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某些外国的人名,一经中文化,便仿佛是他们的文字的肖像了。从他们的中文化的名字,简直能欣赏到他们的气质、品格,甚至能传达出他们的形象的特征和魅力似的……
我想,人生也是可以比作一块画布的。有人的一生如巨幅的画布,其上历展现的情形波澜壮阔,气象万千。有人的一生充满了泼墨式的、大写意式的浪漫,或充满了起伏跌窝的戏剧性。看他们的人生画布,好比看连环画。
但大多数人的人生画布是小幅的。我的人生画布就属于大多数人中的一例。我曾与朋友仍戏称之为“手帕人生”。是的,我也就是在这么大的尺寸中,以写实的,有时甚至是以工笔的画法,相当认真地一层层涂抹我的寻常人生。
童年是人生画布的底色。底色上即使勾勒出了影影绰绰的人形,却往往属于“点彩”源、“印象”源的那一种。远看或还辨得清轮廓,近看则就与底色摸溯成一片了。毕竟的,那轮廓的边缘,与底色融得太平贴,并不能从底色上凸现出来……
我觉得,少年是人生画布上关于人的首次白描。此时画布上一个少年的眉目略清。他的表情已能默默无言地预示着他未来的性情和品格。甚至,已有几分先天性的因素含蓄在他的眼里,预示着他未来的命运了……
生活在无优无虑环境之中的孩予是不会盼着自己快快长大的。他们本能地推迟对任何一种责任感的承担。而一个穷人家庭里的孩子,却会像盼着穿上一件衣服似的,盼着自己早一天长大。
他们或她们,本能地企望能早一天为家庭承担起某种责任。
穷孩子们的母亲,逢年过节时是尤其令人怜悯的。这时候,人与乌兽相比,便显出了人的无奈。鸟兽的生活是无年节之分的,故它们的母亲也就无须乎在某些日子将来临时,惶惶不安地日夜想着自己格外庞尽的什么义务。
亲情自然是以血缘纽带关系为基础的。但我认为——超出血缘关系的那一部分亲情,也同样非常值得保持……
我之所以频频回亿,实在是因为我内心里沥渐充满了感激。这感激是人间的温情从前摄在一个少年心田的种子。我由少年而青年面中年,那些种子就悄悄地如春草般在我心因上生长……
男人对女人的终生的态度,据我想来,取决于他能不能有幸在少年时代就得到种种非血缘甚至也非亲缘的女人那一种长姐般的有益于感情质地形成的呵护和关爱。以及从她们那儿获得怎样的潜移默化的教育。
当人明白自己有一个在任何情况之下都绝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的时候,他便会觉得自己有了一份特殊的财富。
我们天南地北走到一起,实在是一种人生的缘分。我们都要珍措这缘分。至于其他,那非我们自己探臀以求的,我们才不在乎!
我回头向自己的人生望过去,不禁讶然,继而肃然,继而内心里充满一大片感动!怎么,原来在我的人生中,竞有那么多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帮助过我,关怀过我,给予过我持久的或终生难忘的世间友爱和温情吗?心有感激,心有感动,多好!因为这样一来,人生中的另外一面,比如嫌恶、僧怨、敌意、细碎芥蒂,就显得非常小气、浅薄和庸人自扰了……
活在好人边儿上的人,大抵内心会生发这种一时的小善良,并且总克制不了这一种自我表现的冲动。表现了,自信自己仍立足在好人边上,便获得一种自慰,和证明了什么的心量安泰感和满足感人心的尊贵,一旦近乎本能的,我们也就只有为之肃然了。
我认为崇商是人性内容狠重要也很主要的组成部分。我确信崇高也是人性本能之一方面。
若人性恶带有本性色彩,那么人性善也是带有中性色彩的。人性有企图堕落的不良倾向,堕落往往使人性快活。但人性也有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升华使人性放射魅力。长久处在堕落中的人其实并不会长久地感到快活。
人性虽然天生地有渴望升华的商贵倾向,人类的社会卸不可能为满足人性这一种自然张力面设计情境。这使人性渴望升华的高贵倾向处于压抑。
像许多人一样,亲情正从我心中一部分一部分地流失。我常对自己说,比之其他,亲情才是最可宝贵的。可当亲情妨碍其他之时,又往往无可救药地将其他看得比亲情重要。仿拂亲情是核桃,是可以长久地放置的东西。而其他是葡萄,摆在面前,必须及时吃光,否则隔夜便会烂了,而烂了又会使自己十分婉借。当代人的所重所要,往往是最实利的东西。
军装剥夺了他们逃避凶险躲避祟高的权利。面那正是我们不是兵的人本能和自授的特权……
倘若我们看生活的眼光是人徽的,我们当会发现,即或儿童和少年,也是每每难免要舒旧的呀!
野狐死前的预感是很强的。它们一旦意识到自己的命限临终了,便尽可能地回到它们的第一处穴里。
不要相信那些宣布自己绝不怀旧的人的话。他们这样宣布的时候,恰恰道出——过去之对于他们,必定是剪不断,理还乱。
如果一个人真的根本不曾杯旧过——那么似乎足以证明,他或她的人性质量是相当可疑的。
大多数入的生命特点基本上是这样的——幼年时朝前看,青年时看眼前,中年时边在人生路上身不由己地走着边回头,而老年时既不回头也不仰头了。老年人习惯于低头沉思。怀旧是老年人的情愫慰藉。他已无需太多的东西了,所以他不目咄咄地引颈寻觅。该记住的都印在他心灵里了,所以他也就不必再频频回头去找所谓人生——不过是一些怀旧的片断组成的记忆……
“爱心”是高尚又伟大的心境。“爱心”在人类的心灵里常驻不衰,人类才不至于退化回动物世界。
“爱心”产生于博爱之心。
绝大多数的人心难以常达此境。我们只能在某一时某一地某一种情况下某一件具体的事上,半麻木不麻木的“爱心”才被唤醒一次。我们一旦能以“爱心”对人对事,我们又将会对自己多么的备感欣慰啊!
善良是“爱心”的基础。
“爱心”是具有自然而然的影响力的,除非人拒绝它的影响,排斥它的影响,抵触它的影响。
我一向将我和他们之间的感情、友情,视为“不动产”,惟恐一运用,就贬值了。
哈尔滨人有一种太不可取的“长”处,那就是几乎将开口求人根本不当成一回事儿。
对方犯难自己也不在乎。遭到当面回绝还不在乎。总之伤佛是习惯,是传统。好比一边走路一边踢石头,碰巧踢着的不是石头,是一把打开什么钡的钥匙,则兴高采烈。一路踢不着一把钥匙,却也不懊恼,继续地一路走一路踢将下去。石头碰疼了脚,皱皱眉面已。今天你求我,明天我求你,非但不能活得轻松,我以为反面会活得很累。
我主张首先设想我们在生活中所遇到的困难,是没有任何人可求任何人也帮不上忙的,主张首先自己将自己置在孤立无援的境地。丽这么一来,结果却很可能是——我们发现,某些困难,并非我估计的那么不可克服。某些办成什么事的目的,即使没有达到,也并非我们估计的那么损失严重。我们会发现,有些目的,放弃了也就放弃了。企望怎样而最终没有怎样,人不是照活吗?有些情况下,对于小百姓而盲,求人简直意味着是高息贷款。
我此话不是指求人要绘人好处,而是指付出的利息往往是入的志气。汲了这志气,人活着的状态,往往便自行地瘫软了。
温馨往往是属于一种小的生活情境。富人们其实并不能享受到多少温馨。他们因其富,注定要追求大追求奢追求华糜。而温馨甚至是可以在穷人的小破房里呈现着的生活情境。温馨乃是小百姓的体会和享受。
在物质生活方面,我是一个绝对的胸无大志之人。
不要说小百姓只配过小日子的沮丧话,而要换一种思想方法,多体会小百姓的小日子的某些温馨。并且要像编织鸟一样,织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家,将小百姓的每一个日子,从容不迫地细细地品咂着过。
提前退体或干脆辞职,这就等于与自己所依赖做了的体制彻底解除“婚约”了。这需要很大的勇气,那体制不会像一个富有的丈夫似的,补偿你什么。
欢娱有时是需要金钱来营遗的。
如果没有了一些人对另一些人同情,也便没有了一些人希望能为另一些人做些什么的冲动。那么世界上大概就只剩下了人为自己傲什么的冲动。而世界真到了这种地步,是连仁慈的上帝也会产生厌恶的。
革命在最穷困的地区发生这当然是革命的规律。
可是为什么革命的老区,在解放四十中之后,往往仍是我们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上最穷的地方呢?
我们自身仅仅少了一点儿矫情是不够的。我们仅仅怀有某种感情也是不够的。
我们究竟还能为那些咄咄逼人的穷困所纠缠的人们做些什么呢?
只有使中国富强起来,中国历代儿女们的孝心,才不至于泡在那么长久的悲怆和那么哀痛的眼泪里。
只有使中国富强起来,亲情才有大的前提是温馨的天伦之乐;儿女们才能更理念地面对父母的生老病死;“孝”字才不那般沉重,才会是拿得起也放得下之事啊
家——最可靠的“合资单位”。
人生好比一时舟。毕竟,家是最有停靠权的一处港湾了。人过中年,没有家简直是不可想象的。离婚者们,说到底是为了再寻找一处港湾。没了这一希望的支撑,离婚就只是不幸了……
稳定的家庭,像最可靠的“合资单位”。关系虚设的家庭,名存实亡的家庭关系,自然便像两个没有任何道义可讲的“合资”伙伴组成的“皮包公司”什么的了。一方有难,另一方不釜底抽薪才怪了呢!家庭的“合资”关系当然不仅仅是收入和支出的流水账簿子。双方的“投资”,还包括各自的情感,各自的责任感,各自那份儿吃苦在先、享受在后、同甘苦、共患难的精神。
我庆幸自己在一个可靠的“合资单位”里任职——任着丈夫之职,父亲之职,兼任儿子之职,兄弟之职。较累。全力以赴地任着。
但是并不曾产生过“跳糟”的念头。夫妻二人也都没有谁打算“炒”谁“扰鱼”的暗想……
祈祝许许多多“家”这样的“合资单位”经济效益好,精神效益也好,更加“共产主义”化而不是更加“股份”化,“私有”化……
经常希望在某一时间和某一空间内,变成一棵植物似的一个人——听到了,看见了,但是绝不走脑子,也不产生什么想法。只为自己有能听到和能看见的本能而愉说。好比一棵植物,在阳光下懒洋洋地垂卷它的叶子,而在雨季里舒展叶子的本能一样,倘叶子那一时也是愉快的。
上帝即使真的存在,他漠视生命权利的做法也是该诅咒的明!
人的出生本身即奇迹。
我做了父亲以后,一直视父亲的责任为我人生最主要的责任之一。
我曾以为自己是缺少父爱情感的男人。
结婚后,我很怕过早负起父亲的责任。因为我太恋爱安静了。
一想到我那十一平方米的家中,响起孩子的哭声,有个三四岁的男孩儿或女孩儿满地爬,我就觉得简直等于受折磨,有点儿毛骨慷然。
我常常想,我们这一代人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拉扯着我们父母的破衣襟,愿着共和国趟赵的步予走过来的。怎么,我们的下一代消费起任何东西时的那种似乎理所当然和毫不吝借助损弃之风,竟比西方富有之国富有之家的孩子们要甚得多呢?仿佛我们是他们的富有得不得了的爸爸妈妈似的。难道我们自己也荒诞到这么认为了吗?如果不,我们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一些他们应该知道的事呢?我的儿子当然可以用上等的复印纸习画,可以有许多彩色笔,可以不必背补过的书包,可以想吃“紫雪糕”时就咆一支……
但他必须明白,这一切的确便是所谓“幸福”之一种了!
我可不希望培养出一个从小似乎什么也不缺少,长大了却认为这世界什么什么都汲为他准备齐全,因而只会抱怨乃至僧恶的人。
无忧无虑和基本上无所或缺,即可向将来的社会提供一个起码身心健康的人,也可“造就”成一批少爷小姐。
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是再也养不起那么多少爷小姐的。现有的已经够多的了!
难道不是吗?
少爷小姐型的一代,是对任何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最大的报应。而对一个穷国一个正在觉醒的民族,则简直无异于是报复。
谁不希望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田怕是一丈之地呢!若有,当代人定会以木栅围起。那木栅,我想也定会以各人的条件和意愿,摆弄得尽可能的美观。然后在春季撤下花种,或者移栽花秩。于是,企盼着自己喜爱的花几,日田地生长、吐营,在夏季里散紫圈红开成一片。虽在秋季里凋零却并不忧伤。仔细收下了花籽儿,待来年再种,相信花儿能开得更美……
真的,谁不曾怀有过这样的梦想呢?
都市寸土千金,地价炒得越来越高。今后将更高。拥有一个小小花园的希望,对寻常之辈不啻是一种奢望,一种梦想。某些围部级以上的干部,而且是老资格的,才可能希望成现实。于是令寻常之人羡眼乜斜。
我想,其实谁都有一个小小花园,谁都是有苗圃之地的,这便是我们的内心世界。人的智力需要开发,人的内心世界也是需要开发的。人和动物的区别,除了众所周知的诸多方面,恐怕还在于人有内心世界。心不过是人的一个重要脏器,而内心世界是一种景观,它是由外部世界不断地作用于内心渐渐形成的。每个人都无比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心脏的健损,以至于稍有檄疾便惶惶不可终日。但并非每个人都关注自己及至亲至爱之人的内心世界的阴晴。
我系俗人,仅能以俗人的观念和方式教于。至于撵家乃至禅祖们的某些玄言,我一向是抱大不恭的轻馒态度的。认为除了诡辩技巧的机智,投什么真的“深奥”。现代人中,我不曾结识过一个内心安全“虚空”的。满口“虚空”,实际上内心物欲充盈、名利不忘的,倒是大有人在。何况我又不想让我的儿子将来出家,做什么云游高僧。故我对儿子首先的教诲是——人的内心世界,或盲人的心灵,大概是最容易招惹尘埃、沾染污垢的,“时时勤拂拭”也无济于事。
心灵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好比人的居处的清洁卫生只能是相对的。面根本不拂拭,甚至不高兴别人指出尘埃和污垢,则是大不可取的态度,好比病人讳疾忌医。
嫉妒人是没有办法的事。从伟大的人到普通的人,都有嫉妒之心。投产生过嫉妒心的人是根本没有的。
不可能一切所谓好事,好的机会,都会理所当然地降临在你自己头上。当降临在别人头上时,你应对自己说,我的机会和幸运可能在下一次。而且,有些事情并不重要。
这一切和人的内心世界有关的现象,将来必也和一个人的幸福与否有关。
我真从内心里替孩子们感到忧伤——缺乏友谊,缺少愉悦的时光,整天满脑子是分数、名次和来自于家长及学校双方的压力。
这样的少年阶段,将来伯是连点儿值得回亿的内容都没了吧?有一个多少具有点儿精神叛逆色彩的儿子,也好。这样的一个儿子,时刻提醒我明白,我只不过是一个韧二男生的父亲。除此之外,也许再什么都不是。更没有任何可得意的资本。儿子在家里教我夹起尾巴做人。
和你初二的儿子交朋友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有时他似乎将你当做朋友了,其实在他内心里,你仍然只不过是他的父亲。
世界上的一切美,都首先是固女性的存在而被发现,面被创造,而被欣赏的。女性是美之树,不断地结出美的果实。毫无疑问,许多美的事物是男人发现、男人创造的。但倘若世界上没有女人,男人便不会产生发现美、创造美、向往美、欣赏美的冲动。于是便没有了一切艺术。而没有了艺术的人类,便只不过是特地球本身当成野生动物园的动物。而科技的想象也同样不会从男人的头脑中产生。
女性对于世界对于人类,首先的功绩不在于繁衍后代,面在于繁衍美。进一步说,人类可以忍受从此没了下一代,但绝无法忍受从此没有女人。
生为女性是值得自豪的。女性之美,是世界之美的质量前提。
女人,为了世界更美好,使自己更美吧!世界将因女人更美的形象而更美;也将因女人更美的心灵与性情而更美……
男人总希望娶漂亮的女人为妻。
女人总希望嫁或有社会地位或有钱财咸有权力或英俊潇洒风流倔傥的男人。
无论男人或女人,大多数都愿交“有用”的朋友。
所以豪杰有言——“大丈夫处世,当交四诲英雄”。
所以文人有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引以为荣。引以为傲。
所以“公门暇日少,穷巷故人稀”。
所以“人生当贵显,每谈布衣交。谁肯居台阁,犹能念草茅”——遂成人间感慨。
但母亲,却最怜爱她那个最“没用”的儿女。
于是我现在的妻子某一天走人了我的生活。她单纯得很有点儿发傻。二十六岁了决然地不请世故。说她是大姑娘未免“抬举”她,充其量只能说她是一个大女孩儿。也许与她在农村长到十四五岁不无关系……她是我们文学部当年的一位党支部副书记“推荐”给我的。
我觉得我以前真傻。“恋爱”不一定非要结婚不可嘛!既然我的单身汉生活里需要一些柔情和女性带绘我的温馨,何必非拒绝“恋爱”的机会不可呢!……
这一闪念其实很自私。甚至也可以说挺坏。
我向她讲我小时候是一个怎样的穷孩子,如今仍是一个怎样的穷光蛋,以及身体多么不好,有胃病、肝病、早期心脏病等等。并且,我的家庭包袱实在是重哇!而以为这样的一个男人也是将就着可以做丈夫的,意昧着在犯一种多么糟糕多么严重的大错误啊。一个女孩子在这种事上是绝对将就不得、凑合不得、马虎不得的。但是嘛,如果做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朋友,我还是很有情义的。当时的情形恰如一首歌里唱的——我向她讲起了我的童年/她瞪着大而黑的眼睛/痴痴地呆呆地望着我……
我曾以这种颇虚伪也颇狡猾的方式成功地吓退过几个我认为与我没“缘”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