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遗忘的亡灵LOS OLVIDADOS 26

裹尸布一样的乌云迅速从海面延伸至巴塞罗那上空。阿莉西亚坐在餐厅吧台前,回首一望,耳边同时传来第一声雷响。她凝望着阴暗朝城市铺天盖地而来。一道闪电照亮云层外围,片刻之后,雨滴已开始敲打玻璃窗。短短数分钟后,大雨倾盆而下,整个世界罩上灰暗模糊的雨幕。

暴风雨的轰鸣声相伴着她回到松园周围的石墙。大雨宛若密实的水帘,能见范围仅及周遭几米的距离,正好可以掩护她的行踪。再次经过花园入口时,她发现房屋外墙几乎被雨幕遮蔽。接着,她二度绕过庄园,在先前选好的地点爬上围墙。她纵身跳入围墙另一侧,正好落在被雨水浸软的落叶堆上,减轻了落地的冲击。她穿过树林越过花园,来到别墅主要入口。接着,她绕着房子继续走了大半圈,终于见到费尔南迪托叙述过的那几扇厨房玻璃窗。瓢泼大雨肆意狂洒,冲刷着别墅外墙。阿莉西亚在其中一扇窗外探头往屋子里张望。她一眼便认出费尔南迪托目睹瓦伦丁·莫尔加多惨遭杀害时躺着的木桌,桌上沾满了暗沉的血迹。眼前不见任何人的踪影。隆隆雷响的回音填满了屋子。阿莉西亚以左轮手枪枪托用力敲窗,玻璃瞬间碎裂。转眼间,她已潜入屋内。

费尔南迪托继续尾随在后。陌生男子举止极其稳重,丝毫看不出刚刚冷血刺杀了一个人,仿佛他只是出门散个步。天际划过第一道闪电,街上行人急忙跑到皇家广场旁的拱廊下躲雨。杀人凶手并未加快脚步,也无意找个躲雨之处。他依旧缓步朝着兰布拉大道前进。抵达大道入口时,他突然驻足在人行道旁。费尔南迪托悄悄走近他,却发现自己全身湿透。他一度有冲动想掏出口袋里那把巴尔加斯遗留的手枪,朝着陌生男子背后发射子弹。杀人凶手在原地不动,仿佛已感受到他的存在,并静候着他。接着,凶手出其不意地再度迈开步伐,穿越了兰布拉大道,来到亚萨多伯爵街口,继续朝拉巴尔区前进。

费尔南迪托跟在后面,刻意稍微拉开距离。他看着那人在兰卡斯特街口左转,跑上前恰好又看见他隐入街道中段一扇大门内。等候数秒后,他贴着墙缓缓趋近。屋檐落下的污水洒在他脸上,顺着脖子流进大衣衣领。他驻足在方才看着杀人凶手走进去的地方。从远处望去,此地仿佛楼梯入口,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来是一处营业场所的一楼。紧闭的大门是一扇生了锈的黄铜卷门。旁边分隔了另一扇较小的边门,几近关闭。门楣上挂着模糊的告示板:

科尔特斯兄弟人体模特工厂

成衣相关产品制造开发

创立于一九〇九年

工厂显然停业多年,看似废弃已久。费尔南迪托迟疑了半晌。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想拔腿就跑,并寻求支援。他立刻退回街道转角,脑海却突然浮现巴尔加斯被击溃的遗体,还有那沾满鲜血的面容,这景象迫使他停下脚步。他转身走回工厂大门,将手指伸入边门门缝,然后往外拉开数厘米。

屋内一片漆黑。他把边门完全敞开,让阴雨的昏暗天光从门口渗入。他观察屋内陈设,看起来像是童年记忆中的店铺。木制柜台,玻璃橱柜,还有几张倒下的椅子。上头铺了一层东西,起初他以为是透明丝缕,困惑了半晌,走近一看才确定是蜘蛛网。墙角站着几具蜘蛛网缠绕的裸体人型模特,仿佛是巨型昆虫将它们拖到那里,并打算将其吞没。

费尔南迪托听见工厂内发出金属撞击的回音。他眯起眼睛,看见柜台后方有一片帘幕,通往内部的作业厂房。帘幕依然微微摆动着。他走了过去,近乎屏息,轻轻地掀开帘幕。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走道。他身后的亮光暗了下来,回头一看,恰好看着一阵风,抑或陌生人的手,推了边门一把,门渐渐关上了。

阿莉西亚走过厨房,目光紧盯后门,随时留意着被哗啦雨声淹没的异常动静。她听见另一侧传来脚步声,以及厚实的门板猛地关上的声音。于是,她驻足静观其变。等待的同时,她仔细观察了厨房陈设。炉子、烤箱和烧烤炉看来皆已多年未使用。墙上仍挂着平底锅、汤锅、菜刀和其他小件金属厨具。金属表面皆已氧化变黑。宽大的大理石水槽堆满废弃物。厨房正中央摆着一张木桌。阿莉西亚特别细看了固着在桌脚的链条和皮带。她不禁纳闷,不知他们如何处理桑奇斯司机的尸体?桑奇斯太太是否仍然活着?

她走近门边,耳朵贴在门上。声响似乎源自隔壁房间。她正打算推开门缝探个究竟,突然意识到她原本以为雨水拍窗的声响,其实是金属的撞击声,似乎从房子内部传出来。她屏息静待,片刻后又听见同样的声音。有个东西或有人猛力捶打与厨房相连的墙壁或管道。她走近升降梯出入口,此处听到的声响更清楚了。声音来自楼下。厨房下面还有秘境。

阿莉西亚摸了周围墙壁,并不时以指关节轻敲墙面。四壁看来相当坚固。墙角有一扇金属闸门。门上装置了横杆门闩,她随手拉开。门内是个大约六平方米的空间,墙面上全是尘埃满布的置物架,可能是以前的储藏室。此处的金属连续敲击声更加清楚。她往前挪了几步,突然感受到脚下的震动。此时,她赫然发现储藏室尽头的墙上出现一道类似垂直裂缝的黑色线条。她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墙壁,接着双手用力推墙,墙壁竟往另一侧移动了。一股浓烈的动物腐臭味扑鼻而来,掺杂着排泄物的臭味。阿莉西亚突感一阵作呕,立刻以手掩鼻。

眼前出现一条向下倾斜四十五度、由粗石砌成的窄道。一排不规则的石阶遁入黑暗中。声响蓦然休止。阿莉西亚踏上第一级,并侧耳细听。她觉得自己听见了喃喃低语和鼻息,于是将左轮手枪瞄准前方,再往下踩了一级。

她身旁的墙上钉了个金属挂钩,上面吊着一件条状型物体。一把手电筒。阿莉西亚伸手去拿,随即转开把手开关,一道白色亮光窜入潮湿漆黑的黑洞里。

“安达亚?是您吗?不要把我留在这里……”

声响源于密道底部,撕裂的嗓音几乎已不像人声。阿莉西亚缓缓步下阶梯,直到瞥见一排铁栅栏。她高举手电筒,亮光掠过铁栅栏内部。眼前出现的景象令人触目惊心。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身污秽的破烂衣物。卷曲打结的头发沾满秽物,浓密的胡须上方露出蜡黄的半张脸,脸上布满抓痕。他爬到铁栅栏边,伸长了手传达哀求。阿莉西亚收起高举的手枪,一脸诧异地注视着他。囚徒的手臂卡在栏杆之间,她定睛一看,这才发觉他缺了一只手。他的手被人非常粗暴地剁了下来,用干掉的柏油封住残肢伤口。手臂肤色已经发紫。阿莉西亚强忍着作呕的不适,慢慢走近。

“巴利斯?”她惊问,一副不可置信的语气,“您是毛里西奥·巴利斯?”

囚徒张开嘴,仿佛想说话,但口中发出的却是骇人的呻吟。阿莉西亚立刻检视门上的锁。一副铸铁挂锁拴住了铁栅栏。她依稀听见围墙边传来脚步声,自知时间有限。铁栅栏内的巴利斯以绝望的眼神望着她。她知道自己无法将他带离那个地方,甚至考虑过一枪打开挂锁的可能,但她猜测安达亚必定安排了两三名手下看守这栋房子。她必须把巴利斯留在地牢里,然后去找巴尔加斯来支援。囚徒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试图伸手抓住她,但几乎已无气力。

“不要把我留在这里!”他的语气既似哀求,也像命令。

“我找到支援就会回来。”阿莉西亚低声答道。

“不行!”巴利斯尖声呐喊。

她紧抓着他的手,触及那被人遗弃任由腐烂的一副瘦骨,不顾油然而生的反感。

“您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曾经来过。”

“你如果就这样走了,我偏要大吼大叫,烂婊子,我就要让你跟我一起在这里同归于尽。”巴利斯威胁她。

阿莉西亚直视他的双眼,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看清了巴利斯的真面目,抑或有如行尸走肉的他仅存的一点脾性。

“您如果这样做的话,恐怕就再也看不到令千金了。”

巴利斯的面容随即扭曲,所有愤怒和绝望刹那间展露无遗。

“我答应了梅希迪斯,一定会找到您。”阿莉西亚说道。

“她还活着吗?”

她点点头。巴利斯的额头贴在铁栅栏上,随即号哭了起来。

“千万别让他们找到她,别让他们伤害她!”他苦苦哀求。

“他们是谁?谁要伤害梅希迪斯?”

“拜托。”

阿莉西亚又听见地牢上方传来脚步声,于是立刻起身。巴利斯看了她最后一眼,眼神里只有顺从和希望。

“快跑!”他无力呻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