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层 《红楼》本旨(3)
雪芹写《红楼梦》,为什么要特写一座大观园?据脂砚斋的批语说是:“只为一葬花冢耳。”这种批语,至关重要,但也被人作了最狭隘的理会,以为修建了一座大观园,只是为了写“黛玉葬花”这个“景子”,这已然被画得、演得成了一种非常俗气的套头儿了。要领会雪芹的深意,须不要忘掉下面几个要点:
(一)“宝玉系诸艳(按:即“万艳同悲”之艳字)之贯,故大观园对额,必待玉兄题跋。”(第十七回总批)宝玉是亲身目睹群芳诸艳不幸结局的总见证人,他题“沁芳”,岂无深层涵义。
(二)宝玉与诸艳搬入园后,所写第一个情节场面就是暮春三月,独看《西厢记》至“落红成阵”句,适然风吹花落,也真个成阵,因不忍践踏满身满地的落红,而将花片收集往沁芳溪中投撒,让万点残红随那溶溶漾漾的溪水,流逝而去——这才是“沁芳”的正义。
(三)虽然黛玉说是流到园外仍旧不洁,不如另立花冢,但雪芹仍让她在梨香院墙外细聆那“花落水流红”的动心摇魄的曲文,并且联想起“流水落花春去也”等前人词句,不禁心痛神驰,站立不住——试问:他写这些,所为何来?很多人都只是着眼于写黛玉一人的心境,而体会不到在雪芹的妙笔下,所有这些都是为了给“沁芳”二字作出活生生的注脚。
“沁芳”,字面别致新奇,实则就是“花落水流红”的另一措语,但更简靓,更含蓄。流水飘去了落红,就是一个总象征:诸艳聚会于大观园,最后则正如缤纷的落英,残红狼藉。群芳的殒落,都是被溪流“沁”渍而随之以逝的!
这就是读《红楼梦》的一把总钥匙,雪芹的“香艳”字面的背后,总是掩隐着他的最巨大的悲哀,最深刻的思想。
“沁芳”,花落水流红,流水落花春去也,是大观园的真正眼目,亦即《石头记》全书的新雅而悲痛的主旋律。这个奥秘其实早在乾隆晚期已被新睿亲王淳颖窥破了,他诗写道:
满纸喁喁语未休,英雄血泪几难收。
痴情尽处灰同冷,幻境传来石也愁。
只怕春归人易老,岂知花落水仍流。
红颜黄土梦凄切,麦饭啼鹃上故邱。
雪芹的书,单为这个巨丽崇伟的悲剧主题,花费了“十年辛苦”,在知情者看来,字字皆是血泪。他的“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总图卷,又于卷末用了一张“情榜”的形式,从《水浒传》得来了一个最奇特的启迪:记下了“九品十二钗”的名次——正、副、再副、三副、四副……以至八副,总共是一百零八位脂粉英豪,与《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位绿林好汉遥遥对峙、对称、对比!
千红一窟万艳同杯
《红楼梦》形式体裁是一部中国传统章回小说,而内容实质则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综合体和集大成。
小说在文学史上得到很大重视是近百年来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结果;在中国则素来有“野史”“闲书”之名号,是不够高雅流品的书册,甚至是禁止流传阅读的“禁书”(尤其是青少年不许看小说野史,只能偷读)。《红楼梦》就曾是禁书中的“重点”名目。它的巨大涵义与伟大价值地位,是近数十年方才得到逐步认识的。
作者以女娲的神话古史的故事作引而提出了一系列的重大问题:天、地、人、物四者之间的关系;人的起源;人的具有“灵性”的两大表现:感情与才华的问题;才之得用与屈抑(浪费人才);情的真义与俗义的问题;情与“理”“礼”的矛盾统一的社会道德问题……都可以在这部伟著中找到观照与解答——至少是作者的思考和认识。
作者曹雪芹把这些问题集中而具体化起来,选中了一块石头的经历而叙写,成为一“记”。
石本为物,物与人是对峙的“双方”,但作者认为,物经娲练,也能“通灵”,即有生命,有知觉感受,有思想感情——物与人是可以相通的。
这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博大的哲思。
作者又认为,在“灵性”的诸般功能体用中,以“情”最为根本,最为珍贵,是以书中于开卷不久就特笔表明“大旨谈情”。
但因“情”是抽象的,无法成为故事,于是便又以众多人物的“悲欢离合”的情节来抒写这个特别可贵的“情”。
但是,“情”这个字眼常常令一般人发生错觉或误解,一提起“情”,就划限在男女之间的所谓“爱情”上,于是作者便又顺水推舟,就以女子作为书中的主体人物而来体现真正的“情”到底是何等境界意味,它与被俗常歪曲而又看不起的“情”,其间区别又是怎么样的。
这儿,又包括了曹雪芹的一段独有的见解:他特别器重赏爱女儿的真才情——“聪明灵秀之气”,超过男子远甚。而在他的时代,女子的处境与命运却是带有普遍性的不幸与悲惨,这就又使作者产生了一种大悲悯的情怀:特别珍惜怜爱女性。
这就是他在第五回中提出的“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沉痛语言与宣言。这是人类的最博大的真情,也是中国文化文学史上出现的一个最伟大的思想境界。
“千红”“万艳”是泛称其众多,而实际是以一百零八个女子这个象征数字代表了千千万万。书的异名又叫做《金陵十二钗》,十二也是代表多的意思,九层的十二钗,便成为一百零八位女子(传统评价人物,也是分为“九品”)。书中所写一百零八位女儿,正对《水浒传》的一百零八位英杰。是以作者表明:书中人物是“小才微善”的“异样女子”,这一措词又谦虚又表彰。
“十二”是书中的一个基数,处处点明不畏其重出复见,如十二个小道士,十二个女戏子,十二支宫花,十二支《红楼梦曲》……连“冷香丸”的配药处方也是九个十二组成的!
写了这多女儿,绝大部分都是姑娘、侍妾、大丫鬟、小丫头——当时屈抑为奴婢“贱”位的女子。
然后,采用了一个巨大的总象征手法:“花落水流红”“落红成阵”“花谢花飞花满天”——“沁芳”之溪,水逝花流,群芳俱尽!
特写“饯花会”,明似热闹繁华,实深悲悼。
从这一点来观照评比,岂独在中国的思想史文学史上是向所未有,即全部言论著述中也是独一无二的。
再解“空空”十六字真言
昔年对雪芹的“空空”十六字真言作过试解,此刻又想旧话重提。因为这是《石头记》的“灵魂”——
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
妙若连环,声如莺啭,非大智慧者,何能道其一字。在我辈常人,试图索解,当然只能是扪烛叩盘,姑妄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