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二十五

我们不认识这个多德。她向我们解释说,这是个法国将军,征服达荷美的英雄。

他经常这样演出吗?

几乎天天晚上演。科托努没有剧院。

总是一八九零年条约?

有时是直布罗陀先生的故事。

路易正在号召他的臣民们拿起武器。再也没法让他停下来。

他的朋友拍着手使他的号召有了节律。

把这些丑恶的东西从我们的土地上彻底清除出去!吃掉上校,甚至将军!这样可以教会他们待在自己的家里!

耐心些,耐心些。 小学教师大声说。

路易突然重新陷入绝望之中。想必他累了。

啊!我在那些面无血色的人手里,轻得好似我们的牧羊女用来遮住乳房的空葫芦。

不,贝汉津,你在人类的良心上分量很重!

但路易是无法安慰的。

唉! 他一直在叫喊, 无辜者是没有声音的,没法为自己申诉!那些不了解的人永远也不会了解的!

耐心些,耐心些,人人都会了解的。不了解的人将来会了解的!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时刻就要到来!

听到这话,路易丢下他一直算是咬着的想象中的二头肌,像庄严的大天使似的面对他的朋友站了起来。他显得比他开始演出时醉得更厉害。他变得漂亮了。安娜的脸色略微发白。他好像想找话说,但找不出,就伸出双手,慢腾腾地走向他的朋友。场上没人再笑了。

直布罗陀水手先生的时刻还没到来。 他的朋友后退一步,吼叫道, 依然需要耐心,贝汉津。

路易一动不动,突然,他看到朋友惊恐的模样,纵声大笑起来。大家都跟着他大笑,连这位朋友在内。路易放弃往下演召唤多德将军的戏了。

下一次演吧。 他宣布说,显得精疲力竭。

他说了下一次演? 埃帕米农达斯困窘地问。

但没人注意他的话。大家非常热烈地对路易鼓掌。我们又开始喝酒。三个水手笑闹着继续演贝汉津的戏,这回轮到路易和他的朋友看着他们大笑了。富拉尼姑娘过来靠拢我。埃帕米农达斯一心想着贝汉津,没看出有什么不妥。路易也没有,他想必从没看出有多么不妥。安娜从远处笑眯眯地望着我们。富拉尼姑娘的梦想很简单,就是巧遇一个海军军官,可以带她去巴黎那个大都会 。为什么去?她说为了在那里干一番事业 。我一股劲地追问,她也没能说清是什么事业。我还是尽力劝她打消这个主意。我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望着安娜。她笑累了,但依然对我微笑着。她美极了。我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尽可能悄悄地都给了富拉尼姑娘,这也是为了使她冷静下来。可她被这个举动迷住了,随即要求我让她留在船上。我对她说这不可能,这艘船上只有一个女人的位置。我把安娜指给她看。她们互相望了望。我向她描述我们过的生活,告诉她这种生活艰辛、困难,全部用来寻找直布罗陀水手。我还告诉她这个聚会完全是个例外,和我们所有的习惯迥然不同。她确信我们会在韦莱盆地找到直布罗陀水手。他来科托努时,她见过他一次。像达荷美所有的黑女人一样,她也梦想得到他,仅仅为了他,她就可以放弃她在大都会的事业。据说韦莱的女人很美,非常开化,就算我们找不到他,不过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发生,杰杰也绝不会回达荷美了。我丢下她去为这种前景黯然神伤,我走向安娜。水手们还在互相逗笑。他们轮流回忆追寻直布罗陀水手过程中各自最滑稽的插曲。当我走近她时,我想我再也没法保持一本正经了。她看出来了,担心起来。她的眼睛睁大了,变得水汪汪的。我从中认出某种忧虑,非常独特,只有我能同她分担,总之,这是世上唯一我能完全同她分担的事,是我们唯一的财富。我一把搂住她,将她抱在我的膝上。我对她说别怕。她放下心来。她说: 猎羚羊开始得挺好。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 我说。

这还什么都没开始吗? 她笑着说。

洛朗坐在我们旁边。但任何人在场都不会妨碍我们,尤其是洛朗。她非常稚气地找补一句:

啊!你真是个猎羚羊的高手。

她转向洛朗。

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觉得。 洛朗依次望着我们俩说, 我也觉得猎羚羊对我们有很大帮助,只要我们,怎么说呢?用足够的热情去做。

我们三个都大笑起来。

确实, 她说, 我最终完全会相信,只带打牌高手和猎羚羊高手上船,才是明智的。

还有大醉鬼,你拿他们怎么办?

大醉鬼, 她说着仰翻在靠背椅上,笑起来, 想必也是无比安全的。

我想当南部海洋的大醉仙。 我用夸张的语调讲。

为什么?

她笑得更厉害了。

确实,为什么? 我说。

我不知道, 她说, 我怎么会知道呢?

确实。 我说, 为什么你们要笑?

为什么问我为什么?

她转向洛朗。她和洛朗之间存在一种很深厚的友谊。她问:除了我的,你遇见过伟大的爱情吗?

在人间, 洛朗想了一会儿说, 我遇见过一些。这是看了令人相当伤感的事。

你说的是那种任何威胁都压制不了的爱情?任何力量看来都没法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的爱情? 她问。

正是这种建立在永恒之上的爱情。 洛朗回答。

永恒,这太过了。 我说。

人们不是说,没有比伟大的爱情给人更强烈印象的感情吗?总之,没有任何感情能与之相比吗? 她说。

日复一日的普通爱情有其他优势。 我说。

那种爱情看了不会令人伤感。 洛朗笑着说。

那种爱情不知永恒有什么用, 我说, 生活对它们就足够了。

告诉我, 她说, 一场伟大的爱情结束的预兆是什么?

任何力量看来都没法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 我说, 不是吗?

那种一切都阻止它永远持续下去的爱情呢? 洛朗笑着问。

啊!那种, 我说, 怎么知道呢?

我从来没想到猎羚羊会这样愉快。 安娜说。

我也有相当醉意,一股劲地亲吻她。水手们已习惯我们的举止。路易和他的朋友也醉得太厉害,而且太高兴了,他们对任何事都不会感到不满。再说,人人都能理解,在找到直布罗陀水手之前,总得有个人亲吻她,不是吗?我在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想,只有富拉尼姑娘对这种举止感到不快。她想走。安娜要我送她回去。于是我一直把她送回路易的小屋。我回来时,聚会还在继续。水手们依然在笑闹着,看谁能对直布罗陀水手所在之处做出最荒诞的假设。洛朗参加了这场谈话,也在起哄。她在等我。我们跟着闲聊。谈话又持续了很久。布律诺明显对这种生活恢复了兴致,在他的提议下,众人决定再逛一次城里的妓院。

他们走了。只有她和我留在船上。

离开科托努三天后,我们到了利奥波德维尔。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时节。一层低垂的灰雾笼罩着城市。每天有好几次暴风雨撕破这层雾,将它驱散半个小时。然后,雾又重新聚拢。人们呼吸困难。灰雾不断地聚拢,又不断地被暴风雨撕开。温热的滂沱大雨倾泻在这座城市上。人们呼吸舒畅了。接着灰色的云雾又聚拢。人们再次等待暴风雨。这座城市是富裕的。街道宽敞。有一些三十层高的大厦,有银行,有很多警察。在这片殖民地的底土里有不少钻石。成千上万的黑人把这种土挖出来,弄碎,过筛,他们被遗忘在深深的地下坑道里,为了已故纳尔逊·纳尔逊的遗孀能用钻石装饰她的手指。非洲紧紧包围着这座城市。在它黑色的夜空下,城市闪烁着钢铁般冷峻的光。不过,城市使它敬畏。

否则,它很快就会吞没这座城市,用藤紧紧勒住摩天大楼。我们到的时候,为了纳尔逊·纳尔逊夫人的最大安宁,利奥波德维尔依然支配着非洲。

我们抛锚使游艇停稳。如同约定的,我们——安娜、埃帕米农达斯和我沿着刚果河探访咖啡馆。我们在电风扇下,一边听着顾客们交谈,一边喝了不少啤酒。我们不大喝威士忌,好用全部必要的注意力去听那些谈话。埃帕米农达斯一直不离开我们。只要我们交谈,话题就是猎羚羊。我们对杰杰的真实身份仍然有相当的怀疑,所以只谈羚羊。

这样持续了三天。三天内我们确实喝了许多啤酒。幸好羚羊给我们提供了出乎意料的精神力量。埃帕米农达斯刚到时又有些担忧,这时充分放下心来,急不可待地想再次去打猎。

三天过去了,晚饭后,正当埃帕米农达斯对猎羚羊和活着摆脱炎热完全不抱希望时,我们听到了一场奇怪的谈话。

那是在城郊一家讲究的酒吧里。我们为了一个侍者已来过两次。这个侍者身材高大,开始衰老,看破一切,非繁忙时刻给我们讲述非洲。我们到酒吧半个小时后,两个男人走了进来。他们身穿白衣,扎着护腿,肩上斜挂着枪。一个高个,另一个矮个。

他们热极了,膝盖以下沾着污泥。刚果的烈日把他们晒得黝黑。

他们从远处来,很高兴到了这里。他们不是这家酒吧的常客。他们要了两杯威士忌。

我们热极了。 第一个进来的人说。

说得对。 第二个人说。

两位先生远道而来? 侍者很有礼貌地问。

从韦莱来。 第一个人回答。

瞧。 埃帕米农达斯低声说。

我们热极了。 第二个人说, 给我们消消暑。

好像今年暑热提前到了。 侍者彬彬有礼地说。

见鬼! 第一个人说, 我们的轮胎化了一半。亨利,你真行。 他对侍者说: 他是司机,一流的。

见到您很荣幸。 侍者打着哈欠说。

你言过其实了,勒格朗。 亨利说。

不, 勒格朗说, 是一流的。

那打猎呢,好吧? 侍者问。

打到一只小猞猁。 勒格朗说, 还有一只羚羊。但我们打得不多。

是啊, 亨利说, 我们总是从小道射击,那就必然如此,我们扬起了大片尘雾,猎物又不笨……

必然如此。 侍者说。

沿小道行驶了四百公里。 勒格朗说, 亨利,你真行。

最过硬的,嗨,是耐心。四十公里的时速开了四百公里,这是对耐心的考验。

谁没经过这种考验? 这时安娜问,她对这场谈话开始感兴趣。

什么? 亨利说,瞟了她一眼。

耐心的考验。 安娜说。

夫人有什么高见? 勒格朗用献殷勤的口气问。

啊!这方面没有! 埃帕米农达斯纵声大笑,他至少已在喝第三杯威士忌。

一个疏忽, 亨利解释说, 车轮陷在泥潭里,然后,必须等同伴们……

想到这种事真可怕。 安娜说。

什么事可怕? 勒格朗问,多心了。

想到你们有可能不能在这里喝威士忌。 安娜说。

勒格朗开始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她,但亨利示意他别激动。

安娜非常亲切地微笑着。

您是巴黎人吧, 他说, 巴黎女人能言善辩,立刻就能认出来。

眼下, 埃帕米农达斯说,他也开始激动起来, 确实,生活就是一场耐心的考验。

你这样认为吗? 我问安娜。

有人这样说。 她低声回答。

我撒尿时,总扬起一片尘雾。 亨利说, 同样的再来一杯。 他对侍者说。

我呢, 侍者说, 我在这里八年了,我很想在薄冰上撒一次尿。

您在对谁说呢。 亨利说, 一块踩不碎的好冰,只要有这样的冰就行。图阿塔纳这地方气温高达四十三度,离结冰远着呢。

我呢, 勒格朗说, 我一直宁可要热而不要冷。不过,这儿,喝的是什么呀,可我还是宁可热。

这真不可思议。 侍者说。

可我不同, 亨利说, 不,不,我过去相信,现在再也不信了。

老天爷,为了能在薄冰上撒尿,我什么都可以献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