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红楼之红楼十二钗又副册猜想 十二、银钏金钗来负水——白金钏
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
十二钗中最明显的“金玉”组合有三对,正册是宝钗和黛玉,不必细言;副册里是尤二姐、尤三姐,借尤三姐之口明明白白说过“我们金玉一样的人”;而又副册里,则是金钏和玉钏。
玉钏在书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消失得更早,但却不能不给我们留下深刻的印象。而且,她是全书里第一个死去的丫鬟。
她的出场极早,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开篇即道:
话说周瑞家的送了刘姥姥去后,便上来回王夫人话。谁知王夫人不在上房,问丫鬟们时,方知往薛姨妈那边闲话去了。周瑞家的听说,便转出东角门至东院,往梨香院来。刚至院门前,只见王夫人的丫鬟名玉钏者,和一个才留了头的小女孩儿站在台阶坡上顽。见周瑞家的来了,便知有话回,因向内努嘴儿。
这是玉钏的首次出场,乃是在宝钗窗外,在这一章中,宝钗和金钏都是在全书中第一次开口说话。而她的最后离场,也就是她死后,其装裹也正是用了宝钗的衣裳——作者匠心之妙,不由得我们不击掌称绝。
玉钏的第二次出场,在第二十三回。元妃赐命宝玉与众姐妹迁入大观园居住读书,贾政叫宝玉来训话。
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玉钏、彩云、彩霞、绣鸾、绣凤等众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笑。金钏一把拉住宝玉,悄悄的笑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笑道:“人家正心里不自在,你还奚落他。趁这会子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进门去。
这是玉钏的第二次说话,也是与宝玉的第一次交集,虽只三言两语,却活画出她的轻浮佻脱。同时也点明了此前宝玉是常常吃她嘴上胭脂的,二人交契不只一日,这就为后文的言语招祸埋下了伏笔。
宝玉从贾政房里受训出来,“向玉钏笑着伸伸舌头”,这才“带着两个嬷嬷一溜烟儿去了”。作者心思绝细,从宝玉进门到出门,都未忘了玉钏,其人出场时间虽短,描写虽省,却笔笔相关。而且这一次的出场,仍然关系重大——这可是在宝玉迁入大观园前的最后一出戏。
换言之,玉钏揭开了大观园的新篇章。
除了名字偶然在众丫鬟中惊鸿一瞥外,玉钏的第三次正式出场,就是那幕招致丧命的调情重头戏了,事见第二十三回:
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玉钏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带的坠子一摘,玉钏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
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玉钏口里一送。玉钏并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玉钏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玉钏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玉钏脸上就打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
这里玉钏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玉钏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玉钏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玉钏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玉钏之母白老媳妇来领了下去。那玉钏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这是玉钏第三次说话,也是最后的话了。
宝玉见了玉钏,“就有些恋恋不舍的”,照应了前文吃胭脂一节,而说要“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吧”,更是表白要娶她为妾,说的是情话;而玉钏回他“金簪子掉在进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表面答应了,说我们早晚在一处,实际上却是一句谮言——她后来可不是掉在井里头了么?
此后,金钏虽死犹生,并没有就此消失。她的名字身影,依然宛在,余波未平,余韵未了。
贾环借她的死替宝玉设套,撺掇着贾政将宝玉暴打了一顿,而宝玉亦算长情,不但在听闻金钏之死后,五内摧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玉钏去”。且便挨了打,也仍然不悔,梦里也见着玉钏向他哭说投井之情,又同黛玉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玉钏奉王夫人命来与他送汤时,丧声丧气,百般作脸色,宝玉绝不责怪,只是低声下气赔小心;次年金钏生祭,又特地冒着被贾母斥骂之险偷偷逃席,往水仙庵洒泪焚奠。
可感慨的是,那一天也是凤姐儿的生日,又是一个“金”派霸主。而这第四十三回的回目《闲取乐偶攒金庆寿 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前者写凤姐生日,后者说宝玉祭钏,竟将两件事并提,一生一死,可感可叹。
巧妙的是,文中在详述宝玉带了茗烟往水仙庵焚香的时候,并没有实写祭的是谁,只含含糊糊地透露:“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暗暗透出其人死在水中,又特地拣了井台边焚香:
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
茗烟猜不透主子的心事,却因他只“施了半礼”,便猜到受祭的阴魂是位“姐姐妹妹”,也就是个丫鬟而非主子。
而宝玉同茗烟回至府上,“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独坐在廊檐下垂泪。”宝玉赔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不答,只管擦泪。
蛛丝马迹,其实已经显露出祭的是谁,不过读者多半仍然未解。直到下一回写平儿受委屈时,作者才明白地轻轻一点:“宝玉因自来从未在平儿前尽过心,且平儿又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比不得那起俗蠢拙物——深为恨怨。今日是玉钏的生日,故一日不乐。不想落后闹出这件事来,竟得在平儿前稍尽片心,亦今生意中不想之乐也。”
我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天是玉钏的生日,怪不得玉钏会在廊下垂泪呢。
秦可卿列名十二钗正册最后一名,却是第一个死的主子奶奶,死时曾向凤姐报梦说“树倒猢儿狲散”;尤三姐是十二钗副册最后一名,也是副册姑娘中第一个死的,死后则向姐姐尤二姐报梦,劝她剑斩妒妇后“一同归至警幻案下,听其发落”;白金钏是丫鬟中第一个死的,遂也当列为十二钗又副册最后一名,她死后,则是直接向宝玉报梦,哭诉跳井之情。
她岂止是“在玉兄处挂了号”,根本是在宝玉心中立了一座水仙庵,纵然“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亦可谓不负此生了。
⒉金钏与宝钗、湘云的不解之缘
玉钏这名字在全书中的第一次提点,乃是在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宴宁府宝玉会秦钟》的开篇,书中写到:周瑞家的往梨香院回王夫人话,看见玉钏和香菱站在台阶上顽耍。
甲戌本在玉钏的名字旁边,有一句侧批:“金钏、宝钗互相映射。妙!”意思是说这金钏之名,是因宝钗而起,顺手为之。
而事实上,这也是正写宝钗言行的第一回文字,宝钗与周瑞家的絮说“冷香丸”缘由,是其在书中的第一次开口;等周瑞家的回过王夫人话出来,“见金钏仍在那里晒日阳儿”,则是玉钏的第一次开口——
周瑞家的因问他道:“那香菱小丫头子,可就是常说临上京时买的,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个小丫头子么?”金钏道:“可不就是。”正说着,只见香菱笑嘻嘻地走来。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细细地看了一会,因向玉钏笑道:“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儿。”玉钏笑道:“我们也是这样说呢。”周瑞家的又问香菱:“你几岁投身到这里?”又问:“你父母今在何处?今年十几岁了?本处是那里人?”香菱听问,都摇头说:“不记得了。”周瑞家的和玉钏听了,倒反为叹息伤感一回。
此一段,玉钏的形象并不见突出,不过是确定了一个“金”派护法的身份——她的首次出场,可不是在金派掌门人薛宝钗的窗下么?
如果说玉钏的出场,与宝钗的关系并不明显的话,那么她的谢幕,却是与宝钗紧密相关的。
那便是她的死。书中并没有正面描写,而是通过一个老婆子之口转述的:
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玉钏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袭人唬了一跳,忙问:“那个玉钏?”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玉钏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儿不知为什么撵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他不见了。刚才打水的人在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她们家里还只管乱着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这里袭人回去不提。
却说宝钗来至王夫人处,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问:“你从那里来?”宝钗道:“从园里来。”王夫人道:“你从园里来,可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倒看见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哭道:“你可知道一桩奇事?玉钏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的投井?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儿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下,撵了他下去。我只说气他两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叹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夫人点头叹道:“这话虽然如此说,到底我心不安。”宝钗叹道:“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王夫人道:“刚才我赏了他娘五十两银子,原要还把你妹妹们的新衣服拿两套给他妆裹。谁知凤丫头说可巧都没什么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两套。我想你林妹妹那个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过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妆裹去,岂不忌讳。因为这么样,我现叫裁缝赶两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只是玉钏虽然是个丫头,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儿也差不多。”口里说着,不觉泪下。宝钗忙道:“姨娘这会子又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儿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省事。况且他活着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服,身量又相对。”王夫人道:“虽然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来跟宝姑娘去。
这段文字一事双关,既是写金钏,也是写宝钗。而作者生怕读者不解,还象征性到极致地让玉钏死后穿上了宝钗的衣裳,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位一体,这暗示何等清楚?
有些红学家因为玉钏是为宝玉而死,便认定她是黛玉的替身,并由玉钏的跳井推断出黛玉将来也是死在水里。然而原著前八十回里,何曾见过曹雪芹描述过关于金钏与黛玉的半点儿联系?说宝钗淹死还差不多。
有趣的是,宝玉在王夫人处见了玉钏打瞌睡,便从荷包里取了一粒丹丸向她口中一送,那玉钏张口噙了,方与宝玉打情骂俏。
丹名很有趣,乃叫个“香雪润津丹”,大概是夏日消暑的甜药丸子。又是香,又是雪,怎能不让人想起“冷香丸”?
《红楼梦》中所写的女子都是一对一对的,比如金钏和玉钏,就是明明白白的一对金玉姐妹,分属于两派。而《白玉钏亲尝莲叶羹 黄金莺巧结梅花络》一回,则是另一种组合方式,也是一金一玉。宝玉见了莺儿,十分欢喜,待看见玉钏也来了,便又丢下莺儿,来讨好这玉钏,岂不正如同他对宝黛两个的情形?
无论从哪方面论,玉钏也是“金”非“玉”。
支持“黛玉沉湖说”的另一个论据是中秋联句中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可是那说出“寒塘渡鹤”的人恰恰是史湘云而非林黛玉,即使这句话是谶语,代表投水而死,那死的也该是湘云,与黛玉何干呢?
而“挂金麒麟的姐儿”史湘云,恰恰也是旗帜分明的“金”派。
除了金钏,书里投水而死的还有一个人,就是与张金哥相爱的守备之子。张金哥,还是“金”派。
可见,就算十二钗中真有人死在水里,也决不会是林黛玉,而只能是“金”派中的某个女子。或许,便是“湘江水逝楚云飞”的史湘云?
湘云给园中人送戒指,“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玉钏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将玉钏与袭人、鸳鸯、平儿相提并论,都是一等大丫鬟,是再一次侧面替我们提供了又副册人选的线索。而这四个人联同史湘云,也都是金派的人物。
其后袭人又特地说明,那戒指自己前日已经得了,湘云忙问:“是谁给的?”既得知是宝钗所赠后,遂笑道:“我只当是林姐姐给你的,原来是宝钗姐姐给了你。”
——当然是宝钗,她才是金派的掌门人嘛。小小几只绛石纹戒指,便如此将原本毫无关联的几位正册与又副册的人物紧密地牵连了起来,怎不令人赞叹?
可怜的是,玉钏还没有来得及收到戒指,就已经“金簪子掉在井里头”了。
不过,她却得到了金派掌门的衣裳作为装裹之服,殓葬时,手上或许也戴上了那枚绛石纹戒指吧。
而宝钗这个“金”派掌门、十二钗正册之首,与玉钏这个“金”派门生、十二钗又副册之末,可谓善始善终,结结实实地了结了一段缘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