓地增添了许多生机。佩里顾先生和玛德莱娜两手空空就来了。没人想到买花,然而,公墓入口处就有卖的。
家族陵墓是一个石头搭建的小屋,三角楣上有一个十字架,正面的铁门上方装嵌着一排排凸起的浮沤钉,在门的最上方,写着“佩里顾家族”。小屋的每一面都刻着先人的名字,墓地的修建从佩里顾先生父亲那一代开始,不到一个世纪。
佩里顾先生双手插在礼服口袋里,也没摘下礼帽,他想起和儿子在一起的时光,那些画面在身体周围打转。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也许是爱德华还是孩子时的模样。他特别想念曾经让自己厌烦的事,那种思念是如此强烈,无论是爱德华的微笑还是吵闹。前一天夜里,他的记忆里再次出现了那些无法忘怀的场景,在爱德华不平静的童年里,他对儿子充满各种怀疑,儿子的隐忍是一种罕见的成熟,他从一些人身上看到过这种成熟。那时的爱德华是个小孩,脑袋里充满各种各样奇特的幻想。某一天,佩里顾被爱德华的一幅画震撼,那张草图画的是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是荒谬可笑的写实主义表现手法,他从来没有以这样的角度观察过一辆汽车。飞驰而过的汽车想要表达什么呢?谁也不知道,这是一个秘密。那时的爱德华只有九岁,在他的画里,总是有很多运动的东西,甚至花朵也在召唤清风。佩里顾先生想起一幅水彩画,画的是一些花,他认不出具体的种类,但是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极其精美,这大概是他能回想起来的一切了,这是爱德华独有的画风。尽管不喜欢这样的艺术,但佩里顾先生明白它们极具创意。他总是有各种疑问:“那些画都到哪儿去了?”“也许玛德莱娜留着?”其实他并不想再次看到这些画,只是不希望那些画面消失,想要保存好这份回忆。在那些回忆里,有一张脸让他印象深刻。爱德华画过大量的、各式各样的肖像画,在那些画中,常常能看出他画人物轮廓的一种偏好,佩里顾先生有时也会寻思着这可能是一种“风格”。画里的主角是一名年轻男子,有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孔,高高鼻梁下是两片厚厚的嘴唇,下巴上方有一道深深的酒窝,最特别的还是那副奇怪的神情,眼睛微微斜视,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他现在想表达心里的感想,但是又能向谁诉说呢?
玛德莱娜被稍远处一座坟墓吸引,走开了,留下他一个人在这儿。他拿出手帕,擦了擦眼睛,然后一直盯着妻子的名字看,莱奥波尔迪娜·佩里顾,出生于马吉。
爱德华的名字不在墓碑上面。
这让他十分错愕。
因为儿子不在这里,所以就没有理由刻上他的名字,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但是对于佩里顾先生来说,这就等于不认可儿子的死亡。官方倒是寄来过一份文件,通知亲属他们的儿子为国牺牲,但是,连名字都没有的坟墓又算什么呢?他转过身看向周围,试图说服自己这不重要,但是,这一切带来的痛苦却是如此难以想象。
你站在他的角度想想看,能从墓碑上读出死去儿子的名字,说出“爱德华·佩里顾”这个名字,是何等重要。
他左右来回地摇着头。
玛德莱娜回到他身边,紧紧抱住他的肩膀,接着,两人回了家。
周六一整天,许多人打来电话,询问他的健康。有人问:“先生,您好些了吗?”又或者是:“老哥,我们都十分关心你,害怕你出什么事!”而他总是冷淡地答复每一个人。对大家来说,这种冷漠就表示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佩里顾先生遵循布朗什医生的叮嘱,整个星期天都在调养休息,喝汤药、吞药丸。他也整理了一些文件。在一堆信旁边的一个银制托盘上,他发现了用特别女性化的纸包裹的东西,那是玛德莱娜专门放的,包裹里面有一个小本子和一封手写的信,信上的字迹清晰,但是看得出来已经是很久前写的了。
他立马就认了出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读了起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爱德华的战友讲述儿子死亡的那部分内容上:
……为了取得最终的胜利,我们的部队突袭了德国佬的阵地。你们的儿子,一直冲在最前线,但不幸被子弹击中心脏,死在战场上。但是,我向你们保证,他一点痛苦都没有。你的儿子以保卫国家作为最高的使命,他死得光荣,他是法国的英雄。
佩里顾先生是个商人,领导着多家本地银行、海外分行、产业公司,对任何事情都抱有怀疑的态度。对于这个故事,他一个字也不相信,这不过是安慰家属的谎言罢了,就像是多姿多彩的彩色画片。爱德华的战友写得一手好字,但是那些用铅笔写的字慢慢褪了颜色,信的内容也容易被擦掉,就像一个胡乱编造的谎言,没有人会相信。佩里顾先生重新折好信,放进信封,存放到办公室的抽屉里。
接着,他打开那个小本子,本子看上去很旧,有一根已经失去弹性的橡皮筋缠在外面,可以说这个本子环游了地球三圈,就和探险家的航海日志一样。佩里顾先生立马就认出了本子里儿子的画,画上的士兵激昂地冲在前线。他知道自己无法每一页都翻阅,无法面对这个事实和巨大的罪恶感,他需要时间慢慢消化这一切。翻到某一页的时候,他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画里是一个疲惫不堪的士兵,戴着头盔,盘着双腿坐在地上,垂着肩膀,头微微向下,看得出他已经累垮了。他心想,要是这个人没有胡子,就和爱德华一模一样了。爱德华有没有因为这么多年的战争而变成熟?他是不是跟这些士兵一样也留过胡子?佩里顾先生问着自己:我又写过多少次信给他呢?所有这些用蓝色蘸水笔勾勒的人物,是他画的唯一主题吗?玛德莱娜有没有给他寄过包裹?难道没有吗?想着这一切,佩里顾先生感到难受,他记得曾经告诉过秘书:“记得寄包裹给我的儿子……”秘书也有一个当兵的儿子,1914年夏天在战场上失踪了。当她再度回到办公室,完全变了个人。整个战争期间,她把爱德华当成自己的儿子,寄了许多包裹给他,但她仅仅说“我包了一些日常物品”,佩里顾先生很感谢她。他取过一张纸,写道:“我亲爱的爱德华,这是给你的。”他犹豫着,不知该怎样落款。“爸爸”?未免太不得体;“佩里顾先生”?又太荒谬了。最后,他只签上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他重新看着这个疲惫沮丧的士兵,但是,怎么也无法得知儿子所经历的那一切,只能幻想着别人的故事,比如女婿,或者那些战死英雄的故事,又或是爱德华战友信中编造的故事,他只有这些关于爱德华的谎言,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知道。一切都已经逝去,消失不见。他合上本子,揣进大衣的内袋里。
玛德莱娜从来没有给父亲看过这个东西,但是,父亲的反应却让她十分惊讶。这一次到公墓的决定是这么突然,父亲出人意料的眼泪……那道分隔爱德华和父亲的鸿沟从一开始就存在,和地球上的沟壑一样,似乎将两人永远地分隔在两块不同板块的大陆上,要是没有地壳运动造成的海啸,两人永远不可能相见。她经历了所有的一切。随着爱德华出生、长大,父亲的猜疑也伴随而来,她看到父亲的各种状态:否决、敌意、拒绝、愤怒和斥责。爱德华总是做着叛逆的事,最初,他期望的不过是得到父亲的爱和保护,然而渐渐地,这些乞求变成了挑衅,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为了逃避,爱德华选择参军打仗。
总之,在这场战争中,爱德华很早就感受到了死亡,这样的死亡甚至存在于家庭内部,存在于这个像德国人一样严厉死板的父亲和这个玩世不恭、肤浅却迷人的儿子之间。她靠着守口如瓶,谨慎的态度周旋在两个人之间(那时,爱德华才八九岁),而两个阵营都表现出不安的情绪。首先是父亲表现出担心,接着焦虑不安。两年后,儿子长大了,他不再有疑虑。于是,他变得冷冰,疏远和轻视爱德华,而爱德华也变得挑衅和叛逆。
接着两人之间的鸿沟越来越大,直到沉默,那种沉默突然就来了,就连玛德莱娜也无法确定两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说话的。最终,没有了争吵和对峙,家里只剩下无声的抱怨和冷淡的眼神。玛德莱娜必须很用力地去回想,才能回忆起每一个瞬间,那个时候,两人分别站在跷跷板的两头,虽然还处于和平的状态,但这场潜伏着的小型战争随时可能爆发,不管怎么努力,她也没有察觉到这场战争已经悄悄开始了,大概是没找到那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爆炸开关吧。在爱德华十二三岁的时候,一天,她发现父亲和儿子双方不再面对面,而是找她作为传话的人。
青少年时代,玛德莱娜就开始履行她作为“外交官”的职责,而父子双方就像是两个谁也不让谁的敌人,她夹在中间,随时随地要调解冲突,听一个或另一个人的抱怨,缓和双方的敌意,扼杀冲动的想法。就这样,她忙于处理这两个男人的冲突,全然不顾要怎样才能打扮漂亮。事实上,她也不丑,她长得普普通通,可同龄的其他女孩子更漂亮。时常,她周围都是漂亮的女人,有钱男人一般会娶一个漂亮的女人回家,生一堆漂亮的孩子。某一天,玛德莱娜决心不再平凡。这个时候,她已经十六七岁了。父亲只是亲吻她的额头,看一下她,却不认真观察她的脸。他总是对玛德莱娜说,这个家没有其他女人告诉她应该怎样梳妆打扮,她得多琢磨、多观察别的女人,或者照搬别人打扮,可总是比不上别人。何况她对这件事本来就没有很大的兴趣,因为她认为年轻就是自己的资本,可是没有人爱她,她的美貌也渐渐地褪色。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作为佩里顾家族的一员,她很富有。这可以抵消一切不好的事情,她有足够的钱来请化妆师、美甲师、美容师、女裁缝,什么也不缺。玛德莱娜不是一个丑姑娘,她只是一个没有爱情的年轻女子。她等待的不过是一个爱的眼神,一个能给她一些依靠的、让她幸福的男人,这个男人要有责任感,能保护自己的领地,赶走和打败敌人,解决困难,处理好经济问题,有政治影响力,附带地,要是这个男人不计较他的儿子,也不埋怨自己每天要忙于处理家里的两个大麻烦的话,那就更好了。另外,如果她换了新发型或者穿了一条新裙子,这个男人应该说:“啊,亲爱的玛德莱娜,你原来在这儿啊,我都没认出你来,你真是美极了!”
玛德莱娜要面对的一边是深藏自己感情的父亲,一边是调皮的爱德华。随着爱德华长大,十岁、十一岁到十五岁,这个年纪正是情感泛滥的时期,他笔下的世界末日、伪装者、戏剧化的演员、疯子、夸大的事物、顽强的想法和无限的创意最终汇聚成一幅幅印在墙上的画,那些画有一米高,仆人们总是为之尖叫,满脸通红,哈哈大笑,直到佩里顾先生鼓起脸颊,摆出一副可怕的表情时,他们才会咬着拳头、忍住笑,从走廊跑开。画中的佩里顾先生脸红脖子粗,双手紧揪着自己的下体,惟妙惟肖,十分逼真。玛德莱娜用手擦一擦眼睛,立马大声叫画画人的名字。
佩里顾先生常常一回家,就会被满屋子的工人给吓住,而这时,只有十六岁的玛德莱娜总是会尽量去解释:“爸爸,这不过是一个小失误,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他也会说:“亲爱的,谢谢你!真是感谢有一个人能在家里处理这些日常的事情,我一个人可应付不了!”虽然他屡败屡战,换了许多的保姆、家庭女教师、管家和寄宿帮佣女生,但是所有人最后都受不了离开了。在叛逆这点上,我向你保证,爱德华这个小孩,像是魔鬼附身一样,没一刻能消停下来。“正常”这个词在佩里顾先生的字典里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词汇,他常常挂在嘴边,用来形容和爱德华本来就不存在的父子关系。
他对爱德华变得极其厌恶,在这一点上,玛德莱娜有自己的想法,她认为可能是爱德华太过于女性化。虽然烦人的调解工作总是在泪水中结束的,但她没少因为父子关系恢复“正常”而眉开眼笑。现在,爱德华死了,佩里顾先生对儿子的厌恶让玛德莱娜感到庆幸,因为这两块对立的大陆不再相见,至少不用带来更多的麻烦,这样也是不错的。
得知爱德华死亡消息的时候,她理解佩里顾先生沉默的哀叹,首先,父亲还有自己(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她还有那么一点玛丽公主的风范),还有就是战争的结束,虽然是战争带来了惨痛的代价,但是至少这已经过去了。她反复思考着是否要找回爱德华的遗体,对爱德华的思念是如此的强烈,就好像他远在另一个国度,每一次想念都心痛不已。政府不可能让战死士兵的家属去挖尸体,可是她仍然在酝酿这件事(这一次,她像父亲那样思考),最后,她下定了决心,就算是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到处打听,强迫自己做好每一个小细节,打通关系,安排行程,在没有取得父亲的同意下,就毫无顾虑地去战场上找寻死去的弟弟,然后安葬好他的遗体,就在那一天,她也埋葬了自己的人生,借着这个机会,嫁给了英俊的奥尔奈·普拉代勒上尉。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来结束人生。
但是,当她联想到父亲在赛马俱乐部的苦恼时,现在的消沉和他平时的性格不太一样。父亲从来没有去过公墓看爱德华,这一次却突然做了这个决定,难免让人诧异,最终,父亲还是哭了出来,玛德莱娜不免有些担心。虽然战争结束,双方言归于好,但那不过只是以其中一方的死亡作为代价,像这样换来的和平没有任何的意义。1919年,整个11月里,家里都充满无限的悲痛。
快到正午的时候,玛德莱娜上了楼,敲了敲父亲办公室的门,从门缝中,她看到父亲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路上的行人拿着一束束菊花,整条大街都回荡着军乐的响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看着父亲沉浸在回忆中的样子,玛德莱娜走了进去,邀请父亲一起吃午饭,谈谈心,父亲明显没有胃口,但还是答应了。餐桌上的食物,他一样也没动,还把餐盘里的又倒了回去,只喝了半杯水,脸上依然挂着忧虑的表情。
“告诉我……”
玛德莱娜擦了一下嘴,疑惑地看着他。
“你弟弟的这个战友,就是那个……”
“阿尔伯特·马亚尔。”
“哦,或许吧……你有没有……”佩里顾心不在焉地说道。
玛德莱娜笑着点了点头,像是要给父亲打气。
“感谢他吗?当然,有的。”
接着,佩里顾先生又一次沉默了。沉默是他面对无尽的不快和厌烦时表现出来的一种解脱的方式,那种所要表达的情感,令他像尼古拉斯·博尔孔斯基王子一般。
“不,我是想说,我们也许应该……”他重复道。
“邀请他吗?是的,我想应该这样,这是一个好主意!”玛德莱娜说道。
两人都费了好大的劲进行对话。
“当然,这没有什么问题……”
玛德莱娜抬起眉毛,有些高兴,期待着继续和父亲聊天。在董事会面前,佩里顾先生只需要一个很小的眼神,便可以随时打断任何人的话,可在儿女面前,他却一句话也说不清楚。
“爸爸,要是难过你就说出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笑着说道。
“这不关任何人的事!”佩里顾先生坚定地说道。
他所说的“任何人”其实指的是女儿的丈夫。玛德莱娜点点头,这并没有让她不舒服。
接着,他站起来,放下餐巾,在离开饭厅前,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模模糊糊的笑容。
“啊,然后……”他停下脚步,就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事一样,对玛德莱娜说,“你不介意打个电话给拉布尔丹吧?让他来见见我。”
当他用这种方式说话的时候,一定表示情况很紧急。
两小时后,佩里顾先生像皇帝一样,在大客厅里热情地接待了拉布尔丹。在大区市长走进来的那一刻,他没有走过去,也没有握手,两人就这样站着看着对方。拉布尔丹脸上焕发出喜悦的光芒,就像往常一样,他已经等不及要为佩里顾先生服务,表现出自己的价值,他有一副能够完成任务的嘴脸,就和一个妓女一样。
“我亲爱的朋友……”
这是他往常说话的方式,拉布尔丹已经按捺不住,像狗一样摇着尾巴。无论如何,他还是有些作用的,关键时候需要他。佩里顾先生知道女婿利用自己的关系,例如,最近他就找了拉布尔丹帮忙处理招标委员会选拔木棺供应商的问题,对这件事,他没有询问详细情况,只想要知道一些基本的信息,这样就够了。但今天,他需要知道所有的一切,拉布尔丹全盘说了出来。这位市长,早就准备好要仔仔细细交代这件事。
“你说说关于战争纪念建筑的事,现在什么情况?”佩里顾问道。
拉布尔丹十分惊讶,嘴唇发出啪啪的声音,眼睛看着佩里顾,像一只鹧鸪。
“我亲爱的会长……”
他对所有人都称呼“会长”,这是因为现在大家都是某个公司或者某个委员会的会长,就像意大利人总是称呼“某某博士”一样,拉布尔丹喜欢这种简单又实用的巴结方式。
“我亲爱的会长,你想知道的这件事……”
他显得没有底气,有些尴尬。
“是的,你不要隐瞒任何事实,全部告诉我就好了。”佩里顾鼓励他说。
“呃……”
拉布尔丹还没有足够的想象力去编造些什么,于是,他便说道:
“我们……都弄好了!”
事情解决得很好,讨论很成功。
这项计划差不多进行了一年,要在凯旋门上刻上一个不知名的士兵,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是这远远不够,巴黎市的人民和退伍军人委员会希望这些战死的士兵有专属于自己的纪念碑。每个人都要求,议会已经投过票了。
“甚至已经确定了人选!”
从拉布尔丹的话中看得出,他对待这件事很认真。
“但是,我亲爱的会长,还是有很多问题,很多的麻烦事!你简直就想象不到!”
他边说边喘着粗气。在这件事情上,他遇到很多困难,首先就是一些技术上的问题。比如,需要组织募集、协调合作、召集会议、确定地点,但是没有一处合适的地方,更别说计划是否能够成功。
“这玩意儿可不便宜呢!”
事情没有那么快办成,总是有些耽搁。一些人希望在大区旁边修建一座史无前例、宏伟庄严的纪念塔,还说要立一座纪念牌或者是一幅壁画,每个人都说着自己的想法,依靠自己的经验得出推断……各种各样的论战持续不断,拉布尔丹双拳紧握,捶了捶桌子,无奈地戴上帽子,逃避这场纷争,到妓院寻求慰藉。
“唉,这都是因为钱的问题,你不可能不知道国库早就空了。因此,全部都要依赖于募捐。但是又有多少人捐款呢?假设只收到修建纪念塔一半的钱,那剩下的怎么解决呢?我们必须鼓动大家。”
当下的气氛有些沉闷,他只能让佩里顾先生自己慢慢地消化这个悲剧的结果。
“我们总不能告诉他们,把钱拿回去吧,这事儿没法办了,你懂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我们没有收到足够的募捐,随意修了一个可笑的玩意儿,要怎么去面对我们的选民?这很严重,你懂不懂?”
佩里顾先生义正词严地说着。
“我发誓,这个计划真的是太难了,看起来简单,但是实际上可以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他说得很明白,随手提了一下长裤,像是在说:现在,我得好好喝一杯。佩里顾想着自己是不是无视了这个男人,然而,拉布尔丹的反应却令人惊讶。比如,他问道:
“但是,亲爱的会长,为什么您要问我这件事呢?”
要知道呆子们有时候会说一些惊人的话。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愚蠢,因为佩里顾先生和他并不住在同一个大区,为什么要掺和到这件事里去呢?拉布尔丹平时可没这么敏锐的直觉。而佩里顾先生是不会随便说实话的,特别是对聪明人。但是他跟一个傻子同样也没法解释,即便想要解释,也说来话长。
“那我就表示一下好了。我给你钱修建纪念塔,全部都由我来付。”他冷淡地说道。
拉布尔丹张大了嘴,眨了眨眼睛说道:“好的,好的,好的!”
“你找个地方,如果需要的话,先填平。这样会修得漂漂亮亮的,是吧?要物有所值!找一个好的建筑公司,讨论好纪念塔的具体事宜,不过,既然是我付钱,那我就来决定好了。关于宣传广告的问题……”
佩里顾先生作为银行家,拥有雄厚的资产,一半的身家都是来自股票交易,另一半则来自各个行业的商业投资。因此,这点钱对他来说不是难事,他可以在政治竞选中轻松地打败其他竞争者。他的成功还取决于睿智的头脑,他总是能看清所有局势,排除不安定的因素,当然有时候也会昏了头,这只有在竞选的时候会出现,他没有政治家的品格,太过自我,但有钱能使鬼推磨,佩里顾先生认为谨慎是一种美德。
“关于广告,我想就不要做了。建立一个慈善机构,或者一个协会,你看着办吧,我来筹备需要的资金,给你一年的时间,明年11月11日举行落成仪式,我要看到纪念碑上刻着大区所有死亡士兵的名字,你明白了吗?一个都不能少!”
一次就要记住这么多信息,拉布尔丹花了不少的时间。当把一件又一件事付诸实践的时候,他明白了自己应该要怎样才能够满足会长的要求。佩里顾先生已经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这弄得拉布尔丹有些莫名其妙,可佩里顾先生居然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笑了笑,然后满意地回家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佩里顾先生站在窗前,呆滞地面对着大街。爱德华的名字没有刻在家族的墓碑上。
也许应该立一个纪念碑。还要是专门定制的。
刻上儿子的名字,所有战友的名字也在上面,包围着他。
现在,佩里顾先生看到一个漂亮的广场上立着这块纪念碑。
就在那个他出生的大区最中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