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怜经KYRIE 18

她始终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回到巴塞罗那。讽刺的是,这刚好是莱安德罗交办的最后一项任务,不管怎样她是逃不出师父的魔掌。她想象他正在豪华套房里来回踱步,若有所思地盯着电话。他想拿起话筒,再一次打电话下令要她留在马德里。莱安德罗不喜欢他操纵的傀儡试图逃脱。做此尝试的人不止一个,最终都发现这一行不适合偏爱快乐结局的人。但阿莉西亚始终与众不同。她是他的爱徒,是他一手打造的杰作。

她又添了一杯白葡萄酒,躺下来等电话。拔掉电话线的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上回她这么做的时候,莱安德罗的两名手下出现在房门口,然后架着她到旅社大厅,莱安德罗在那里等着,那模样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惯有的冷静已不复见,焦虑倒是让他形容憔悴。当时,他凝视她的眼神里夹杂着怨恨和渴望,仿佛正踌躇到底是该上前去抱她,还是命令手下当面用枪托把她打死。“我不许你再做这样的事情。”他说。那一夜距今正好两年。

她静候莱安德罗来电,直到深夜仍无动静。想必他也急着想找到巴利斯,借此取悦政府高层,替自己的宦途开启一扇又一扇大门。她坚信,他们俩这一夜都不会闭眼了,阿莉西亚决定遁入世上唯一不受莱安德罗监控的地方:书中世界。她拿起桌上那本从巴利斯书房搜到的黑皮书,翻开书页,打算深入维克多·马泰克斯的心灵世界。

第一段尚未读完,她就几乎忘了手上这本书是办案所需的物证。她徜徉在文字里,沉溺在阿里亚娜的历险中,在那个充满魔力的巴塞罗那,深入地底的种种景象,时时扣人心弦。每个段落,每个句子,似乎都是押韵写成,文字铿锵有力,一场诗韵与色彩兼具的黑色戏码在读者内心上演。她一口气连看了两个钟头,仔细咀嚼每个句子,就怕读到结尾。最后一页是一张舞台落幕的插画,所有的文字仿佛消失在阴暗的尘埃之中。阿莉西亚在胸前合上书本,躺在黑暗中,眼神依旧迷失在阿里亚娜的迷宫历险中。

被小说剧情施了魔法之后,她闭上双眼,试着小睡片刻。她想象巴利斯在书房里,把这本书藏在抽屉底部,然后上了锁。他必须藏匿的东西这么多,在失踪前挑上的却是这本书。疲惫逐渐入侵她的身躯,她褪下浴巾,光着身子钻进被窝,身体侧躺着蜷缩成团,双手在大腿间紧握。她突然想起,这很有可能是她在这个多年来的斗室牢笼度过的最后一晚了。她静静躺着,等待着,聆听屋里各种声响和叹息,似已暗示了自己终将离去。

天未亮她就起床,刚好有点余裕将日常必需品装进行李箱,其他东西留在这里,就当是她送给旅馆隐形房客的告别礼物。她凝望沿着屋墙堆叠的一座小小书城,嘴角扬起哀愁的浅笑。毛拉一定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东西。

破晓时分,她悄悄走过接待处,无意和西班牙酒店那些失落的灵魂上演离别依依的戏码。她往大门走去,却听见毛拉在她背后出了声。

“这么说是真的,”柜台门房说道,“您要走了……”

阿莉西亚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毛拉盯着她看,手上拿着几乎和他个头一样高的拖把。他用微笑压抑泪水,茫然的眼神掩不住无限愁绪。

“我要回家了,毛拉。”

柜台门房频频点头。“祝您一切顺利。”

“我把所有的书都留在楼上,全部都是您的了。”

“我会好好珍惜的。”

“还有衣服,您看着办吧。这里有人适合穿的话就送他们。”

“我会捐给慈善机构,这里住的都是一群笨蛋,别去打交道的好,我可不想没事找事做。”

阿莉西亚走到这个瘦小男子身边,拥抱了他。

“毛拉,谢谢您这些年来的照顾。”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会想念您的。”

毛拉将拖把往地上一扔,接着,颤抖的双臂紧紧拥住她。

“您一到家就忘了我们吧。”他哑着嗓子说道。

她本想在他脸颊上吻别,但这位悲伤的老派绅士却朝她伸出手。阿莉西亚紧握住他的手。

“可能会有个叫巴尔加斯的人打电话找我……”

“放心,我会帮忙打点的。好啦!您该走了。”

她拦了一辆在门口排班的出租车,请司机载她到阿托查车站。铅灰色的乌云密布,车窗蒙上了一层霜。司机看似在方向盘前消磨了一整晚,或甚至一整个礼拜,并勉强靠着嘴上叼的香烟和世界接轨,他从后视镜看着她。

“单程还是来回?”他问。

“不知道。”阿莉西亚答道。

到了车站,她发现莱安德罗已经早一步抵达。他坐在售票口旁的咖啡馆看报纸,把玩着咖啡杯旁的小汤匙。他的两名走狗各自守在数米外的柱子旁。一见她现身,莱安德罗立刻折起报纸,端出长辈式的慈祥笑容。

“起得早,天也不会亮得早。”阿莉西亚说道。

“引用谚语跟你一点都不搭,阿莉西亚。坐下来吧,吃过早餐了吗?”

她摇摇头,在桌边坐下。两人即将相隔六百公里之遥,此刻她最不想做的就是惹他生气。

“正常人有些共通点,例如吃早餐和交朋友,这两件事都对你有好处。”

“您交了很多朋友吗,莱安德罗?”

阿莉西亚随即领受了长官凌厉的目光,那是个警告,接着她低头垂眼,乖乖接受了服务生送来的莱安德罗点的意大利面和牛奶咖啡,在他的注视之下,她啜了几口咖啡。长官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递给她。

“我帮你订了单人的头等包厢,希望你会喜欢。里面还有一笔现金。我今天就会把剩下的款项汇入西班牙银行的账户。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尽管告诉我。”

“谢谢!”

阿莉西亚嚼着又干又硬的意大利面,难以吞咽。莱安德罗的目光未曾移开。她偷偷瞄了挂在高处的时钟。

“还有十分钟。”她的长官说道,“别紧张!”

成群旅客开始朝月台移动。阿莉西亚双手握着咖啡杯,纯粹只想让手有个地方摆放。两人之间冷凝的缄默叫人坐立难安。

“谢谢您来送我。”她终于打破沉默。

“我们在这里是为了道别吗?”

阿莉西亚摇摇头。两人又是不发一语地端坐了数分钟。最后,阿莉西亚觉得自己恐怕要把咖啡杯捏碎了,莱安德罗总算起身,扣上大衣纽扣,并慢慢把围巾圈上脖子。接着,他戴上皮手套,面露慈祥的笑容,倾身亲吻她的额头。他的双唇冷若冰霜,吐出的气息飘着一股薄荷味。阿莉西亚动也不动,几乎连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要你每天打电话给我,没有例外。今晚就开始,让我知道你到了那里是否一切顺利。”

她没搭腔。

“阿莉西亚?”

“每天打电话,没有例外。”她复述了长官的命令。

“不需要这样讽刺我吧。”

“对不起。”

“旧伤还会痛吗?”

“还好,好多了,好多了。”

莱安德罗从大衣口袋掏出一个玻璃瓶交给她。

“我知道你不喜欢吃药,但是你用了这个,一定会感谢我的。药性不像注射的药水那么强。就是药丸而已。不要空腹服用,尤其不能和酒精一起下肚。”

阿莉西亚接下药罐,随手塞进皮包。此时此刻,她不想跟人争论。

“谢谢。”

莱安德罗点了点头,随即由手下陪同朝着出口离去。

火车在车站拱顶下等候。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男孩在月台口查看她的车票,带她走向头等车厢,那是这班火车的第一节车厢,而且是空的。男孩不经意发现她略微跛行,于是协助她上了火车,陪她走到包厢,帮忙把行李抬到架上,并拉开窗帘。一群旅客在月台上移动,在清晨薄雾晕染下宛如镜中倒影。阿莉西亚赏了男孩小费,关上包厢门之前,他还恭敬地行了礼。

阿莉西亚瘫坐着,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站的灯火。不久后,火车开始缓缓拖行,她随着微微摇晃的车厢摆动,一边想象雾锁云深的马德里拂晓景致。就在此时,她看见了他。巴尔加斯在月台上奔跑,努力想登上火车,手指几乎触及车厢,却终究前功尽弃。他看见了眼神涣散的阿莉西亚,她在车窗前愣愣望着他,面无表情。巴尔加斯最后还是放弃了,双手撑在膝盖上,无奈地苦笑,几乎喘不过气。

城市消失在远方,火车驶入广袤无边的平原。阿莉西亚能感受到在暗夜高墙之外,巴塞罗那已在风中嗅出她的踪迹。想象着巴塞罗那像一朵黑玫瑰逐渐开展,霎时,她心感豁达,一如注定倒霉的人自我安慰,她告诉自己,那或许只是疲累吧!反正也无所谓了。她闭上眼睛,就这样沉沉睡去,火车在阴暗中奔驰,一路驶向灵魂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