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尾声 (二)
很明显,这些小说家均是个性鲜明、与众不同之辈。他们具有强烈的创作冲动,而且无限热爱写作。如果要对他们做出评判的话,我们可以很有把握地说,厌恶写作的作家不是一个真正的好作家。这倒不是说,写作对于他们很轻松。写出好作品来其实是很难的事情。可他们依然钟情此道。这不仅仅是他们的谋生手段,更是一种如饥似渴的急迫需求。也许,每个人都有几分创作冲动。对于一个小孩子而言,摆弄彩色铅笔、画幅小水彩画,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而后,当他学会读写的时候,又常常会写首小诗、编个小故事什么的。我认为,创作冲动在一个人二十几岁的时候达到高峰,然后,部分上是由于创作冲动只是青春期的产物,部分上是由于尘事纷繁和谋生的需要,使得人们无暇去练习,这种冲动也就减退并消失了。然而也有很多人(比我们以为的还要多),这种冲动会继续压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如痴如醉。正是由于内心的这种欲望,这些人成了作家。遗憾的是,尽管创作冲动或许十分强大,但创作出有价值作品的才能却未必充足。
必须拿什么跟创作冲动结合起来,才可能让一个作家写出有价值的作品?我觉得是个性。有的个性让人欢喜,有的个性令人不快,这都没关系。重要的是,凭借其性格上的特点,作家能够用一种独有的方式看问题。哪怕他看问题的方式在大众眼里既不合理也不真实,也都无所谓。你可能并不喜欢他所观察的那个世界,比如说司汤达、陀思妥耶夫斯基或者福楼拜眼里的世界;但他在展现这个世界时所表现出的力量,却让你无法不感动;或者,你很喜欢他的世界,就如你喜欢菲尔丁和简·奥斯丁的世界一样,那么这位作者便会博得你的喜爱。这都取决于你自身的性情,跟作品本身的价值无关。
假如可能的话,我一直很想知道,我所谈论的这些小说家,究竟具有什么样的特点,使得他们能够写出让人们一致称好的作品来。对于菲尔丁、简·奥斯丁、艾米莉·勃朗特,我们所知甚少,至于其他人,用于这种调查的材料可谓汗牛充栋。司汤达和托尔斯泰都成卷成卷地记录自己的经历;福楼拜拥有大量启发人心的信件,而其他人呢,也都有亲戚朋友写过回忆录,或是传记作家写过详细的生平。奇怪的是,他们似乎并不很博学,福楼拜和托尔斯泰读过很多书,可他俩主要是为自己要写的东西获取素材;其他人的阅读面,则不比他们所在阶级的普通人广泛多少。他们好像对小说之外的任何艺术都兴趣不大。简·奥斯丁就承认,自己很厌烦音乐会。托尔斯泰酷爱音乐,还会弹钢琴。司汤达则偏好歌剧,这种音乐表演形式可以为那些并不喜欢音乐的人提供享受。在米兰的时候,他每晚都去斯卡拉歌剧院,跟朋友闲聊、吃晚饭、玩牌,而且跟他们一样,只有当一位知名歌手演唱知名曲段的时候,他才会关注台上的情况。他对莫扎特、奇马罗萨、罗西尼都同样仰慕。至于其他人,我可就看不出音乐对他们有什么意义了。造型艺术亦是如此。凡是你在他们书中找到的提及绘画和雕塑的地方,其品味全都老套得令人难过。众所周知,托尔斯泰认为所有的绘画都毫无价值,除非其题材具有道德意义。司汤达则哀叹,莱昂纳多缺乏圭多·雷尼那些指引和示范的优点,他还声称,卡诺瓦是比米开朗琪罗还要伟大的雕塑家,因为他创作了三十件杰作,而米开朗琪罗只有一件。
要写出一部好的小说,当然需要才智,但却是一种特殊的才智,或许还不要太高才好,这些作家都富有才智,但称不上才智超凡。他们在处理一般思想时所表现出的幼稚常常是惊人的。他们接受了当时盛行的一些哲学论调,可当他们把这些论调用于小说中时,结果往往并不理想。事实上,思想并不是他们分内的事儿,他们对思想的关切(假如真的关切的话)是非常情绪化的。在概念思维上,他们没有多少天赋。他们感兴趣的不是命题,而是实例,因为只有具体的事情才能激发其兴趣。但如果说智力不是其强项的话,他们拥有更加有效的禀赋。他们感受强烈,甚至是热烈;他们富有想象力、敏锐的观察力,还能够站在自己笔下人物的角度,乐其所乐,痛其所痛;最后,他们还要有一定的才能,可以把自己的所见、所感、所想鲜明有力地具体展现出来。
这些都是很高的天分,一个作家如能拥有自然是一桩幸事,但光有这些尚且不够,除非他还有别的东西。盖瓦利曾说,总的来讲,巴尔扎克在各个科目上是个“ignare”。有的人一上来就想把这个词译成“ignorant”(无知者),可这也是个法语词,而且“ignare”的意思也不止如此,它暗指的是蠢人的全然无知。不过盖瓦利接着说道,在巴尔扎克开始写作的时候,他对事物拥有一种直觉,所以好像对一切的一切都很清楚似的。我把直觉理解为人们基于某些根据而做出的判断,这些根据要合理(或是自认为合理),但并不出现在意识当中。然而这显然并不适用于巴尔扎克。他所展现的知识根本就没什么根据。我认为盖瓦利在这里用词有误,更好的选词应该是“灵感”。所谓灵感,正是作家写出伟大作品所需要的那点“别的东西”。可是灵感为何物?我手头有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我把它们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有启发的内容。其中我只碰到一篇文章力图论述这一问题,是由埃德蒙·雅卢所写的《诗意的灵感与乏味》。埃德蒙·雅卢是个法国人,他专写本国同胞。可能他们对精神状态的反应比盎格鲁撒克逊人更为强烈。他是这样描述法国诗人在灵感魔力下的表现的:他变了一副样子,面容平静,同时又焕发光彩;他的神态很放松,双眼散发出明朗的光芒,蕴含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却并无什么真实的目标。这是一副毋庸置疑的体态。但是埃德蒙·雅卢接着说道,灵感并非持久不变的,随后而来的是枯燥乏味,这种情况的持续时间,少则顷刻,多则数年。于是,自感半死不活的作者脾气变坏,内心充满苦涩,这不仅让他意志消沉,还会令他咄咄逼人、心怀怨恨、愤世嫉俗,对其他作家的作品、对自己所失去的写作能力倍感忌妒。我奇怪(甚至相当震惊)地发现,这种心态与神秘主义者的情况何其相似:在神启之刻,他们会感觉自己与上帝同在;而在他们所谓的“灵魂之黑夜”,则会倍感空虚乏味、被上帝所抛弃。
在埃德蒙·雅卢的文章里,似乎只有诗人才拥有灵感,或许真的如此,诗人比散文作家更需要灵感。毫无疑问,对于一个诗人而言,因为自己是个诗人而写的诗,和他受灵感激发而写的诗之间,差别更为明显;但是散文家和小说家也有灵感。如果不承认《呼啸山庄》、《白鲸》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某些段落同济慈或雪莱的诗歌一样有灵感,那只能说是一种偏见。小说家或许有意地依靠这种神秘的东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给出版商的信中频频描述自己脑子里某些想写的场景,还说如果在坐下来写的时候有灵感的话,会写得很出色。灵感是属于年轻人的,年纪大了就很少有了,只能偶然出现。光凭主观努力是激发不出来的,但作家们发现,灵感常常可以诱引出来。席勒在进书房工作的时候,先闻闻放在抽屉里的烂苹果以唤起灵感。狄更斯必须在桌子上摆点东西,不然一行字也写不下去。由于某种原因,有这些东西才能让他的灵感发挥出来。不过这种说法极不可靠。作家有可能灵感附体,就像济慈写出自己最伟大颂诗时灵感附体一样,但写的东西却一文不值。特里萨修女就认为,自己手下那些修女们的忘我之境和幻象没什么价值,除非由此有作品问世。我很清楚自己还没有告诉读者(其实我早该告诉的),灵感到底为何物。我很希望自己做得到,可我不懂。它是一种神秘莫测之物,让作者写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明不明白的东西,于是回顾作品时,他会问自己:“我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玩意儿?”我们都知道,夏洛蒂·勃朗特就惊讶于妹妹艾米莉何以写出她根本就没接触过的人和事。当作者获得这种可喜的神力时,各种观点、形象、比喻甚至具体事实都会向他涌来,而他感觉自己不过是个工具,就像个速记员,只需记下传授给他的东西即可。在这个晦涩的问题上我已讲得够多了。我之所以提到它,就是为了说明:不管作者可能拥有何种天分,假如没有这一神秘之物的影响和效力,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