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里逃生Segunda parte DE ENTRE los MUERTOS 2
长方形格局的地牢阴暗潮湿,石壁上钻了个小孔,凛冽空气由此处硬闯进来。墙上遍布以前的房客们徒手刻下的各种凹槽和记号。有些人刻下自己的名字、日期,或是留下某种曾经存在过的印迹。有人在黑暗中刻画一大片十字架消磨时间,只是,天堂似乎未曾察觉他的虔诚。生了锈的铁条将地牢严密封闭,伸手一握,满手尽是铁锈味。
费尔明蜷缩在铁床上,试着以一块破布遮掩赤裸的身躯,他猜想,这块破布从前可能充当过毯子、床单和枕头。眼前一片古铜色的幽暗,宛若奄奄一息的残烛余光。片刻后,他双眼习惯了这种常态性的阴暗,听觉变得格外敏锐,聆听着自己身体的轻微挪动,还有从未停歇的一连串滴水声,以及外头阵阵强风钻隙潜入后扬起的回声。
就这样待了半个钟头,费尔明才注意到牢房另一边的阴暗角落里,有一大包东西放在那儿。他起身缓缓走近,总算看清那是个肮脏的帆布袋。这时候,他开始感受到刺骨的湿冷,就算那个发出恶臭、沾染污渍的袋子,看起来不是什么好兆头,费尔明仍不禁自忖,袋子里或许装着人家忘了给他的囚衣,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会有毯子。他跪在布袋前,袋子两端束绑,他解开了其中一端的绳结。
他掀开帆布袋,走道上摇曳的蜡烛微光映照下,隐约可见他手捧的是个人偶的脸,一个服装店橱窗里展示西服的假人模型。然而,一阵恶臭和恶心让他惊觉,那根本不是人偶。他随即掩住口鼻,丢下帆布袋,急急忙忙退回牢房另一边的墙角。
死者似乎是个年龄不详的成年人,介于四十到七十五岁之间,体重应该不到五十公斤。蓄留长发,花白胡须覆盖了大半张消瘦的脸庞。双手瘦骨嶙峋,指甲又长又弯,活脱就像鸟爪。一双眼睛是睁开的,眼角的皱纹仿佛过于成熟的果实。嘴巴微张,舌头肿胀且发黑,卡在牙齿间,已见腐烂生脓。
“在他被运走之前,快把他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吧!”走道对面的牢房传出人声,“否则,一直到下个月都不会有人替您张罗衣服的。”
费尔明在阴暗中张望,接着,他发现了那双炯炯发亮的眼睛,正从对面牢房的铁床上观望着他。
“不要怕,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无力伤害任何人了。”那人继续说道。
费尔明点了点头,并再度走近布袋旁,但心里纳闷得很,该如何完成任务才好。
“对不起。”他对死者喃喃低语,“愿您在上帝荣光遍照之下得以安息。”
“他是个无神论者。”对面牢房又出声了。
费尔明点头回应,就此省略了对死者的客套话。冷冰冰的地牢已到了湿寒彻骨的地步,到了这种时候,各种礼貌客套都是多余。于是,他屏息开始脱衣任务。死者的衣服闻起来和他一样臭,尸僵现象已逐渐扩展全身,因此,脱衣过程比他预想的更加棘手。剥除死者身上的衣物之后,费尔明把帆布袋重新装好,束绑完毕,还打了个连伟大魔术师胡迪尼也解不开的平结。最后,费尔明穿上一身破烂恶臭的衣服,回到铁床上蜷缩着,同时忍不住暗自忖度,这一套囚衣,不知有多少人穿过。
“谢谢您。”他出声向对方道谢。
“没什么。”走道对面牢房传出回应。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在下戴维·马丁。”
费尔明蹙着眉头。他觉得这名字颇耳熟。他在混乱的记忆库里搜寻了近五分钟,突然灵光乍现,他想起了在卡门图书馆消磨的午后时光,当时,他大量阅读了一系列小说,封面和书名都很吸引人。
“马丁?作家马丁?《诅咒之城》的作者?”
黑暗中传来幽幽一叹。
“在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人尊重笔名了。”
“请原谅我的冒昧。是这样的,我非常崇拜您的作品,就像做学问那样认真拜读。我知道您一向以笔名伊格纳迪斯·B.萨森发表作品……”
“请多指教。”
“我说,马丁先生,真的很高兴能够认识您,即使是在这么不愉快的情况之下。因为我一直都是您的忠实书迷,而且……”
“闭嘴……聒噪鬼!这儿还有人想好好睡觉。”呵斥的声音似乎来自隔壁牢房。
“好戏上场啦!”另一个声音介入谈话,听起来在比较远的走道另一头。“别理他,马丁,咱们这儿,人一旦睡着了,臭虫就会把他活活吃掉,最先遭殃的就是那话儿。好啦,马丁,给我们说说故事吧?干脆就来一段珂洛伊的故事怎么样……”
“听了这个,你会像个大色狼一样脑门充血的。”又是那个严厉的声音出言责备。
“费尔明老兄……”马丁从自己的牢房对他说道,“我很荣幸能够向您介绍,这位是十二号,在他眼里,无论是什么事物,一切都不对劲;另一位是十五号,天天失眠,温文有礼,我们这里公认的思想家。其他的人都不太出声,尤其是十四号。”
“我是该讲的时候才开口。”有个嗓音低沉冷漠的声音突然加入谈话,费尔明猜想,那应该就是十四号。“如果这里大家都能少说点话,每天夜里就安静多了。”
费尔明暗想,多么特别的一群人啊!
“各位晚安,我是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很高兴认识大家。”
“您留着自个儿高兴就好。”十二号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欢迎加入,希望您留在这里的时间不会太长。”十四号说道。
费尔明瞥了眼装着尸体的帆布袋,用力咽下口水。
“那是卢西奥,以前的十三号。”马丁说道,“我们对他一无所知,因为这可怜的家伙是个哑巴。当年在埃布罗河上,一颗子弹贯穿了他的喉咙。”
“可惜他是唯一的哑巴。”十九号接腔。
“他是怎么死的?”费尔明问道。
“人待在这里就会死。”十二号回应他,“不需要其他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