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

毕脱爵士拍着桌子说道:“我再说一遍,我要你。没有你我过不下去。到你离开以后我才明白过来。现在家里乱糟糟的跟从前一点儿也不像了。我所有的账目又都糊涂了。你非回来不可!真的回来吧,亲爱的蓓基,回来吧。”

利蓓加喘着气答道:“拿什么身分回来呢?”

从男爵紧紧的抓住缠黑带的帽子,答道:“只要你愿意,就请你回来做克劳莱夫人。这样你总称心如意了吧?我要你做我的老婆。凭你这点聪明就配得上我。我可不管家世不家世,我瞧着你就是最上等的小姐。要赌聪明,区里那些从男爵的女人哪及你一零儿呢。你肯吗?只要你说一声就行。”

利蓓加深深的感动,说道:“啊哟,毕脱爵士!”

毕脱爵士接下去说道:“蓓基,答应了吧!我虽然是个老头儿,身子还结实得很呢。我还有二十年好日子,准能叫你过得乐意,瞧着吧。你爱怎么就怎么,爱花多少就花多少,一切由你做主 我另外给你一注钱。我什么都按规矩,决不胡来。瞧我!”老头儿说着,双膝跪倒,乜斜

着眼色眯眯的对蓓基笑。

利蓓加惊讶得往后倒退。故事说到此地,咱们还没看见她有过慌张狼狈的样子,现在她却把持不定,掉下泪来。这恐怕是她一辈子最真心的几滴眼泪。

她说:“唉,毕脱爵士!我已经结过婚了。”

威康·M·萨克雷 《名利场》(一八四八)(杨必译)

大多叙事小说中都包含有惊讶这一成分。如果我们对情节中的每一曲折变化都能预料得到,那我们就不会为故事所吸引。因而情节中的每一曲折变化必须既令人难以预料,又令人信服。亚里士多德称之为“情节之冲突”,或颠倒,即把事态从一个方向突然转向另一个方向,常常伴随着“真情的发现”,让人物从不知到知。亚里士多德举的一个例子是《俄狄浦斯王》中的一场,其中信使本来是为了让主人公确信其出身高贵的,结果反倒向他透露出他杀父娶母这一事实。

在讲述像《俄狄浦斯王》这样举世闻名的故事时,只有故事中的人物才会感到惊讶,听(观)众绝不会如此。对听 (观)众来说,这一悲剧的基本寓意是反讽(见第39节)。然而小说与所有其它叙事体裁不同,它是(或者说假设是)在讲一个全新的故事。因而初次阅读时,大多数小说能给人以惊讶,有一些除了惊讶之外,还能给人更多其它的感受。

萨克雷在《名利场》的这一场中安插了好几个惊讶。父母双亡、身无分文的家庭女教师蓓基·夏泼感到异常惊讶,因为从男爵竟然向她求婚;毕脱·克劳莱爵士和读者也大吃一惊,因为据告这位女士已经结过婚了。萨克雷甚至做得更过分,据凯斯里恩·蒂劳森在《十九世纪四十年代的小说》一书中所披露的情况,作为小说第十四章结尾部分的这一段,在原文连载时是放在第四期结尾的,因而第一批读者就留在了悬念里(很像现代肥皂剧的观众),对蓓基的丈夫的身份要疑惑好一阵子。萨克雷的同代人可能会想到戏剧中剧终的情形,老浪子向心烦意乱的美貌佳人跪下求婚,这一舞台造型是典型的戏剧场面,而蓓基的台词:“唉,毕脱爵士!我已经结过婚了”则是一句古典式的闭幕词,会使观众交头接耳,嘁嘁喳喳,直到下一场开幕。

此后的一章中讨论的是蓓基到底嫁给了谁,但并未立即给出答案。毕脱爵士的同父异母姐姐克劳莱小姐冲进房间看到弟弟跪在蓓基面前(按:她看见的应是蓓基跪在克劳莱爵士面前。——译者注),特别是得知弟弟的求婚遭到婉拒时,她异常惊讶。萨克雷直到这一章的末尾才透露蓓基与之秘密结婚的是克劳莱小姐的侄子、挥霍无度的骑兵军官罗登·克劳莱。

没有缜密的布局是达不到这一效果的。正如烟火会汇演一样,先点燃一个火捻,使之慢慢燃烧,最后火捻点燃其它爆物,引起一连串爆炸,造成一个蔚为壮观的场面。哑谜解开之前必须向读者灌输足够的其它信息,这样谜底才能令人信服;但信息还不能提供太多,太多了容易使读者自行解谜。萨克雷固守着一些信息不向读者透露,但这不是欺骗。在这一部分里,他大量使用信函来表现这一含蓄性,以此显出叙述者是在顺其自然,款款道来。

在故事的前一部分,身无分文的蓓基一度企图套住她的好友爱米丽亚的哥哥,让他娶自己,但不幸计划受挫。她不得不到毕脱爵士家当家庭教师,教他卧病在床的第二个妻子所生的两个女儿。在女王的克劳莱这所乡间宅第里,蓓基使出浑身解数,八面玲珑,成为这家上下老少不可或缺的人物,不仅男爵这个生性吝啬粗野的老头子喜欢她,连从男爵同父异母姐姐、富有的老处女也喜欢她。克劳莱小姐对蓓基着迷得简直不得了,以至回到伦敦生病时非要蓓基去看护她不可。毕脱爵士本来并不情愿放走蓓基,无奈又怕得罪了姐姐,使两个女儿得不到姑妈的遗赠。但老婆一死(对这件事所有人都无动于衷),他下决心非把蓓基弄回女王的克劳莱不可,付什么代价都行,哪怕是娶她。克劳莱小姐早就看出了这一苗头—尽管她喜欢要蓓基作伴,但并不希望她入她家门—于是心照不宣地鼓励侄子引诱蓓基,从而消除她成为第三位克劳莱夫人的危险。罗登不知是计策,反倒偷着与她结了婚,这种行为在他虽然鲁莽了些,但至少是出于真诚。其他人物做事则完全是为自己的私利精打细算,爱情和死亡对他们来说只是追求财富和地位这一游戏中的筹码而已。

萨克雷对这一切给予了无情的讽刺。蓓基“深受感动”,有生以来第一次流下最真心的眼泪—可是为什么?她嫁给了蠢头蠢脑的罗登,本来指望他将来能继承姑妈的财富,结果发现自己反倒错过了一个更大、更有把握的好事:做从男爵的老婆,而且必然很快会成为承受爵位的富有的寡妇(他声称自己“还有二十年好日子”,也太乐观了点儿,在蓓基看来当然也根本算不上优势),这一场面由于对毕脱爵士的刻画颇富喜剧性,所以特别妙趣横生。叙述者曾在前面评论这位爵士:“英国所有的从男爵里面,所有的贵族和平民里面,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狡猾、卑鄙、自私、糊涂、下流的老头了。”引文中说他乜斜着眼色眯眯的对蓓基笑,萨克雷在此尽维多利亚时代风尚所允许,暗示毕脱爵士对蓓基怀有赤裸裸的色欲。而蓓基竟然为没能得到这样一个丈夫而流泪,这一绝妙的讽刺不仅是针对女主人公本人,而且是针对整个《名利场》社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