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4

苏菲万万没想到,多年后还会见到里卡多·阿尔达亚。当时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男人,不但接手了家族的庞大企业集团,还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他根本没想过,自己居然会回头去找那个他本想用五百块钱摆脱掉的儿子。

“大概是因为我已经老了吧!”他这样解释道,“我忽然想认识这个孩子,给他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他身上流着我的血。过去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他。奇怪的是,现在除了他之外,我什么事都不想了。”

里卡多终于认定,儿子豪尔赫身上完全不见乃父之风。这个孩子太软弱、太保守,缺乏他父亲那样坚定而强势的个性。总之,他该有的都没有,只是名字挂了阿尔达亚这个姓。有一天早上,里卡多在女佣床上醒来,突然觉得身体已经老了,上帝似乎不再眷顾他。他又惊又慌,脸色惨白地跑到镜子前,望着全身赤裸的自己,他觉得一定是镜子在骗他。镜中人并不是他呀!

他决定去见见那个曾掠夺了他青春的人。帽子师傅那个儿子他早有所闻,他也没忘记苏菲,只是藏在心里罢了。里卡多什么都没忘。是时候了,他决定去好好认识那个孩子。十五年来,他第一次碰到有人竟然不怕他,甚至还敢质疑他、取笑他。他在那孩子身上看到了胆识,也看出他深藏的野心,但帽子师傅那笨蛋却看不到这孩子内心日渐茁壮的特质。上帝再次将青春归还给他了。苏菲已经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女子,她甚至无力扮演他们之间的桥梁角色。帽子师傅只是个小丑,小心眼、爱记仇,随便花点钱就能把他收买。里卡多决定让胡利安脱离那个庸俗、贫穷的世界,另外为他开启一扇通往金钱帝国的大门。他要让这个孩子到圣加夫列尔教会中学就读,让他享受所有富豪子弟应有的特权和待遇,也就是他父亲当年安排他走上接班之路的第一步。里卡多希望他的继承者是个有自信的人。豪尔赫始终活在豪门的阴影下,生活优渥,却一无是处。至于佩内洛佩,那美若天仙的佩内洛佩,她是个女孩子,本身就是稀世珍宝,不能去做财务管理人。胡利安具备诗人的才情,同时又有杀手的无情。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里卡多估计,不出十年,他就能让这孩子成为自己的翻版。胡利安和阿尔达亚一家往来这么久,里卡多把他当作家里的一分子,却怎么也没想到胡利安对他别无所求,心里只想着佩内洛佩。他从来没想过,胡利安背地里根本瞧不起他,这孩子愿意和他热络,其实是借机接近佩内洛佩的幌子。胡利安决意要完完全全拥有她。虎父果然无犬子,父子在这方面做法如出一辙。

当妻子告诉他胡利安和佩内洛佩两人赤裸相拥时,他的整个世界马上刮起了烈火风暴。恐惧加上遭人背叛,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油然而生,他最珍爱的两个孩子竟这样凌辱他!他在自己设计的游戏里居然反被玩弄了!被心爱的人猛力揍了一拳,在他内心掀起的狂怒绝非他人能理解。医生看过佩内洛佩之后,确定这个女孩已非完璧,而且可能怀孕了,这时,里卡多·阿尔达亚的心智已完全陷入盲目的仇恨里。他在胡利安的手上看见了自己的手,那是一只拿着匕首往他心脏猛刺的手!只是他并不知道,当他下令将佩内洛佩锁在三楼的房间,从那天起,他已经开始走向死亡之路。从此之后,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自我毁灭前的垂死挣扎。

他和他始终瞧不起的帽子师傅密谋合作,打算送胡利安去从军,到时候他想办法让人在军队除掉他,然后对外宣布是意外致死。除了他和妻子之外,他命令不管是家人、仆役或医生,谁都不能去探视被囚禁的佩内洛佩。岂知,病魔和死神悄悄入侵这个幽暗的密室。就在这期间,里卡多的合伙人已经秘密转移资金,背地里架空他的权力。就在马德里和日内瓦各银行的许多秘密会议联手操作之下,阿尔达亚的企业在无声无息中垮台。胡利安八成是听到了风声,早已逃匿无踪。他虽然恨不得将这个孩子置之于死,但内心仍以他为傲。换了他,他也会这么做。只是,总有人要为胡利安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佩内洛佩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二十六日产下死胎。假如有个医生能够进去看她,一定早就诊断出她腹中的胎儿情况危急,必须立即剖腹生产。假如有个医生在场,一定能处理佩内洛佩的血崩,让她不至于在上了锁的房里呼喊、撞门,最后,她的生命和求救声一起画上了休止符;在隔壁房里,她的父亲默默流着泪,她的母亲颤抖地瞪着她父亲。假如有个医生在场,见到那个血腥、黑暗的密闭房间里的景象,一定会控诉里卡多是杀人凶手!然而,没有任何人在场,当房门打开,佩内洛佩已经气绝倒卧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怀里抱着全身紫得发亮的胎儿,见到这个景象,所有人都吓得说不出话。佩内洛佩母子的尸体就葬在地下室的墓穴里,没有葬礼,也没有人送她最后一程。沾血的床单和婴儿的胎衣全被丢进锅炉里烧掉了,至于那个房间,则以砖墙封堵了房门。

当满怀愧疚和羞耻的醉汉豪尔赫将事情告诉米盖尔,米盖尔决定将佩内洛佩谎称即将结婚那封信寄给胡利安。他宁愿胡利安相信那个善意的谎言,即使活在被抛弃的阴影下,也好过知道残酷的真相。两年后,阿尔达亚太太去世了,有人认为是那栋大宅院的邪魔之气杀了她。但她的儿子豪尔赫非常清楚,母亲是在悔恨折磨下抑郁而终,佩内洛佩的哭喊和绝望的敲门声,一直在她内心回荡着。阿尔达亚太太死后,阿尔达亚望族的名声和财富就像沙丘城堡,一夕之间化为尘土。多位公司主管和财务经理人纷纷出走阿根廷,盼望在那个贫穷的国度东山再起。既然是远走高飞,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总之,就是要远离那始终盘旋在阿尔达亚宅院里的幽魂。

一九二六年某个清晨,阿尔达亚父子以假名搭上一艘横渡大西洋的邮轮,目的地是普拉塔港。豪尔赫和他父亲共享一间卧铺。当时,老阿尔达亚已经罹患重症,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些曾经被他下令不准去探视佩内洛佩的医生,没有一个人敢告诉他真正的病情,但是,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上帝从他去看望儿子胡利安那天早上开始偷窃他的青春,如今,生命即将耗尽。漫长的航程里,他总爱坐在甲板上,裹着毛毯颤抖,茫然的眼神望着浩瀚汪洋,他知道,他是再也看不到陆地了。有时候,他会坐在船尾观望那群从特纳利夫岛一路尾随着邮轮的鲨鱼。邮轮上一位员工告诉他,海洋交界处常有这种可怕的景象。这些凶猛的捕食者吃的是邮轮排出的腐烂鱼肉。然而,里卡多却不相信这个说法。他深信,那些都是在跟踪他的魔鬼。“你们都是在等我吧!”他心想。他在鲨鱼群里看见了上帝真实的面容。就在这时候,他要求曾经让他失望透顶的儿子豪尔赫发誓,务必要替他完成心愿。

“你当着我的面发誓,答应我,一定要找到胡利安·卡拉斯,然后杀了他!”

抵达布宜诺斯艾利斯前两天的早晨,豪尔赫醒来后发现父亲的床是空的。他到甲板上去找,当时一片浓雾,甲板上不见任何人影。后来,他在船尾找到父亲的睡袍,摸起来依然温热。邮轮拖曳着鲜红色的波纹,染血的海面异常平静。那群凶猛的鲨鱼已经不在船尾,却在远处的海面上翻腾舞动……剩下的航程里,再也没有任何乘客在船尾见过鲨鱼的影子。豪尔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下船时,海关人员问他是否单独旅行,他默默点头。是的,他已经单独旅行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