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怜经KYRIE 10

她不知不觉走到一条石板路上,石缝间窜出青绿茂密的苔藓,分明像是一条通往陵墓的小路。小径在柳树林间延展。枝叶上悬着满满的雨滴,一路轻抚着她,仿佛意图挡住她去路的修长手臂。另一侧隐约可见一幢建筑,乍看似是温室,但走近细看,更像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楼阁。院子里一条袖珍版铁道环绕屋子,还有个车站月台,恰好就建在大门正对面。阿莉西亚跨过铁道,踩着阶梯往上走到房门半掩的大门口。臀部不时抽痛着,偶尔伴随刺痛感,在她看来,这恐怕都是接合骨骼的钢钉发出的警告。她驻足半晌喘口气,接着将门板往里推。在微弱的嘎吱声伴奏之下,大门开了。

起初,她以为自己置身于废弃多年的舞厅。满地积尘的木质地板上,尚且留着伦巴舞步的足迹,两盏高悬的水晶灯宛若结了霜的冰花。

“有人在吗?”她高声问道。

回音在大厅里游荡了一圈,毫无响应。地上的脚印消失在幽暗中,暗处依稀可见一组深色木橱柜,隔成一个个小方格,好似墓穴占据了整面墙。阿莉西亚循着足迹往前挪了几步,却惊觉似乎有东西盯着她看,马上停步。一双玻璃眼眸在阴暗中浮现,象牙白的微笑脸庞露出邪恶又轻蔑的神情。玩具娃娃顶着一头红发,穿一身黑色丝绸洋装。

阿莉西亚再往前走了好几米,才发现玩具娃娃并不孤单。每个橱柜方格里都有个精心装扮的娃娃,眼前所见起码有百来个,个个笑脸迎人,目光呆滞,身高有如幼童,即使在阴影下,细致精美的做工仍清晰可见,无论是指甲的光泽,还是红唇间微露的贝齿,甚至连瞳孔虹膜都栩栩如生。

“您是谁?”

声音从客厅尽头传来。阿莉西亚瞥见角落有个端坐椅子上的身影。

“我叫阿莉西亚。阿莉西亚·格里斯。抱歉,希望没吓着你。”

那身影站了起来,出奇缓慢的步伐渐渐走近。阴影中慢慢浮现的身影,随即嵌入大门入口的微光中,阿莉西亚认出那女孩的面容,正是巴利斯书房里那些肖像照的影中人。

“你的娃娃收藏品很漂亮。”

“根本没有人喜欢。我父亲说看起来像吸血鬼,大部分人看了会害怕。”

“我就喜欢这一点。”阿莉西亚说。

梅希迪斯仔细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她突然觉得,这位访客和她的娃娃收藏品似有共同之处,仿佛其中有个娃娃不再凝滞于象牙般的童颜,却慢慢长成一个有血有肉、性格阴郁的女子。阿莉西亚面带微笑朝她伸出手。

“你一定是梅希迪斯吧?”

女孩点头回应,并握了她的手。阿莉西亚冰冷、敏锐的眼睛给了她平静和信心。眼前的女子大概还不到三十岁,但就跟那些娃娃一样,越是近距离注视她,越难臆测她的年纪。她身材清瘦,衣着品味是梅希迪斯私心偏爱的风格,但她不确定父亲和伊莲娜女士会不会允许她这样穿。女子全身散发着难以捉摸的气息,巴利斯的爱女一眼便看出来,所有男人都会被她迷住,在她面前,男人全变成小孩,或是舔着嘴唇的老头子。女孩方才看到有个警察陪她前来,然后一起进了屋子。警政高层某位有力人士可能认定这名女子是找出她父亲下落的理想人选,在她看来,这个选择难以理解,却又希望无穷。

“您是为了我父亲的事情而来,对不对?”

阿莉西亚点头。“不必用‘您’称呼我。我也没比你大几岁。”

梅希迪斯耸耸肩。“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要用‘您’尊称每个人。”

“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是努力当个大家闺秀,你看看我现在是什么德行。”

梅希迪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阿莉西亚心想,她笑的方式就跟她观察世界的方式一样:躲在大人身体里的小女孩。或者说是被童话书、仆人和玻璃娃娃包围着的女人。

“您是警察吗?”

“可以这么说。”

“看起来一点都不像。”

“任何人看起来都不像自己。”

梅希迪斯琢磨着话中含意。“我想也是。”

“我们可以坐下来吗?”阿莉西亚问。

“当然……”

梅希迪斯连忙从角落搬来两张椅子,摆在入口光线洒进来的位置。阿莉西亚小心翼翼地坐下,女孩立刻察觉她脸上痛苦的神情,随即上前帮忙。阿莉西亚一副额头冷汗直冒的狼狈样,只能微微苦笑。梅希迪斯迟疑片刻,仍旧从口袋掏出手帕替她擦了汗。擦拭的时候,她可以感受到阿莉西亚的肌肤是如此细致、如此苍白,让她有一股冲动想用指尖轻抚那张脸庞。这念头沉落在思绪的深渊里,这时候,她惊觉自己羞红了脸,却不太清楚为何如此。

“好一点了吗?”她迫不及待想知道。

阿莉西亚做出肯定的表情。

“您怎么了?”

“多年旧伤。小时候的事了。有时候下了雨,湿气重,就开始痛。”

“意外造成的吗?”

“算是吧。”

“我很遗憾。”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介不介意我问你几个问题?”

女孩的眼神里充满不安。“关于我父亲的事吗?”

阿莉西亚点点头。

“您会找到他吗?”

“尽力而为。”

梅希迪斯以急切的眼神望着她。

“警方找不到他。这件事,就拜托您了。”

“为什么这样说?”

巴利斯的女儿顿时眼神落寞。“因为……我总觉得他不希望警方找到他。”

“你为什么这么想?”

梅希迪斯还是低着头。“我也不知道……”

“玛丽亚娜说,你父亲离开那天早上,你曾经告诉她,你觉得父亲从此一去不回……”

“没错。”

“是不是父亲前一天晚上跟你说了些什么,才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

“我不知道。”

“舞会那天晚上,你跟他聊过吗?”

“我上楼去他的书房找他。舞会一整晚他都没下来过。当时他跟比森特在一起。”

“他的保镖比森特·卡蒙纳?”

“对。他看起来心情不好,也怪怪的。”

“他跟你说了为什么吗?”

“没有。我父亲一向只说他认为我想听的话。”

阿莉西亚扑哧一笑。“天下的父亲都做同样的事。”

“您的父亲也是这样吗?”

阿莉西亚只是抿嘴微笑,梅希迪斯也没再追问。

“我记得走进书房的时候,他正在看一本书。”

“你还记不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不是黑色?”

梅希迪斯一脸诧异。“我记得就是黑色!我问他那是什么书,他告诉我,那不是年轻女孩该看的书。我当时觉得他是刻意不让我看到那本书。或许是一本禁书吧。”

“你父亲有禁书吗?”

梅希迪斯点点头,再度浮现戒慎拘谨的神情。

“他的部长办公室有个上锁的书柜。但是他并不知道我晓得这件事。”

“我听得有点迷糊了。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父亲经常带你去部长办公室吗?”

梅希迪斯频频摇头。“我只去过两次。”

“市区呢?”

“您是说马德里吗?”

“对,马德里市区。”

“我在这里,想要的东西都有了。”她说话的语气稍嫌勉强。

“也许我们可以找时间一起去市中心走走。逛逛街,或是看场电影。你喜欢看电影吗?”

梅希迪斯咬着嘴唇。“我从来没去过。可是我很想去看看,我是说,跟您一起去。”

阿莉西亚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双手,同时送上亲切无比的笑容。

“我们一起去看加里·格兰特的电影。”

“我不知道他是谁。”

“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

“为什么?”

“因为他不存在。”

梅希迪斯再次露出含蓄伤感的笑容。

“那天晚上你父亲还说了些什么,记得吗?”

“他没多说什么。他说他爱我,还说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会永远爱我。”

“还有呢?”

“他当时看起来很慌张。跟我道过晚安之后,他就一直和比森特交谈。”

“你听见他们在谈些什么吗?”阿莉西亚问。

“隔着一扇门……听不太清楚。”

“我一向认为,像这样躲在门外听到的谈话内容,反而更丰富。”阿莉西亚紧追不舍。

梅希迪斯忍不住会心一笑。

“我父亲认为,有人在舞会的时候进入了他的书房。”

“他说了是谁吗?”

“没有。”

“他还说了什么?有没有特别值得注意的事?”

“他们谈到什么清单之类的。他说某人手上有清单,但我不知道是谁。”

“知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类的清单?”

“不清楚。跟数字有关吧。很抱歉,我也很想尽量帮您,但我听到的就是这些了……”

“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梅希迪斯。”

“真的吗?”

阿莉西亚点头肯定,并轻抚她的脸颊。梅希迪斯的母亲缠绵病榻已十年,双手枯瘦如鱼钩,自此再也没有人像这样抚触她的双颊。

“你父亲提到‘不管发生什么事’,你觉得他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

“以前听过他这样说吗?”

梅希迪斯缄默不语,并凝望着她。

“梅希迪斯?”

“我不想谈这个。”

“谈什么?”

“父亲曾经告诉我,不能跟任何人讲这件事。”

阿莉西亚挨近她,握着她的手。女孩全身颤抖着。

“我和其他人不同。你可以跟我说。”

“父亲如果知道我跟您讲这个……”

“他不会知道。”

“您发誓?”

“我发誓。我如果说谎就天打雷劈。”

“请不要这样说。”

“告诉我吧,梅希迪斯。你告诉我的事情,只有你和我知道,不会有别人晓得。我们一言为定。”

梅希迪斯泪眼婆娑地望着她。阿莉西亚紧握着女孩的手。

“我那时候大概才七八岁,当时在马德里的黑衣修女教会学校。下午放学,父亲的保镖会来接我。我们女孩子都在翠柏园等着,因为所有家长或仆人都从这里进来接孩子。放学时间是下午五点半。那个女人来过好多次,她总是站在校门外,始终盯着我看。有时她会朝着我微笑。我不知道她是谁,但她几乎天天下午都在那里。她招手要我过去,这让我更加害怕。有一天保镖来晚了,听说是在马德里出了点事,在市中心。我还记得,其他女生都被家里的轿车接走了,只剩我一个人还在等。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总之,一辆轿车开出校门的同时,女人趁机钻了进来。她走过来,在我面前跪下来,接着上前抱住我,号啕大哭起来。她开始亲吻我。我吓坏了,于是大声尖叫。修女们急忙跑出来,保镖也到了。我记得有两人分别抓着她的手臂,硬是拖着她走,女人又哭又叫。父亲的一个保镖朝她的脸狠狠揍了一拳,她掏出藏在口袋里的东西,是一把手枪。保镖们冲了过去,她却朝着我跑过来。她满脸鲜血地抱着我,还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而且永远不会忘记我。”

“然后呢?发生什么事了?”

梅希迪斯咽下口水。

“这时候,比森特走过来,朝着她头部开了一枪。女人在我脚边倒下,整个人躺在血泊里。我还记得,有个修女扶着我的手臂,帮我把鞋子脱了,因为鞋上沾满了她的血。她把我交给一位保镖,接着陪我一起去搭车,还有比森特也在。比森特发动引擎后,我们火速离开,但从轿车的后视镜里,我看见另外两名保镖拖着女人的尸体……”

梅希迪斯正找寻着阿莉西亚的目光时,她已被拥入怀中。

“那天晚上,父亲告诉我,那女人是个疯子,警方已经多次逮捕她,因为她曾经试图在马德里好几所学校绑架小孩。他告诉我,再也不会有任何人伤害我,要我不必担心。他还告诉我,这天发生的事情,千万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从此我不再上学,伊莲娜女士成了我的专任导师,所有课程都是在家自学……”

阿莉西亚拥着女孩,让她尽情地哭,同时不停轻抚着她的头发。当女孩终于平静下来,阿莉西亚隐约听见巴尔加斯的车从远处传来喇叭声,于是她连忙起身。

“我必须走了,梅希迪斯,但是我会再回来的。而且,我们要找一天一起去马德里逛街看电影,答应我,到时候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

梅希迪斯紧握着她的手,频频点头。

“您会找到我父亲吗?”

“一定。”

阿莉西亚在女孩的额上轻轻一吻,随即一拐一拐地往门外走。梅希迪斯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深陷在幽暗的娃娃国里,一个从此永远破碎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