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菊与刀 西学东渐
——侦探小说传入日本及初期发展
大和民族不是一个轻举妄动的民族。一旦他们找到了一个方向,就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到成为世界第一。
——《时代周刊》
历史往往存在着惊人的相似,似乎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主导着一切。如果没有这种力量,这部书可能到上一节就要收尾了,因为日本本来是没有机会和推理小说扯上什么关系的——请注意,就像在序言里谈到的那样,从现在开始,我们将使用“推理小说”这个称谓。
1841年,美国人埃德加·爱伦·坡创造了推理小说。就在同一年,一个日本人的传奇经历使得这种文学体裁越过太平洋,来到了这个完全不同的国度里。
在日本土佐藩中浜村一个贫穷的渔民家里,有一个名叫中浜万次郎(1827—1898)的年轻人。在1841年,他和几个同伴出海打鱼,不幸遭遇了暴风雨。几个人逃命到了一座荒岛上,在这里坚持了143天,终于被一艘美国捕鲸船救起。这艘船的船长名叫约翰。
但是,问题出现了。当时的日本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捕鲸船根本没有办法靠近日本,更不可能把这几个日本人送回家。无奈之下,约翰船长只得先把他们放在夏威夷,之后再作打算。
到了夏威夷的万次郎非常惊讶。他发现这里的人居然食用牛肉或羊肉,而在日本,人们一直认为吃了地上跑的动物的肉,不是肠子烂掉就是会怀上动物的孩子;他还看到一种在日本怎么治也不见成效的疾病,很轻易地就被美国医生根除了;最震撼的是,他看到这艘上的每个人居然是平等的,船长不会欺压船员,这在等级森严的日本是不可想象的。
一直以来,日本人认为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黄毛鬼”和妖怪并无区别。现在,这种观念在万次郎的心理已经开始动摇了。
1843年,万次郎来到美国大陆,住在了约翰船长家。船长非常欣赏这个聪明上进的年轻人,为他办理了入学手续,并开始教授他航海知识。后来,船长收万次郎为义子,他正式改名“约翰万次郎”。很快,万次郎学会了英语,涉猎了许多自然科学知识,还当上了副船长。他完成了一次环球旅行,进一步开阔了眼界。
在离家12年之后,带着对故土的思念和一种责任感,万次郎克服了重重困难,回到了日本。他的归来引起了轰动,日本人对这个穿着洋装的同胞投去了异样的目光。
尽管存在着不少阻力,万次郎还是将自己接触的西方文明传授给了同胞们。在日本打开国门之后,万次郎还成为了一名政府工作人员,致力于日美之间各项事务。
晚年的万次郎远离了政治,专心于翻译和教育事业。1869年,他成为了开成学校的教授,而这所学校就是后来世界闻名的东京大学。
万次郎的经历是带有传奇色彩的,是他帮助日本打开了国门,以一种正常的心态认识并接受了西方文明。迄今并没有资料显示是万次郎把推理小说引入日本的。但毫无疑问,他为推理小说来到日本铺平了道路,并且创造了这类小说赖以生存的科学、民主的土壤。
推理宗师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松本清张和岛田庄司在谈论日本推理小说的历史时,无一例外地都从万次郎讲起。可见,万次郎对于推理小说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
除了约翰万次郎的经历,另外一个重要的历史事件也影响了包括推理小说在内的日本所有事物。
150年前,日本是一个贫穷落后、内战不断的弱小国家。从17世纪中叶开始,德川幕府仿效明代的中国,一直实行“闭关锁国”政策,长达两百余年。相比于地大物博、文明久远、可以自给自足的中国,岛国日本堪称举步维艰。
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英国、法国、俄国的舰船纷纷在日本列岛周围游弋,试探着打开日本国门。但当时的幕府颁布了《驱逐外国舰船令》,继续强化锁国政策。结果适得其反,这激发了外来势力意欲打破幕府政权闭关国策的决心。
当时,美国已经开辟了从旧金山到中国上海的远洋航线。为了便于来往船只的补给,美国人早就觊觎日本列岛这个天然的中转站。1853年,美国东印度洋舰队司令佩里将军率领二艘半蒸汽半风帆驱动的外轮式军舰和两艘帆船以及300名陆战队士兵,携大口径火炮,从中国上海起航,到达日本。美国人以武力威胁,在久里滨强行登陆,直接杀奔东京(当时称为“江户”)。这几艘军舰全身漆成黑色,加之大烟囱里不断冒出黑烟,日本人将这种从来没有见过的船称为“黑船”。
日本举国上下一片惊恐,因为这种军舰比当时日本最大、最先进的舰船大24倍。一切抵抗都是徒劳的,远在京都的孝明天皇不得不接受了佩里将军转来的美国总统国书,将紧闭了两百多年的国门打开了。转年,佩里再度率7艘战舰及1000多名士兵到达日本,以更强硬的态度逼迫日本幕府政权的长老们与美国签订了《美日亲善条约》等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从而迫使日本彻底结束了闭关锁国政策。
“黑船事件”对日本的影响是不可忽视的。在之后不久的1868年,受到“侮辱”的日本爆发了“明治维新”,幕府政权被推翻,日本走上了富国强兵的西方路线,并迅速成为世界强国。
值得注意的是,现在的日本已经不把“黑船事件”视为“国耻”。相反,每年日本都要举行“黑船祭”来纪念这个事件,因为日本人认为,正是这件事警醒了自己,使得日本变成现在的强大和开放。从此之后,日本开始最大限度地吸收西方文明,推理小说就是在“黑船事件”和“明治维新”之后,进入日本的。
明治维新之前,日本流行的大多是些描绘旧时代的风俗小说,这些小说大都以江户时代的真人真事为蓝本;1868年之后,为了推进“全面西化”的国策,日本学者翻译了大量的实用类书籍,介绍西方的政治、经济、法律制度。
1881年,日本法务部出版了美国庭审实录《情供证据误判录》,以供司法人员参考。而在1886年,经济学家神田孝平翻译了全本的《杨芽儿奇谈》,作者是荷兰人克里斯平迈埃尔。这部书通过一桩罪案介绍了荷兰的司法以及审判制度。因为全书是以小说的形式讲述的,因此,在当时的日本人眼里,这部书应该是第一部被译介到日本的推理小说。
1887年12月,在这个歇洛克·福尔摩斯登场的时间,日本推理文坛同样发生了一件大事。在着名媒体《读卖新闻》上,刊登了署名“竹之社主人”翻译的埃德加·爱伦·坡的《莫格街凶杀案》。这篇推理文学史的开篇之作,终于在46年后登陆日本。其后,日本推理小说最重要的先行者黑岩泪香登上历史舞台。
黑岩泪香(1862—1920)出生于高知县安艺郡,本名“黑岩周六”。他于1882年任《同盟改进新闻》主笔,后于1886年转入《绘入新闻》。
黑岩泪香在求学期间就对推理小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预言这种小说一定会在日本拥有一片广阔的天地。因此,在工作以后,黑岩泪香不遗余力地将优秀的西方推理小说介绍到日本。
1888年,黑岩泪香翻写了英国作家修·康维的推理小说《法庭美人》。他按照日本人的习惯翻新了这部作品,把里面的人名和地名全部日化。小说受到读者热捧。黑岩泪香受到鼓舞,在以后的六年里陆续翻写了三十余部西方推理作品。受到黑岩泪香的影响,越来越多的日本人投身到了推理小说的翻译和创作领域。
1888年6月,作家须藤南翠发表了首篇真正原创的日本推理小说《杀人犯》。这部作品无论情节还是谜团,都很难令人满意,甚至连水准之作都算不上。但是,它的意义是无法抹杀的。
1889年,黑岩泪香也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原创作品《无惨》。这部作品拥有了推理小说应该具备的所有元素,是那个时代当之无愧的杰作。这也是日本推理小说史上的里程碑式作品。
1894年,在《日本人》杂志上,出现了一篇翻译的西方侦探小说,译名为《乞食道乐》。后来的资料显示,这是第一篇被翻译成日文的福尔摩斯故事,原文就是我们熟悉的《歪唇男人》。1900年,一篇名叫《新阴阳博士》的小说在《文艺俱乐部》杂志上与读者见面,译者署名为“原抱一庵”。这就是福尔摩斯系列第一作《血字的研究》最早的日文译本。
随后,更多优秀的“黄金时代”作品来到日本。法国人莫里斯·勒布朗的“亚森·罗宾系列”、美国人杰克·福翠儿的“思考机器系列”、英国人G.K.切斯特顿的“布朗神父系列”都是在这个时间进入日本的。结合当时的信息传播手段,我们不难发现,这种速度是非常惊人的——福尔摩斯于1887年12月在英国登场,1894年就来到了日本,可见日本人对侦探小说是多么热衷。
明治时代之后,日本进入了大正时期(1912—1926),推理小说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在这个时期崛起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佐藤春夫等大文豪的取材范围较之以往更加广泛,某些作品具有浓厚的推理意味。1915年芥川龙之介发表的《罗生门》就是最好的代表。
戏剧作家冈本绮堂(1872—1939)从1917年开始撰写模仿福尔摩斯故事,创作了“半七捕物帐系列”。这个系列一共68作,是以明治维新以前之江户为背景,推理与风土人情并重的时代推理小说。“捕物”是日本特有的元素,类似中国人所说的“捕快”;把捕物的工作情况和汇报记录下来,供相关机关浏览的本子,就是“帐”。冈本绮堂是“捕物帐”小说的始作俑者,日本很多推理大师(如横沟正史等),都创作过大量的“捕物帐”小说。
明治维新之后,一些作家、编辑和评论家成立了日本最早的文学社团——砚友社。这个社团对推理小说的侵入十分不满。他们采用了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试图驱散推理小说的风潮。这种方法就是“以毒攻毒”。
砚友社里的作家使用笔名创作了大量廉价劣质的推理小说,将其编纂成丛书,投入市场,企图“吓退”喜欢这类作品的读者。从1895年1月到1896年2月,这套名为“探侦小说”的丛书总共出版了26本。这套低劣的丛书成为日本第一套推理小说丛书。令砚友社始料不及的是,推理风潮不但没有被击退,反而随着此套丛书的出版愈发繁荣。到了1916年,大量西方作品第一次以相对专业系统的丛书形式出版。在不到10年的时间里,日本总共出版了16套丛书,累计150多个品种。
对于推理小说在日本的快速崛起,仔细想想,其实一点都不难以理解。其中除了一些客观原因之外(这些原因在最后谈到中国原创推理小说时会提到),有一个时代原因是不可忽视的。
打开国门之后,日本体会到了“全盘西化”的甜头。这个国家凭借飞速崛起的经济、科技及军事实力,先后击败了俄国(日俄战争)和中国(甲午战争),一举成为太平洋地区唯一能和美国对抗的世界强国。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政府鼓励民众最大程度地接触西方文化,试图让国力随着西化的不断深入而更进一步。推理小说的优势无疑是巨大的:一方面,它属于通俗文学,门槛很低,易于被大众接受;另一方面,读推理小说,可以了解西方政治体制、经济现象、司法制度以及科技领域的最新成果,堪称一举多得,何乐不为。
因此,推理小说在日本的繁荣是历史必然的选择,当然不是什么文学社团可以阻止的。
但是,不可否认,这个阶段的日本推理文化还停留在初级阶段——以翻译、改写西方侦探小说为主;原创水准能力非常有限。因此,很多评论者把这个阶段(准确地说是1889年至1922年)称为日本推理文学的“黎明期”。
现在,日本需要一位天才,一位开创者,一位精神领袖和中流砥柱。这个人应该挺身而出,捅破最后一层窗纸,将日本推理文学引领至一个崭新的阶段。
这个人,将是下一节的绝对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