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 第六节

什么知识呢?首先是一些有关蘑菇的知识,寻找,生长地点,区分辨别,混淆,变成痴儿,而且为了我的缘故,烹饪,即使在他看来是些不太值得追求的知识。——从寻找蘑菇中,或者走进蘑菇中,有哪些知识尤其要掌握呢?能感受到什么?要赢得什么(这里不是指金钱)?——等着吧!那个与之相关的故事是不会不讲述的。另外,凭借重新学习,他急切地想实现一个目标,这与专门研究蘑菇携手并肩。

虽然自小生长在乡间,但他对自然界知之甚少,这——他在乡民中毫无例外——主要表现在,他大体还不知道自然界里哪些东西为人所需,哪些又让人所惧。现在,也是他后来蘑菇痴儿的并发症之一,在一次次的走寻中,在一次次的——正如他显而易见所经历的——“探险考察”中,他也积累了许多关于森林树木的知识,尤其是树的根部,以及他在上面行走的地层,石灰岩?泥灰岩?花岗岩?页岩,风的种类——看看市中心那个酒吧老板——,云的形态,行星和月相。在那个时期,也就是接近他极其“博学”的尾声,比如说,在一次蘑菇学者大会上,他身为著名律师,又是贵宾身份,在会上反驳了当时的主流观点,即蘑菇在满月时会加速从地下冒出来。与之相反,他主张这是新月现象: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只有当月光从晴朗夜空照下来时,才会促使蘑菇,尤其是牛肝菌,如雨后春笋般地从地下钻出来。同时,他还列举出一个个“自己亲身经历”的故事来证明。


此外,他身上还有某种东西,使他尤其擅长从一系列飘忽不定的现象中找到或发现什么,某些被他的一位老师称为“病态的眼神”的东西:在那种普遍的、也许只是由于每天的习惯而如此变得千篇一律的情况下,他从小就有一双善于发现矛盾、另外和陌生的形态的眼睛。同样,他对色彩也很敏感,立刻就会对那些显眼的色彩,那些不和谐的色彩做出反应,识别出与之不相配的色调和相对的几何形态,从一成不变的凌乱中发现清晰的对称和闪亮的花斑,从一切无形的繁杂中发现有形的图案。


他也料到有人会驳斥,说他新获得的知识与他早年的知识不同,是些无用的东西。反正他自己心里明白,伴随着这样的再学习,一种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再学习,他冒着风险,会荒疏成就他职业而必须掌握的知识。但是,随着他寻找蘑菇时变得越来越充实的时间的流逝,他感受到自己丝毫没有荒废为法院工作所必须的知识——相反,它似乎被自然知识激活了,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更有条有理地浮现在他眼前。尽管他确实荒废了一些知识,但那些都是无关紧要的,连这也使他处理各个案件时显得得心应手。难道说他的再学习历程,难道说全部的蘑菇知识以及它所带来的益处完全无用吗:在那些年里,在那十年里,后来不仅在夏天和秋天,而且在冬天和春天,他觉得从中受益匪浅,即使不同于当年在收购站的收益,他不能以此给自己买来什么东西(他也不愿这样做)。


确切地说,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受益匪浅,与其说是因为对蘑菇的发现,倒不如说因为那些伴随现象。比如,他受益匪浅,因为他能在夏天区分出橡树、榉树和桦树所发出的不同声响,橡树有时发出近乎轰隆隆的声音,榉树准确地说是一种呼啸声,桦树在强风中刷刷作响而非沙沙声。他积攒了经验并了解到,学习各种树木秋天落叶时的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种经验:锯齿状的梧桐树叶先是俯冲而下,然后缓缓地飘落到地上;叶片最大最薄的板栗树叶,形状像一只小船,掉落需要的时间最长——一时半会儿不愿意落在地上,尽管已在空中飘了许久,一再飘动,就是在即将碰到地面的瞬间也会重新往上飘,再次飘飘然然地飞上去;扇形的合欢树叶,几乎所有的扇叶一下就从枝条上脱落下来,转眼间几乎全都落在地上,紧随着最后几片孤零零的扇叶,它们不是共同落下,而是片片各自来回飞舞;还有——但是你们自己去看看吧。


冬天里,看到一张蛇皮挂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摇曳;在早春的一天里,看到一抹斜照的阳光照在一只趴在红棕色泥灰岩斜坡小洞里的壁虎身上,他觉得这就是一种收获。从各种鸟儿这样和那样的飞翔中,他看出来的不是什么在那些痴迷蘑菇的岁月里丝毫没有使他“愁云满额”的未来,而无非是当下,实实在在的现在,此时此刻;他比较着各种不同的飞翔方式、高度和周期,并且听着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就知道是哪一种鸟发出的。同样,在穿越森林时,他还遇到不少地下掩体残迹,也有一些十分隐蔽的炸弹坑,里面有锡碗和钢盔,堆积着半个世纪以来的枯叶,或在别处发现更久远的醋栗和鹅莓交错生长在一起——然而,就是在这里,在弹坑里上上下下时,采摘昔日那些野生的、缩小的醋栗和鹅莓时,他也不愿意知道或想象任何过去的事情,只想学习当下。


那时候,他还远远没有达到日后蘑菇痴儿的地步,或者他自己这么认为。他的痴迷,在他看来与不少的痴迷是截然不同的,是一种有理智的痴迷,一种使他受益匪浅的痴迷,同时他也以此让别人受益匪浅,不仅对他身边的人,而且对那些偶遇的人、那些过往的人如此。不管怎样,一直以来,他始终刻意使自己不融入同代人。而现在,他对蘑菇的痴迷,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同代人的大门。不然的话,他怎么会带着自己的收获走出森林,就好像带着示爱的信物?


那块林中空地,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一块用来“安营扎寨”和准备法院登场的空地,“同时”,还是他所说的,也是用于观察同代人的一个瞭望台。这绝对不是我俩所熟悉的家乡森林边的瞭望台,而更多是一座高度能及杉树树梢顶端的巡视台,为猎人和森林巡视员所设置,时而也有情侣上去坐坐。尽管如此,这块林中空地的平坦处,属于他本人的最高领地,即使不是王国,但足以供他安营扎寨。他感觉,仿佛在工作的过程中,他比出没于森林的人们坐得更高。


这是因为,他看得见他们,却不会被他们看见。从他们的角度看,干枯的荆棘组成的栅栏或隔墙好像望不透;它们堆成了一道屏障,将他的空地与外部世界隔开,尽管这块空地就紧挨着路。他坐在其中,位置与栅栏间有些间距,因此,他可以看见不论是从左边还是右边过来的人影子,虽然看不清细节和特征,但看得见轮廓,在这种方式下更独特——更典型的轮廓。


这条路在他那里称之为“民族迁徙之路”,就像“出生前之路”一样,因为在他的孩子出生前,他曾在那里首次遇到了真正的牛肝菌。他养成一种习惯,身为律师的他一再从那块林中空地上的工作位置站起来,时间或长或短——渐渐地,越来越长——,向身后的大树走去,开始寻找,找什么,你们都知道。虽然他从来都不确定那里有没有蘑菇,但他每次都有收获。每一次吗?是的,每一次。每样收获都送给他一个惊喜,一个未曾预料到的物-灵、一个新地点、新色调、新形状和新气味。并且,他几乎每次都能事先预感到一个新的发现地——一种直觉,这就是说:所有的感官都活跃起来了。如果他偶尔真的失误了,他就会在失误的地方更清醒地去思考和观察那没有发现的东西,那不在场的东西,那缺少的东西。如此一来,他漫漫一生的无聊变成生机勃勃的驻足逗留。“我感到无聊?我?这里没有什么让我无聊!”


返回空地后,当时不只是他自然而然地继续工作。除此之外,他还会关注那些在枯枝屏障那边来往的身影。在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他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是的,屏障后面的人就出现在他眼前,他承认,相比他与生俱来使他远离他人、让他孑然一身的惧怕交际的性格,所有这些短暂的交际,他那一再在社会上如此富有影响的举动则一文不值。


然而,当时,由于他痴迷于在那块林中空地上工作,特别是发现的喜悦让他开了窍,他时而不但参与其中——他也成为其中一员。一再发生在他身上,不,一再让他撞上的是,他转换成外面路上这个或那个人,就像他曾经在森林边缘转变成了树枝发出的各种声响那样,整个人都转变了,皮肤,头发,特别是骨头,转换成了树冠的摇摆、叠加、伸展和重新聚合。


时至今日,他一直没有摆脱交际恐惧症。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一睡醒来,看见母亲坐在缝纫机旁或者不管什么地方,坐得离他那样远,他的脑袋里就会闪现出对这样一种二人世界或者彼此对立的状态无声的惊叫。在妻子面前亦是如此,甚至在面面相觑、相互接吻的时候,他与她之间的空间也是无法沟通的,就像那大声惊叫一样无法克服——在那里,在应该产生作用的现实中,他们之间的每一块空间都被填满了——,而且这种恐惧在面对儿子时还有增无减,只是私下里说,但是越发会让人感受得到:他似乎绝对且永远都和另一个同样需要亲近的人融为一体,除非那个人最终从这里或那里消失;在成为对方的一部分的行动中,这样的行动恐怕和仁慈没有什么两样。


但也不是:他现在所感受到的,在开窍时,在转化为屏障后那些突然间不再陌生的身影时,这就远离了仁慈,绝对远离了仁慈,因为这和在他身边的人那里不同,和爱没有任何关系。他如此所感受到的,毫无疑问就是一种理解,并且随之而来的也是一种更加广泛的公正,胜于那“迄今”只是在职业上练就的公正,在很少情况下也是一种内化,一种突然的、与其说令人恐惧倒不如说使人平静的内化,是对各种另外的东西,首先是他以前的故事、出身、他从远远走到现在这个地步和天知道继续走向何方的内化——正因为如此,这位朋友许久后才向我吐露心声,就是这条“民族迁徙之路”。那个正好在屏障后踉踉跄跄行走、并且用让人无法理解的语言咒骂的人几年前逃离一个内战连连的国家;那个半路上停在一棵桦树前的人,思念着一位离世已久的亲属,他在继续行进前大声打着哈欠,人们在受到惊吓后才这样打哈欠;那个现在冲着他,伸出脚绊他、又被他漫不经心绕开的人,一直梦想能成为圣人。在他面前,所有迎面走来的人,至少他出身这个地区的人,都会怀着敬畏绕道而去。


这种民族迁徙的场景,偶尔会闪现在这位曾经患有交际恐惧症的蘑菇痴儿的脑海里。想起所有这些在他的脑海里继续迁徙的人,他的脑袋就会变得沉重,十分沉重。每次他干完工作——无论是起草辩护词,还是为辩护词定调去寻找,他觉得都是在工作——,便离开这块空地,走在民族迁徙之路上回家,大多情况下都穿着西装,系着浅色的真丝领带,一只手拿着公文包、另一只手拿着他两三个可怜巴巴并不显眼的发现物,起先包在一张报纸里,后来就慢慢地露出来。这时,他看到自己成为世界舞台大众的一份子或一员。在之前的数十年里,他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是众多行动者的一员,个个都代表着截然不同的角色,而这个角色恰恰因为与众不同才属于大游戏的一部分,并且使之接连不断有条不紊地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