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合

他发现自己一眼就把他俩当成了幸福的一对。小伙子身着衬衣,姑娘柔顺妩媚。他们从别的地方钻出来,对这一带了如指掌,知道这一特别的地方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临近了,空气也变得凝重了。这进一步暗示着他们是老手了,熟门熟路,常常光顾,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头一次。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他们知道如何去做,这使得他们显得更加惬意。不过,就在此时,划船人的双桨停止了划动,他们的小船似乎开始随波漂流。船越来越近了,近得让斯特莱塞在想,坐在船尾的姑娘一定是发现了自己在注视着他们。突然,她嘴里说着什么,然而,她的伙伴并没有转过身来。事实上,似乎我们的朋友感觉到她让他别动。她似有所悟,结果,小船颠簸了几下,最终停了下来。这一点来得太突然,大迅速,斯特莱塞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在此刻,他似乎也明白了什么。他知道,那姑娘,连同用来遮掩玉颜的阳伞,一道构成了这道迷人风景中一个粉红色的亮点。然而,如果他认出了那姑娘,认出了与这道风景相匹配的背对着他的小伙子,在这如诗如画般的风景中未穿外衣的小伙子,不是别人,正是查德,那才叫绝!那才叫百年不遇,千载难逢!

亨利·詹姆士《大使》(一九○三)

在小说创作中,—方面要考虑小说的结构,体裁及其封闭性;另一方面又要模仿人生的随意性、开放性以及细枝末节。这两个方面总是交替出现。巧合在现实生活中以其对称性令人惊讶,在小说创作中很显然是作为一种结构手段来利用的。然而,过于依赖巧合会破坏叙述的真实性。当然,人们对巧合的接受程度因时而异。布莱恩·因格里斯在他的著作《巧合》中说,“小说家在小说中运用巧合的方式对同代人对巧合的态度起着重要的指导作用。”

大卫·西塞尔勋爵对于夏洛蒂·勃朗特运用巧合的方式作过十分风趣的评价。他说,勃朗特“把巧合的长臂伸展到了脱臼错位的地步。”这种说法适合于大多数维多利亚时代的名作家。他们的故事往往篇幅很长,情节错综复杂,且寓意深刻。书中的人物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通过巧合,把一干毫无关系的人联结到一起,十分有趣,且富教育意义。它还往往与因果报应的主题联系在一起;对于维多利亚人来说,作恶到头来定会暴露的。亨利·詹姆士在《大使》一书里安排高潮巧遇这一幕的用意也许是相同的,只不过,他采用的是完全现代的方式,即无辜者被当成有罪者而遭挫败。

故事的主人公兰博特·斯特莱塞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美国单身汉,为人和蔼可亲。他那可怕的保护人纽赛姆太太派他左巴黎,任务是去核实一下有关她儿子与一个法国女子不清不白的传闻,并把他带回来,管理家中的生意。斯特莱塞对巴黎一见钟情,对有所长进的查德和他的贵族朋友戴·维奥耐特夫人也颇有好感,他相信了查德的话,说他们之间是清白的。在家庭争执中,不顾自己的前途,站到了查德的一边。在独自一人去往法国乡下的途中,他在一家河景小店里歇脚。就在这里,他巧遇查德和戴·维奥耐特夫人。他们二人独自坐船来到了这个地方。斯特莱塞意识到他们之间确系情人关系。这使他感到痛苦,羞辱和希望的破火。他所珍视的美妙、体面和高雅的欧洲文化,却原来是表里不一,道德沦丧。难怪新英格兰的平民及清教徒对他们抱有成见。

这一结局是靠巧合来完成的。正如故事中所言,“百年不遇,千载难逢。”如果说这种结局没有人工的痕迹,那一方面是因为这几年是整个情节中惟一的—个转折点(可见詹姆土有很多让读者轻信的东西),另—方面是因为作者以其高超的叙述手法,让读者从斯特莱塞的眼里去感受这一切,而不是让大家机械地接受他的平铺直叙。斯特莱塞的醒悟经历了三个阶段,作者不慌不忙款款道来。首先,他善意地观察了船中的一对,把他们当成陌生人。他们的出现与他头脑中正在沉思的眼前这如诗如画的田园风情正好吻合。围绕着这一点展开叙述。从他们的举止中,他认为他们是“老手,熟门熟路,常常光临此地。”这就是说,他一旦认出查德和戴·维奥耐特夫人,他必须面对这样不愉快的事实,即他们是一对老情人,熟门熟路,常常光顾此地,他们一直瞒着他。其次,他发现这一对人的举止发生了—系列令人不解的变化:船不动了,划船人停止了划动。显然是夫人发现了斯特莱塞后命他停下的。(戴·维奥耐特夫人在考虑如何避开而不被认出。)在第三也就是最后—个阶段,斯特莱塞认识到“他知道,那姑娘,连同用来遮掩玉颜的阳伞,一道构成了这道迷人风景中—个粉红色的亮点。”即使是在这个时候,斯特莱塞的心里还是想着那如诗如画的田园风景。就在他认出查德的一瞬间,他还是极力掩饰心中的惊讶,装、出意外喜相逢的样子。把这一巧遇绘声绘色的描述出来之后,詹姆士在接下来的一个段落中才敢把它称做“像小说,像闹剧一般令人不可思议。”

小说构思中巧合的多寡因时而异,因风格而异,而且与作者本人对此的把握程度有关。就我个人的创作经验而言,我在《小世界》中就大量运用巧合,而在《美好的工作》中则用得较少。《小世界》是一部喜剧作品,题目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喜剧读者或观众只要觉得逗乐,对不大可能的巧合也会抱宽容的态度。詹姆士把巧合与闹剧联系在一起,无疑是想到了本世纪初法国乔治·费德之类作家所写的“林荫道喜剧”。这些剧本都是建立在性妥协的情景之上,《小世界》当属此类。这部小说同时有意识地模仿了骑士传奇中那种错综复杂的情节,因而,故事中频频出现的巧合自有它存在的依据。另一个突出的例子是围绕着彻瑞尔·萨默碧为中心的。萨默碧是希斯罗机场的雇员。随着故事的发展,他为小说中的无数人物跑过腿,效过劳,其人数之多让人难以置信。后来,男主人公柏斯·莫克加里格尔追求女主人公安吉丽卡。安吉丽卡在希斯罗教堂的祷告桌上放了一张条子,引用了斯宾塞《仙后》一诗中的诗句。柏斯找遍了希斯罗的书摊也未能买到一本《仙后》的平装本。他刚要回伦敦,这时,机场问讯处的彻瑞尔从桌子下面拿出了这本书。这说明她一改原先热衷于毫无价值的爱情故事的习惯,开始读这样严肃的作品了。变化的原因在于,她最近给安吉丽卡办理飞往日内瓦的入场手续时,那浑身洋溢着学究气的安吉丽卡给她讲了什么是文艺作品中真正的爱情故事。这样,柏斯既找到了破译条子的钥匙,又知道了安吉丽卡的下落。这几乎完全不可能,但在我看来,故事发展到这一地步,越是巧合,越有意思,只要不悖常识便可。一个人想得到一些与一首文艺复兴时的诗歌有关的信息,却从机场问讯处那里得到了。这本身就饶有兴趣。因此,读者读罢定会自动消除疑虑的。

《美好的工作》有喜剧的成份,但它是一部较为严肃、贴近现实的小说。我深知,巧合在整个情节中应越少越好。要用,也得用得巧妙或有理有据。至于作品是否成功,我不便发表看法。但在这里我想通过事例来阐述我的见解。在小说的第四部分,主人公维克·威尔考克斯正在对工人训话,突然,一个女孩的歌声打断了他。这个女孩身着性感的内衣,对他冷嘲热讽。这是维克满腹牢骚的销售经理搞的恶作剧。会议眼看就开不成了,这时,女主人公罗宾·普恩罗丝挺身而出,为之解围。罗宾命令女孩马上离去,因为她是罗宾的学生,名叫玛丽昂·拉塞尔。女孩立即从命。这显然是巧合。从叙述的角度上看,如果这一着奏效,那是因为前面已埋下伏笔,暗示玛丽昂可能会这么做。尽管女孩一出场读者可能猜不出她就是玛丽昂,但回想起来则十分了然。因此,我希望,通过成功地揭开谜底(如玛丽昂的第二职业是什么?),同时通过把重点放到罗宾的成功干预上,而不是放在她所发现的这种巧合上,读者对这种巧合的怀疑态度能有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