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恋风流情友入家塾 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程乙本的回目是“训劣子李贵承申饬,嗔顽童茗烟闹书房”。不喜欢读圣人书的贾宝玉上课去了,去私塾上课的原因,他要跟秦钟在一起。他以前上了几堂课,就借个故逃掉了。这次再去上课,贾政一听,又勾起从前不快:算了!你不要来!还好意思讲上课。就把宝玉的佣人李贵骂一顿:你跟他一起顽皮,等我来揭你的皮。“他到底念了些什么书!”政老爷发火归发火,还是关心的。李贵就讲,念了《诗经》,“呦呦鹿鸣,荷叶浮萍”。我觉得这就是曹雪芹最妙的地方。
这个政老爷一本正经地在训子,完全拿出严父那一套训儿子。贾政,那名字就是“正”(square)!用英文讲:He is a square。他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人。贾政,政老爷,的确是整个书里面最合乎儒家思想的人,他也必须如此。你看,贾赦、贾珍……都是一些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这整个贾府,也要靠政老爷一股正气压压场是吧!所以他一举一动都要合乎儒家的礼法,儒家思想连《诗经》也不放在眼里的,四书五经念念就好了,念什么诗!跟他说去!……正在教的时候,李贵突然间冒出一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荷叶浮萍)”,政老爷忍不住笑了。政老爷正在板了个脸训人的时候,这么扑哧一笑,把那个场面解掉了。
曹雪芹常常有这种神来之笔。记得吗?刘姥姥见王熙凤的时候,王熙凤还在装腔作势,刘姥姥突然说:“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一句话,就把他们那一套装腔解掉了。李贵这地方你也想不到,本来这场训人的情节闷得很,写到这里很没意思,李贵跑来这么一句,哈哈一笑,这一场就活了。小说里场景(scene)很重要,为什么这本小说看了以后再也不会忘记,因为场景写得活。曹雪芹对戏剧很熟,他看过好多戏,他家里有戏班子,所以《红楼梦》里也整天到晚看戏。中国小说比较擅长的就是这个戏剧法,利用对话、场景来表现,中国小说不擅于长篇大论地分析或叙述,用一个个场景非常鲜活地堆砌起来,就是整出大戏。看似不经意这么一个小场景,你来写写看,要写活它,适时地写这么一句出来,不容易!他用李贵这角色,突然把《诗经》这么搞了一下,一辈子不会忘记了。
这一场,私塾里的学童、小孩子在吵,闹场的原因是互相勾搭吃醋。我刚刚说那个时候没有所谓的同性恋、异性恋这种观念,像这种很严肃的小说,在西方小说里如果突然写出这么一个场景,一定会讲这是同性恋什么的,一定大做文章。而曹雪芹写这一场,完全不自觉地写着几个学童、孩子互相勾搭吸引,他写起来很自然,可见得那个时候的小说,像《儒林外史》里也有讲这一类的,并不是蓄意要写什么男色、男风或者同性恋,这种观念在那个时候可能没有。像讲到薛蟠这个人物,这个呆霸王,看了香菱漂亮,就把人家抢过来做妾;等一下他又跑到这个私塾捣蛋,看了几个漂亮男孩子,要去勾引人家。曹雪芹写来没有批判或是强调什么的,那个时候大概视为理所当然,但以现在的观念来看,就觉得有点奇怪。秦钟跟宝玉,两个人的关系非常亲密。秦钟的长相和个性都有点像女孩子,所以宝玉特别保护他,对他有一种怜惜的态度。以宝玉来讲很自然,他心目中的女儿家是水作的,他对那种性灵方面的特质非常崇拜。
在《红楼梦》之前,很少中国小说把女性的位置放得那么高,对她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崇拜。比如《金瓶梅》里也有很多女性,就不同了。对于女性,只看到她的身体,她的肉体,没看她的心。《红楼梦》把性灵升华到这种程度的确是很特殊。《红楼梦》一开始讲女娲炼石补天,用这个女神开头,所以这本小说对女性赋予非常特殊的地位。当然之前也有作品像《牡丹亭》,笔下杜丽娘是柳梦梅的梦中情人,但还不致像贾宝玉对林黛玉那种崇拜式的心情。当然《牡丹亭》对《红楼梦》有很大的影响,我们讲到下面几回会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