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成功的日子——一个冬天的白日梦 第四节

当我错过这样一个瞬间时,这似乎就意味着我这整个一天失败了吗?这最后一个苹果,不是小心翼翼地摘下来,而是茫然地从树枝上拽下来——那么这个日子和我之间所有之前的协调一致都一无是处了吗?对一个孩子的目光没有感觉,避开这个乞丐的目光,承受不了这个女人的目光(或者干脆就是这个酒鬼的目光)——节奏中断,这一天就毁了?那么新的开始在今天就不再可能吗?在这个日子里不可挽回地失败了?结果对我来说,这个日子的光芒不仅减少到和其他绝大部分人一样的地步,而且还面临着从形式的光亮中堕入无形的地狱,这恐怕就是它的危险所在吧?所以,比如说,在这样一个不成功的日子里,纽扣碰到木头时发出的那种音乐般的咔嚓声,或许现在又会反复,我也会不可抗拒地当成噪音来听?或者我没有抓着一个玻璃杯,在一个心不在焉的时刻,“茫然无措”,它因此打碎了,那么这就意味着这远远不止是一个祸事,而是一场灾难——即使我周围的人自然都说,这不是什么灾难——死亡突然降临到这个正在逝去的日子里?我注定要认识到自己是众生灵中最胆大妄为的,因为我伴随着这个成功日子的行动,执意要变成像神一样?因为这样一个日子的思想——一刻接着一刻继续活动在其高度上,同时也带着一缕又一缕的光芒——毕竟只是一个像那个不幸的路西法一样的魔鬼所拥有的东西?这样一来,我试论成功的日子每时每刻都可能转化成谋杀和故意伤害的故事,滥杀无辜、破坏、蹂躏、毁灭和自我毁灭的故事?

你将这个成功的日子与那个完美的日子混淆了。(对于后者我们要三缄其口,如同对它的上帝一样。)可能有一天,像任何一天一样,并不那么完美,可在它逝去时,你不由自主地默默喊道:“成功了!”。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日子里,你同样痛苦地意识到,瞬间一而再再而三地失败了,而你在晚上还要那样详详细细地叙述一个戏剧性的成功,无论是对什么人也罢。那本书,正如你第一眼就感受到的,给这个日子扬起了正确的帆,你不久前把它落在了火车上,这必然不会意味着,与这个日子的天使的斗争已经输定了;即使你再也找不到那本书,但那种充满希望的阅读则有可能以其他方式继续下去——也许更加自由,更加不需要依托。此外,这个日子的成功还取决于我对种种与那条线的偏差所进行的权衡,不仅是我自己的,而且也包括那些女人赐予世界的(又是这样一个不美的词语,但它展示给了这个苦思冥想的人——“分类”?“斟酌”?“分配”?——没有更适合的)。“成功的日子”之行的前提看来对我自己是某种宽容,对我的天性,对我的执迷不悟,同样也是对每天所发生的事情的审视,甚至在最有利的情况下:客体的险恶,邪恶的目光,错误的时刻的一句话(哪怕只是被什么人在拥挤中偶然听到)。因此,在我行动时,关键取决于我让给自己的底线。我在多大程度上允许自己慢慢腾腾地走在路上,疏忽大意,心不在焉?在怎样无法镇定和不耐烦的情况下,在怎样重新错过的正义感的情况下,从我哪一次错失的举手之劳,哪一次冷酷地或者也只是那么随便说说的句子(也许根本久没有说出来)开始——从哪一次报纸头条,哪一次侵犯我眼睛和耳朵的广告开始,从哪一次刺痛开始,从什么样的痛苦开始,却依然保留着对那种闪耀的开诚,而依靠这种闪耀,与野草和天空那陪衬的绿色和蓝色相呼应,也呼应着偶尔一块石头的“灰色”,在这个相关的日子里,那“黎明破晓”似乎冲着我和这个空间飞奔而来吗?我对自己太苛刻,在不幸中对事物太不冷静,对这个时代要求太多,过于相信今天的一无是处:我没有节制地赞成这个日子的成功。是的,看样子,仿佛有一种特别的讽刺属于其中,面对我自己和那些日复一日的规律及事件——出自善意的讽刺——,还有,哪怕是一种以绞刑架命名的幽默。谁曾经历过一个成功的日子呢?


他的日子充满希望地开始。在窗台上,几支铅笔和一把椭圆形榛子像长矛似的堆放在一起。甚至连这些和那些东西的数量都使这个人感到惬意。在梦中,有一个孩子躺在一个光秃秃的空间里那光秃秃的地上,当他朝着孩子弯下腰时,孩子对他说道:“你是一个好爸爸。”在街上,邮差像每天早上一样吹着口哨。隔壁房子那个老妇人又关上了阁楼的窗户,要这样度过一天剩下的时光。开往新建筑区路上的卡车装载的沙子是飞沙的黄色,这个地区的丘陵就是由此构成的。掬水撩在脸上,伴随着郊区这儿的水一起,他意识到了“在品都斯山脉那边有约阿尼拉的水”,“马其顿莫拉斯提的水”,“桑坦德清晨的水”,那里的大雨看上去倾泻而下。伴随着耳边书页的翻动声,他远远地听到那一个个花园后面郊区火车缓慢进站时的叮当声,听到房顶上乌鸦叽喳和喜鹊格格的吵闹中有一只麻雀在鸣叫。当他抬头望去时,他还从来没有看到过远处山丘森林边缘上方那棵光秃秃孤零零的树,透过它那好像在风中闪闪发光的网络,那片高原的光亮向下直透射进房子里。这时,在他读书的桌子上,那个织到桌布里的字母S连同一个苹果和一个黑色光滑的弧形砾石一道显现出一个图像。再次抬头望去时——“工作有时间,我有时间,我和它,我们都有时间”——现在因为这个日子乱哄哄的,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寻找过合适的词语,而是在默默地思考着:“神圣的世界!”他走出去到棚屋里,要为炉火弄些劈柴来,对他来说,这炉火与其说用来过夜,倒不如说更适合这样一个白天。就在要锯开那根又粗又硬的树干时,锯子卡住了,当他中断了节奏用力一拉,它被彻底夹住了;事情干到一半,他只能把锯子拽出来——更多地是“扯”——又从别的地方重新开始。这个过程重复着:锯条卡在那坚硬的树心里,拉来推去,直到它几乎没法再退出来……,接着就是使尽浑身力量,随之而来的更多是撕裂而不是锯开的木块就滚到这个日子那自以为了不起的英雄脚前。然后,当火苗正要燃起火焰来,却又连同那才咝咝作响的劈柴一起熄灭的时候,便是对这个神圣的日子的诅咒,用的恰恰是昔日那个令乡下的祖父扬名全村的说法:住嘴,你们这些鸟人,太阳,滚蛋吧。后来铅笔尖断裂也足够了,不仅仅这个日子,未来也面临危险。当他明白过来,正是伴随着那些不幸,这个日子本来会变得顺顺当当,早就又是另一个日子了。这徒劳的、深思熟虑感知到的点火——熊熊燃起的炭火噼里啪啦并变成炭黑不也同时意味着联合的神秘时刻吗?——对他来说似乎显现为一个化身,一个所有并不仅仅是个人的徒劳的化身,并且当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恐怕为了容忍而中断了。同样,大块劈柴迸到他的脚趾上毕竟也从来不仅仅是痛苦。因此让他也有了对另外的东西的感触,在同样的地方:好像是某个动物友好的嘴巴。这又是一幅图像——在这幅图像里,所有从他儿时起直到眼下的瞬间的一块块劈柴不是聚集在他各种各样的鞋尖、袜子和不同尺寸的儿童和成年的脚上,就是更多地滚动、翻转、飞舞、散落:因为那种不同的感触充满一种非常神奇的柔和,只要他在这片刻间留意的话,他就会惊讶。而且以相似的方式,于是他事后就意识到,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在锯木头时令人讨厌的东西毕竟在向他讲述一个完整的譬喻,或者寓言?为了他这个日子的成功。首先有必要轻轻地推一下,为锯齿找到开口,然后在锯口里继续锯下去。之后锯树干就进入了它的节奏,有一阵子很容易,也让人很开心,一下又一下:伴随着两边飞溅的锯末,那棵黄杨树上,一片片细小的叶子卷成小圈圈,从上面掉落的叶子沙沙作响,融入锯齿的嚓嚓声中;伴随着垃圾桶的咕咚声传来了高空之上喷气式飞机的轰鸣。接着,通常渐渐地,只要他依然全神贯注,就会提前感觉到,锯子陷入木头的另一个部分。到这里就意味着要改变节奏——让它慢下来,但是,如果在这种情况下不中止或者没能来回松一松锯条,那是很危险的:即使节奏在不断变换,但整个锯的动作要保持一致;不然的话,无论如何,这个家伙就会卡在正当中。如果确实还有可能的话,就得把它抽出来重新开始,而后者,寓言这样教诲他,最好不要在同样的位置,也别离得太近,而是在一个全新的地方,因为……在第二次尝试时,一旦位置变换成功了,那么最终就能在树干的下半部那儿锯开了,因为在这里,对这个轻松拉锯的人来说,早已看不见锯齿了——他已经思绪万千,心不在焉,不是在制订晚上的计划,就是在将一个人类的仇敌锯成两半,而不是木头——,可是这样一来就会面临危险,如果不是这个被忽视的枝杈,就是(经常正好距离那个地方一指宽,在旁边锯开那么宽的木块,锯木人反而不费功夫)那个十分狭窄而越发坚硬的层面,在这里,钢锯一下子碰到了石头、钉子和骨头,而这个行动可以说在最后一个节拍上失败了:简而言之,对第三者的耳朵来说,是一次歌唱——对锯木人本身来说更多是一种刺耳的音乐——失败了。与此同时,他毕竟似乎就要到达这样的地步,锯木头本身对他来说理想地代表着对纯粹的快乐的梦想,因为此刻与木头待一起,相伴在一起,连同它的曲线、它的芬芳、它的花纹,是专心致志在测量着这个物质,同样也在探索它的特性和阻力。同样在这个日子里,那根折断的铅笔似乎也表明了……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也就是说,他事后这样想到,在试论成功的日子时,恐怕关键在于,每次在不幸的时刻,痛苦的时刻,放弃的时刻——错乱和离题的时刻——,要表现出为这个时刻的其他游戏形式所应有的机智果断,使之转换,只有通过那种使人从狭隘之中解脱出来的意识,现在,刻不容缓,翻掌之间,或者干脆深思熟虑,才使得这个日子——仿佛这是为“成功”所要求的——或许会得到推动和鼓舞。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这个成功的日子看来几乎就是个儿童游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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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了。夜里的白霜自行融化在园子的阴暗角落里,青草从蜷缩和僵硬中直起身来,轻柔的风掠过它们。一片寂静,它变成了图像,沐浴在阳光下,正行走在中午一条空荡荡的公路上,伴随着那些成双成对的、色彩斑斓的蝴蝶,它们突然从空虚中冒出来,看样子向后在靠近,每次都贴着那个行走的人那样近,以至于这个漫游者——在这些瞬间,他确实把自己看成这样一个人——以为在自己的耳际听见了翅膀的振动,同时也传递到他的脚步上。他走进那家几乎没人住过的房子里的时候,继那座郊区教堂正午的钟声之后,首先也听到了从西边那个邻近的地方(和这里其他地方一样,它没有什么过渡和间隔空间,从大街的另一边就开始了)传来了那样的响声,听上去真真切切:在召集四面八方所有零零散散的人。一个梦想图像又浮现在眼前,一座座荒芜的石山包围着坐落在盆地深处的大城市巴黎,从所有圆形山顶和山坡那无声的朦胧中,突然传来了那些宣礼员洪亮的呼唤声,回响在这座城市上空。他不由自主地从他正在书写的字行上抬头望去,并且和外面那只猫一起穿过花园,穿过一条长长的、呈弧形的对角线,这时他想起来,曾经有另外一只猫每次都提示天开始下雨了,因为哪怕是最细小的雨点滴在它身上,它都会从很远的地平线上疾奔到屋檐下。他的目光四处巡视着,好几个星期以来一天又一天地观察着,那只硕大的梨子作为花园里最后的果实依然挂在那空荡荡的树上,手掌立刻就可以感受到这果实的沉重;在马路那边,在那个邻近的地方,一个黑发中国女孩背着色彩鲜艳的书包,穿过栅栏也不疲倦,抚摩起那只浅蓝色眼睛的阿拉斯加犬(他并没有听到那狗的呜呜声,可在他的想象中,那叫声越发持久);再放眼看去,透过两条大街联接点上的房子间隙,一辆开过去的火车瞬间反射着阳光,长短像一个单词,“单音节”似的照耀着路基上的小草。这时,他瞥见车厢里有一个空位子,座位被刀子划破了,并且被精心修补了,在那个僵硬的塑料制品上一针接着一针地绣着十字花,接着又缝合起来,他觉得自己被那只绷紧线的手抓住了。于是,他的死亡掠过他的额头;他盯着他们看,他们也盯着他这个无所事事坐着的人,神情充满理解,和他们生前迥然不同。在一天里,还能够做什么,发现什么,认识什么,重新找到什么呢?你们看一看:没有永恒之王,没有生命之王(哪怕只是一个“秘密的”)——却有日子之王!只是奇怪的是,在这点上,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就足以把他从那专横的皇座上拉下来。那个路人从巷子里逍遥自在地走出来,将大衣搭在胳膊上,停止了拍打自己的衣兜,并且很快又掉头回去。面对他,他的同行突然变得难以自制。停下来吧!但是毕竟处在心醉神迷之中,他无法再求得内心的平静:瞧那儿,乌鸫那黄色的鸟喙!林荫路尽头的棕色边缘上,锦葵花依然在独自绽放!那片用一条看不见的线牵动着的物体在降落时仿佛又要向着太阳升去,原来是一只熠熠发光的风筝!地平线上黑压压地堆满了如此巨大却又不知所云的词语!停下来,安静!(心醉神迷对他来说就是恐慌。)但是句号,结束,它——阅读、观看、同在图像中、这个日子——不再继续了。现在是怎么回事呢?突然间,在心醉神迷中形式和颜色的跳跃行列之后,夜晚尚未到来之前,死神阻断了通往这个日子的道路。一发命中,瓦解所有狂言妄语。照此说来,还有比成功的日子的思想更愚昧的吗?难道试论成功的日子不是要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即名副其实的黑色幽默态度彻底从头开始吗?难道为这个日子的成功连根线条,甚或是迷宫式的线条都画不出来吗?但这不就意味着,这种试论如此一再重新开始也是一种可能,它特有的可能吗?这种试论是必不可少的。这个日子(“日子”这个物)在当下这个阶段成了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不可能转换成一个对我富有裨益的志同道合的人,一个闪闪发光的楷模,一种持久的芬芳,那种对“成功的日子”的指责更多是些魔鬼般的东西,是恶魔,是混淆一切;一种纱巾舞,其后却什么都没有;一种引诱人的绕口令游戏,可之后随即就会被打上结;一种指引方向的箭头,可一旦跟从就会陷入圈套:或许吧,情形就是这样,只是它对我来说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时至今日我也许在试论这个日子的成功时经历了这一切失败,我没法说,现在也无法说,始终都无法说,有关成功的日子的思想是空想或者胡闹,所以,这也有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但无疑我可以说,这个思想事实上就是一个思想,因为它不是我从书本里信手拈来或者冥想出来的,更多地是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在艰难困苦的时候,生机勃勃,每一次都使我深信不疑,那种充满幻想的生机勃勃。这种幻想就是我的信仰,而且这个有关成功的日子的思想就是在它那炽热的瞬间成形了,同它一起经历了无数次沉船,而每一次过后的第二天早上(或者下午),它都会富有生机地照亮我向前,就像莫里克那首诗歌中一朵玫瑰“向前照亮”一样,而我借助它就能够一再重新开始,一定要尝试这个日子的成功——哪怕最终表明,这种结果是空洞或者干瘪的;因此,至少对所有的未来而言,这徒劳而执着的努力成为多余,那么这条道路也许对完全不同的东西会畅通无阻?再说这个经验也会持久存在:正是这个日子中的一无所获(在这里,甚至连变换的灯光都没有参与其中,也包括风,包括天气)却预示着最大的收获。一无所获,又是一无所获,还是一无所获。那么这个一而再再而三的一无所获有什么意义呢?它的意义非同小可。它与其说跟一无所有息息相关,倒不如说对这个日子而言有更多的可能,很多,非常多,对我,同样也对你。这里关系到:我们这些日子的一无所有,现在有必要让它“硕果累累”了。从早到晚(或者也包括午夜?)。我重申:思想过去是光芒。思想现在依然是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