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六
我没让她过好日子, 我说, 我对她一点都不好。
她想必一本正经, 她继续说, 她大概不会欺骗您。这种女人,一本正经的女人,是最差劲的。她们不完全是女人。
她对我说她渴了,需要喝点什么。我们停下不跳了。吧台供应给我们的基安蒂葡萄酒是温热的,但她似乎没有察觉,很喜欢喝。
我第一次端详她。她有一张相当平凡的脸,轮廓有点朦胧柔和。身体健壮,乳房很美。她大约二十五岁了。喝完以后,我们又跳舞了。
您呢? 我问。
我在萨尔扎纳当售货员。 她说, 晚上,我来这儿跳舞。我已和一个水手结婚。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就结束了,但是在意大利,我们没法离婚。费用太高,必须去瑞士办理。我为此省吃俭用了三年,终归放弃了。我还需要十五年才能办到。得过且过吧。
我们的桌子被别人占了。我们和另外一些人站在电唱机旁边。放的是著名的桑巴舞曲。她喜欢这支曲子吗?她喜欢。这一年,它在整个意大利北部流行,大家都在唱。我喜欢这姑娘,问她的名字。
康迪达, 她告诉我, 好像这是个专为我起的名字。
她笑了。
你有许多情人吗?
我有足够的。我将终生是售货员,那个水手的妻子,那么……我感到遗憾的,是没孩子,就这个。
如果其中有一个情人特别讨你喜欢,超过了别人,你会留住他吗?
我尽量留住他。
你恳求?你哭泣?
我恳求,我哭泣。 她笑着说, 不过,往往对方也求之不得。
这我相信。 我说。
我们一边闲聊,一边又跳了一个小时,然后,在一支舞曲中间,我把她拉到场外。
我离开她时,月亮已经落下,天色漆黑。她半睡半醒地躺在河岸上。
我很晚上床, 她对我说, 早晨起得早,整天干活,所以我总犯困。
我要回去了, 我说, 你不该这样睡。
她说她的自行车就放在那儿,她要骑回家了。我对她说,我会想法再去看她。她同意了,把她在萨尔扎纳的地址给了我。
我乘渡船回去。埃奥洛还在散步。他很想再和我聊聊,但我感到困了。我向他要了一个单人房间,给我自己用。他没过分惊讶。上楼时,我在雅克琳的房前经过,门下没有灯光透出。她一直在睡。
第二天,我很晚才醒。雅克琳在楼下葡萄棚下等我。 你出什么事啦? 她从埃奥洛那里得知,夜里我换了房间。我给了她一个简短的解释。 热, 我对她说, 双人房间里闷热,我没法入睡。 她似乎对我的解释感到满意,我们在一起吃早饭。她变了,差不多心情愉快了。毕竟,到这里来不是一个坏主意,可以好好休息。我没揭示事情的可笑。我告诉她,我要去马格拉河里游泳。她对我说,有大海在旁边,这是什么主意。我没邀她同行。她出发去海滩,要我答应在马格拉河里游后去找她。我答应了。
天气差不多和在佛罗伦萨时一样热。不过,在这里,这无关紧要。我在河里游了很长时间。埃奥洛借给我一条小船,我不时从水中出来,在小船里休息,躺在阳光下。然后,我重新潜入水中,或者划船闲游。但是水流湍急,划桨得费很大劲。不过有一回,我成功划到对岸,没有太多偏向河口。我认出舞场,空无一人,稍远处是我和康迪达停留过的地方。房屋很少有直接面对河流的,大都隔着围绕绿篱的果园。每个果园前有一座私用小浮桥和一些农民用来装水果的小船。随着上午过去,水上交通变得更加频繁。大部分运货的船都驶向大海,船上的货物为防晒而罩着篷布。马格拉河确实像他所说的那样值得赞美。河水清澈,温暖得可以在里面睡觉。经过毒辣的阳光暴晒,在比萨的高楼上度过一周的人,也许比我更能欣赏这条河。除了要从糟糕的过去,从谎言和谬误中摆脱出来,我没什么需要在休息中恢复的。只要我从水里出来的时间稍长一点,不堪回首的往事又会重新使我感到恶心,对未来产生疑虑。在水里,相反,我忘记了过去,觉得事情好办多了,我能想象出令人满意的,甚至幸福的前景。去跳舞,对我有好处,应该继续。除他以外,还要结交其他伙伴,其他姑娘。新型的康迪达令我震惊,她为此而惊讶。她对我说:你必须离开她,必须让她走掉。必须这样做。我应该坚持不懈地重复告诫自己,不能也不该再像以前那样生活。我应该坚持这种简便易行的方法,坚持这种决心,绝不为了任何别的考虑而予以否定,绝不。生活中,迟早必须达到这个目标。在意大利,应该比在别处更容易能找到一些愿意和你交谈,和你打发时间,和你消磨时光的人。我一边游泳,一边对自己重申这个信条,一再重复。我合乎情理地下了决心,如果我改变不了我的生活,我就自杀。这不难,我在两个图景中选择:看见我上了火车或看见我死。我选择看见我死。因为上了火车的那个人的眼睛,比死了闭上的眼睛更令我害怕。一旦做出这样的许诺,这条河就成了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像睡眠,像醇酒,像他的友谊。
去海滩会雅克琳的时间到了。要不是突然想起那个美国女人,我很可能又不去了。我想见到她,一种朦胧的愿望,十天前我会试着克制它,但现在我再不愿这样做了。当然,我不是要认识这个美国女人,仅仅想看看她而已。激起我这种愿望的,与其说是因为别人曾对我夸她美,倒不如说是由于我听到的一点有关她生活方式的传闻。再说,我一向喜欢船。那么,即使我见不到她,我总可以看看她的游艇。这时候,所有人大概都在海滩上。
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就是我想忘记必须找雅克琳说话。
我把小船划回来还给埃奥洛,就去了海滩。
我立即看出她不在那里。既然除了埃奥洛,大家都对我说她非常美,那么很容易就能看出,海滩上没有任何女人可能是这个美国女人。那里只有几个洗海水浴的,其中大都是旅馆的房客,早上用早餐时我已经见过了。可她的游艇停泊在离河口两百米之处,正好面对人们洗海水浴的地方。雅克琳一看我到了,就向我跑来。
怎么样,游好了吗?
还行。
她对我笑了笑,几乎逐字逐句地把早晨向我讲过的话重说了一遍,即昨天夜里她找我找遍了整个旅馆,我起床比她晚了一个小时,埃奥洛老人告诉她说我半夜去向他要另一个房间(他没告诉她说我去跳舞了),她不敢叫醒我,等等。三天来,她没说过这么多话。洗海水浴洗的,我想。我后悔把她带到了罗卡。关于换房间,我说了早晨没对她讲过的话,即我的生日使我难以入眠,生日之夜有时需要孤独。 我可怜的爱人, 她叫起来,我竟然没想到你的生日! 洗海水浴洗的,洗海水浴洗的。我必须今天就对她说清楚。我记得,她穿一件颜色和样式都有点过时的蓝色游泳衣,去年我见她在拉博勒已经穿过的。是不是由于她在佛罗伦萨和伏天对着干?虽然她情绪极佳,我还是发现她瘦了,显得疲乏。
来洗海水浴吧。 她说。
为了到这里来,我不得不一直走在一条没有阴处的路上,不过我在马格拉河里游的时间很长,身子相当凉爽了,我还能承受海滩上的阳光。不,我不想马上洗海水浴。她走开去继续打一场球,刚才她见我来时停下的。她同一个小伙子一起玩,她又叫又笑,竭力想让我相信她玩得开心。她球打得很糟,不断朝我这边瞧。我在远处观望,半闭着眼睛,但仍然看得见她。仅仅当她把背转向我的时候,我才敢于望那艘游艇。它白得耀眼。不可能长时间逼视它,否则双眼会像被鞭子抽打似的疼痛。不过,我还是盯着它看,直到我眼睛的极限,直到没法再看。只有这时我才闭上眼睛。我在黑暗中似乎仍看得见它。它使我昏昏欲睡。这是一艘三十六米长,有两层甲板的游艇。纵向通道漆成绿色。配备了一套为平静的海上航行用的帆缆索具。确实,我看得疼痛难当,很可能已双眼流泪。不过,也许以前我过于损坏了自己的视力和生活,我喜欢这种灼痛感。甲板上不时有人经过。他们在纵向通道和前甲板之间来来往往。船尾国籍旗旗杆上一无所有。不升国籍旗是很罕见的。难道是单纯的疏忽?船帮上用红色字体写着船名:直布罗陀号。雅克琳在游艇和我之间跑动,不过她很快就不再妨碍我了。那是由于游艇的白色刺眼。它一动不动,停在蔚蓝的海上,像一座孤零零的礁石那样沉静和自大。据说,她一年四季都在这艘船上生活。可我在水手们中间始终没见到女人的身影。
海上的游艇不再投下任何阴影。酷热可怕。该是接近正午了。雅克琳停止打球,大声说她再也玩不动了。她潜入海水中,这时我又想起我在河里对自己许下的诺言,但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了。紧接着,不知是不是阳光的缘故,我不再打算和雅克琳谈话,而是想返回旅馆,喝一杯开胃酒。我心想,我要同埃奥洛老人一起喝。一旦有了这个主意,我就觉得这是我很久以来有过的最好的主意。我长时间地寻思我想喝哪种开胃酒,逐一回顾它们的种类。这占去我很多心思,考虑得很深入。最后,我在茴香酒和掺水白兰地之间难以抉择。茴香酒是在这种阳光下应当喝进胃内的绝妙饮料。比较而言,掺水白兰地是夜间喝的。只有在太阳的光线下,才能看到茴香酒从混浊,呈现虹色,变成乳化状。
掺水白兰地是了不起的饮料,但水总让你对白兰地有点遗憾。喝茴香酒不能不掺水,却不会感到遗憾。我去为自己的健康喝一杯。可就在我还想着这种茴香酒时,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关于铜器的念头。为什么我不去那艘船上擦拭铜器?我赶走这个念头,重新想茴香酒。啊!在地中海洗海水浴后不想喝一杯茴香酒的人,是不知道早上在地中海洗海水浴的滋味的。至于铜器,你会擦吗?谁不会呢?不,海水浴后,在阳光下,想喝茴香酒的愿望非常强烈,谁不了解这一点,绝领会不到他必死的肉体的不朽性。不过,我突然感到不安。我一向不喜欢茴香酒。我曾勉强尝过两三次,没有多大乐趣。比起茴香酒来,我总是更喜欢掺水白兰地。从我不喜欢茴香酒以来,没经再一次品尝就又想喝它,我这是怎么搞的?我又出什么事啦?我中暑了,我说,想同时解释这种新口味和我指望喝了就会获得的不相称的快感。我向各个方向摇晃脑袋,想让头脑清醒,试着理解自己。怎么知道我因中暑而正在变疯呢?除了想喝茴香酒的愿望——还有擦拭铜器的愿望——我没什么不正常的,我感觉很好。必须冷静下来,我对自己说。我重新躺在沙滩上。但雅克琳从水里出来,由我奇怪的姿势引起警觉,来到我身边。
你又怎么啦? 她也问我。
没什么, 我说, 阳光使我感到有点不舒服。我想去喝一杯茴香酒。
茴香酒?你一向不喜欢茴香酒。 她挑衅说, 你又要去喝你那些开胃酒了。
第一个现代人, 我说, 就是第一个想喝类似开胃酒那种东西的人。
她注意望着我。
你怎么啦? 她又问一遍。
从前,有一天早晨,那个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的人打猎归来,回他的小家。他走进他的小屋时,深感幸福。他吸入森林和江河散发的绿色空气,寻思自己还缺少什么,这时他已有了妻子、孩儿和所需的一切。他渴望得到一杯还没发明的开胃酒,这个人就是真正的天才亚当,第一个真正背叛上帝的人,我们大家的兄弟。
我不做声了,精疲力竭。你拉我到罗卡来就为了对我说这个? 她改口了, 相信我吧,你不该待在烈日下。
那条蛇选定的不是树上的苹果,而是掉在地下的烂苹果。
我们的亚当俯身在烂苹果上,闻了闻,很喜欢它。在烂苹果虫蛀、起泡、变酸、发酵,变成苹果烧酒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什么?——酒精。他需要酒精。因为他聪明。
相信我, 雅克琳恳求说, 你应该浸泡在水里。
你真这么认为? 我问。
我奔向大海,钻入水中,又立刻出来。想喝茴香酒的欲望在抗拒。我什么也没对雅克琳说。
好些了吗?
好些了, 我说, 我刚才是开玩笑,没什么。
你不经常这样, 她说, 我很不安。他们都说烈日可怕。
过了一会儿,她好像自行辩解似的,补充说:我正想要你同我一起在芦苇丛后面晒日光浴。
我同意了。我站起身来,依然湿漉漉的。我们沿着长满芦苇的沙丘向上爬行。芦苇很干,黑乎乎的,非常茂密,甚至减弱了大海的声音。雅克琳将她的浴巾铺在一块空地上,脱掉游泳衣。
我在离她相当远的地方躺下。我还在想佩尔诺茴香酒,好不再想那些铜器,至少我认为可以避免再想。
你这几天怎么啦? 雅克琳问, 你怨我吗?
不是这回事。 我说, 我只是认为我们应该分手了。
在我们左上方,卡拉拉群山积雪的山坡在闪闪发光。在另一边的山冈上,由于反差,村庄显得十分阴暗,隐匿在围墙、葡萄园和无花果树间。
她一直不搭腔。我在想,萨尔扎纳街上扬起的尘土,我觉得那么白,很可能是大理石的粉尘。
我不明白。 她终于说。
我也等了一小会儿才应对。
不,你明白。
我在想,等她走了,我就去卡拉拉采石场散步。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不是突然。我在佛罗伦萨那个博物馆里就已对你说了。
那就谈谈博物馆! 她不怀好意地说, 可你当时说的是身份登记处。
不错, 我说, 可这是一回事。我留在意大利。
究竟是为什么? 她用一种受惊的声调问。
也许他也会到采大理石的采石场来。
我不爱你。你知道的。
我听到一声呜咽。仅仅一声。她没答理我的话。
你也不爱我。 我尽量温柔地说。
这不可能, 她终于说, 我做错什么啦?
什么也没做错。我不知道。
这不可能, 她叫了起来, 你必须解释。
我们彼此不相爱。 我说, 这是没法解释的。
热开始使人透不过气。
那怎么样? 她嚷道。
我留在意大利。 我说。
她等了一会儿,用肯定的语气说: 你疯了。
接着,她又用另一种语气,这回是玩世不恭的,继续说:可以知道你要在意大利干什么吗?
什么都行。暂时我留在这里。以后我还不知道。
那么我呢?
你回去。 我说。
她恢复了镇定,变得咄咄逼人。
我不相信你说的话。
你必须相信。
突然,她哭了起来,没有愤怒,似乎她早就预计到了这些事。
没有风,芦苇丛把风挡住了。我浑身上下在冒汗,从眼皮的缝中往外冒,从头发的根处往外冒。
撒谎的人不可信, 她边哭边说, 我不能相信你。
我撒谎已少多了。 我说, 为什么你要说我这会儿在对你撒谎?
她不听我说。
撒谎的人,你是个撒谎的人。
我知道。 我说, 但是为什么我这会儿要撒谎?
她还是不听。她哭着。她在一阵呜咽声中说:你已变成撒谎的人。我为一个撒谎的人糟蹋了我的一生。
没什么可对她说的了。必须等待。从我们进入芦苇丛以来,我就再也看不见那艘游艇。我很想看到它。它给我力量和希望。
我觉得它马上就要起航了。
和一个撒谎的人在一起, 雅克琳继续说,她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 和一个懦夫在一起,从来就口说无凭。 她的语气很厉害, 这才好呢。
我抬起身子,再难以觉察地轻轻抬起身子,我看见游艇在海上显现出来,仍然白得耀眼。在游艇和我之间,距我们十米的地方,有个女人躺着,正在晒日光浴。我立刻明白她就是那个美国女人。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回巴黎的。 雅克琳说, 你太懦弱了,我了解你,了解你……我不回答,也不可能同答。我正在瞧那个女人。她没有看见我们。她平卧着,头枕在手上,另一只手一动不动地放在双乳之间。她微微屈着腿,似乎睡着了。看起来她根本不在乎太阳的灼热。
你又怎么啦? 雅克琳问。
没什么。 我终于说, 要是你愿意,我们可以回去,一起喝佩尔诺茴香酒。
我大概显得心不在焉,她生气了。
你不爱喝佩尔诺茴香酒, 她说, 别再撒谎,我求你了。
美国女人睁开眼睛,把目光转向我们,但她没看见我们。我担心她听见我们说话,就压低声音说:
我确实想喝,我自己也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