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12

一九四五年,一个烽火漫天的年度。内战结束才六年,战争的疮疤依旧深刻烙印在人们心中,只是几乎没有人公开谈论。如今,大家谈的都是另一场战争:世界大战,令全世界陷入腐臭、卑鄙的炼狱,万劫不复。那是个物资匮乏的悲惨年代,生活因为众人的沉默和退缩而获得意外的平静,大家无奈地在遗憾和恐惧中度日。多年来,我一直想找个翻译的工作,却始终没着落,最后我在一家新成立的出版社找到校对的职务,老板是个新崛起的企业家,名叫贝德罗·桑马迪。桑马迪老板的创业基金得自富有的老丈人,但是老先生后来却被女婿送进巴纽拉斯湖对面的养老院等死。桑马迪喜欢女人,尤其偏爱只有他一半年纪的年轻姑娘,那是当时白手起家的老板们最喜欢的时髦玩乐。他英语讲得七零八落,还有一口怪里怪气的意大利腔,但他深信英语将是未来最有前途的语言,所以讲话动不动就要在后面补上“okay ”。

出版社(桑马迪取名为“安迪密恩”,他觉得这名字够响亮,听起来就像是卖书的)主要的出版项目是宗教教义手册、道德守则,以及一系列以小修女、红十字会英雄和公务员为主角的励志小故事。卡贝斯塔尼出版社也出过一系列记录美国大兵英勇事迹的作品,书名是《勇士们》,颇受青少年欢迎。那时我和这家出版社有联络,因而和桑马迪的秘书成为好友,她是内战造成的寡妇,名叫麦瑟迪塔丝·毕特罗,我和她一见如故,两人只需要一个微笑或一个眼神就能心灵相通。麦瑟迪塔丝和我有许多共通点:我们都是感情漂泊的女子,心爱的男人不是死了,就是藏起来了。麦瑟迪塔丝有个七岁的儿子,患上了肌肉萎缩症,全靠她独自抚养。她还不到三十二岁,脸上已布满岁月的痕迹。多年来,她是唯一让我觉得可以倾吐心声、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就是她告诉我,桑马迪和功勋彪炳的傅梅洛警官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他们两人是在无情炮灰中崛起的新势力,社会的新中坚分子。某个大晴天,傅梅洛突然出现在出版社。他是来找好友桑马迪一起吃午饭的。我赶紧借故躲进资料室,直到他们走了以后才敢出来。我回到座位上时,麦瑟迪塔丝看了我一眼,一切事实尽在不言中。从那时候起,每次傅梅洛到出版社,她一定先通知我去躲起来。

桑马迪每天用各式各样的理由请我吃晚饭、听音乐会或看电影。我的回答千篇一律,总是借口丈夫在家里等我,再说,他太晚回去的话,太太也会担心的。桑马迪太太在家里就像家具,她父亲把财富转移给她丈夫之后,她在婚姻里的地位立刻一落千丈。麦瑟迪塔丝早就提醒过我,桑马迪不但拈花惹草,而且特别喜欢尝鲜,总是觊觎新来的女同事,这次,新人就是我了。桑马迪会总是试图找各种话题和我说话。

“我听说你丈夫,那个叫什么莫林纳的,是个作家呢……我看这样吧,他说不定会有兴趣替我的好友傅梅洛写本传记,书名我已经想好了,《傅梅洛:街头犯罪的克星》,你觉得怎么样啊,努丽亚?”

“我非常感谢您的好意,不过米盖尔正在专心写一本小说,大概没时间吧!”

桑马迪哈哈大笑。

“写小说?我的老天爷啊,努丽亚……这年头,小说已经死了,早就埋进土里啦!这是一个刚从纽约回来的朋友告诉我的。美国人正在发明一种叫作电视的东西,据说就像看电影一样,但是放在家里。到时候大家都不需要看书啦,也不用去望弥撒,什么都不需要了。你回去告诉你丈夫,别再写小说了。如果要成名,还不如去踢足球或当斗牛士!哎,我看我们一起去卡斯特德佛餐厅吃个美味海鲜饭,边吃边聊,好怎么样?我的大小姐,好歹接受我的好意吧!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想帮你。当然,我也很想帮帮你丈夫啊!你要知道,在这个国家,不靠朋友帮忙什么都做不成。”

从此以后,我开始把自己打扮成寡妇的模样,每天把头发挽成髻,也不化妆。虽然我用心良苦,桑马迪还是不时以轻浮的言语骚扰我,他总是端着一张色眯眯的笑脸,那副狗眼看人低的模样,就像当权的太监,标准自以为是的混账。这期间,我有过两三个面试机会,最后都无疾而终,可是消息还是传到了桑马迪耳朵里,因为其中一个面试我的人打了电话给他,说努丽亚·蒙佛特正背着他在偷偷找工作。桑马迪把我叫到办公室,似乎是为了我的无知而难过。他伸出咸猪手轻抚我的脸颊,他的手指散发着烟味及汗臭味。我吓得脸色发白。

“我的大小姐,有什么不满意尽管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对这份工作满意呢?你也知道我很喜欢你,从别人口中听到你要换工作,让我多伤心啊!这样吧,我们俩一起去吃晚餐,好好聚一聚,和好如初,你看怎么样?”

我甩开他那只摸着我脸颊的咸猪手,再也无法掩饰我对他的厌恶。

“你实在让我太失望了,努丽亚。我必须老实告诉你,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团队合作的精神,也看不到你对公司的忠诚度。”

麦瑟迪塔丝已经提醒我,迟早会出事的。几天后,文法程度只比猩猩好一点的桑马迪,居然把我校对过的稿子全部退回来,理由是错误百出。我几乎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或十一点,就为了重新校正被桑马迪写满评语的稿子。

“太多过去式动词,死气沉沉,没有活力……不定动词不应该出现在分号后面,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常识……”

有时候桑马迪会刻意延后下班,整晚关在他自己的办公室。碰到这种情形,麦瑟迪塔丝也会借故留下来,只是好几次都被桑马迪差遣回家。这时候,整个出版社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于是,桑马迪就会走出办公室,来到我的座位旁说:“你工作太努力啦,努丽亚,工作不是人生的全部!偶尔也要轻松一下,况且你还这么年轻!青春可不会永驻,我们都要好好把握啊!”

说完,他往我的办公桌上一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有时候,他会走到我背后,站在那儿不动,一站就是好几分钟,我可以感受到他那邪恶的气息吐在我的发丝上,还有几次,他干脆肆无忌惮地把双手放在我肩上。

“你压力太大了,姑娘,放轻松点儿嘛!”

我不停颤抖着,想要大叫,想拔腿就跑,再也不要回到这鬼地方。可是,我需要那份工作,我必须靠那份微薄的薪水养家。有天晚上,桑马迪又开始对我毛手毛脚,甚至在我身上用力搓揉。

“你总有一天会让我神魂颠倒的……”他低吟着。

我当场甩开他的手,立刻抓起外套和皮包往外跑。桑马迪在我后面大笑。到了楼梯口,我看到一个黑影,仿佛是从大厅飘出来似的。

“很高兴见到您啊,莫林纳太太!”

傅梅洛警官对我露出邪恶的笑容。

“怎么,您该不会是在我的好朋友桑马迪的出版社上班吧?他跟我一样,也是这一行的佼佼者呢!请问,您的丈夫还好吧?”

我知道,我的平静日子已经到了尾声。隔天,办公室谣言满天飞,说是努丽亚·蒙佛特得了便宜还卖乖,完全不把桑马迪老板的好意和提携放在眼里,倒是跟麦瑟迪塔丝·毕特罗感情很暧昧。好几个年轻的男同事甚至言之凿凿:他们曾经好几次看到“两个浪女”在资料室激情拥吻。那天下午,我正要下班回家时,麦瑟迪塔丝跑过来说她有事要跟我谈谈。我们几乎没有正眼看对方,两人一路默默无语,然后进了一家咖啡馆。这时候,麦瑟迪塔丝才坦然告诉我,桑马迪已经警告她,跟我交朋友恐怕会有不堪设想的后果,他还说警方已经提供一份报告给他,上面提到了我过去可能是活跃的共产党党员。

“努丽亚,我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我需要这份薪水,因为我要养孩子……”

她突然哭了出来,羞愧和卑微把她折磨得更苍老了。

“你别担心,麦瑟迪塔丝,我知道了。”我说。

“那个叫作傅梅洛的人,他是冲着你来的,努丽亚。我不知道你到底是哪里得罪他了,不过,从他那张狠毒的脸上看得出来……”

“我早就知道了。”

隔周的礼拜一,我一进办公室就发现,我的位子上坐着一个身材瘦削、抹着满头发胶的男子。他自称是新来的校对,名叫萨瓦多·贝纳德斯。

“请问您是?”

我收拾东西时,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我,或过来跟我说话。走下楼梯时,麦瑟迪塔丝跑过来,递给我一个装满钞票和铜板的信封。

“几乎每个人都把身上仅有的一点钱掏出来了。你拿着吧,求求你!即使不为你自己,为了我们大家,你就收下吧!”

那天晚上,我去了圣安东尼奥环城路的公寓。胡利安一如往常地坐在阴暗中等我。他说,他为我写了一首诗。这是九年来他第一次写出东西。我很想好好读它,却忍不住在他怀里崩溃了。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说给他听,因为我再也受不了了。因为我怕,我怕傅梅洛迟早会找到他。胡利安默默听我诉说一切,他把我拥在怀里,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经过这么多年,总算有这么一次,我终于觉得自己可以依靠他。我想亲吻他,因为我已经被寂寞折磨得病入膏肓,可是,胡利安已经没有嘴唇和皮肤可以满足我。我在他怀里睡着了,后来就蜷缩在他房里的床上,那张他小时候睡过的小床。我醒来时,胡利安已经不在房里。我听见他的脚步声从清晨的天台上传来,于是,我假装自己还在睡觉。后来,就在那天早上,我从广播里听见那则新闻时,还不清楚事情的严重性。有人在波恩大道的长椅上发现一具尸体,死者凝视着海上圣母大教堂,双手交叉平放在大腿上。一群鸽子在猛啄他的双眼,因此才引起路人注意,随即向警方报案。死者惨遭割喉。桑马迪太太已经确认,那具尸体是她的丈夫贝德罗·桑马迪。死者的老丈人在巴纽拉斯养老院听到消息时,激动地频频感谢老天有眼,还说他终于可以安心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