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钗借扇机带双敲 龄官划蔷痴及局外

宝玉看黛玉为了两个人争吵,又哭又吐,激动得不得了,第二天当然又跑来赔不是了。黛玉就说不让他进来,不许开门。紫鹃说这么热的天气,晒坏了他怎么办?

后来让他进来了,故意调侃,我以为宝二爷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又来了。宝玉笑道说:“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还气不大好。”不管生的是什么气,他总是赔小心,这是宝玉最专长的地方。讲着讲着就说到她死了他当和尚去了,黛玉说,你有多少个姐姐妹妹,舍得当和尚去!宝玉听黛玉不信他的话,忍不住流下泪来,用新衣裳的袖子来擦。这里有意思:林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边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写得好!这个地方不用讲了,要和好了。怎么办呢?看他哭,她也哭了,拿了手帕丢给他,这手帕后来有极大的意思。他拿了这个手帕揩了泪,就跟她说:“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林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的,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这一句话没讲完,王熙凤来了,说:好了,这下抓住了,两个原来在赔不是呢!把他们一拽,拽到贾母那边去。

这段戏剧有意思在这里:到贾母那边去了,两个人呢刚刚哭完,坐下来了,有点不好意思。宝钗坐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个。之前呢,薛蟠生日演戏叫宝玉去,宝玉推托身体不舒服就不去了,来了以后看见宝钗,宝玉就向宝钗道歉了。说大哥哥生日,我没去,也没送礼,也没磕头。“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这个宝玉也多嘴,又问:“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这个女孩子不好惹的,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这当然就是讽刺宝玉,撒谎了,讲身上不好不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给她碰了个软钉子,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最后这一句,程乙本是:“原也富胎些。”这两者有点差别,而且蛮要紧的。“富胎”这两个字也是指丰满,但口气上比“体丰怯热”好。宝钗听了这话,庚辰本写:“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程乙本是:“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这个地方,程乙本写得合理。宝钗不会大怒,第一,宝姑娘多么有涵养;第二,是在贾母面前,再怎么她也要装一下,她在贾母、王夫人面前都是非常乖顺的,不会大怒,但是登时红了脸,心里面不舒服,气得。程乙本这两句话简洁。庚辰本说:“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这不是啰嗦嘛!庚辰本:“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程乙本就比较顺一点:“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回,脸上越下不来。”越想越气,想了气了以后呢,就给她两下了:“便冷笑了两声。”宝钗很少冷笑的,这下子也忍不住了。冷笑了两声,讲了什么呢?她说:“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宝钗当然不喜欢被比作杨贵妃,杨贵妃下场也不好,声誉也不好,而且呢,可能讲她胖,她也不高兴。宝玉不会说话得罪宝姑娘,这么挨了两下。

两人正在讲的时候,一个小丫头靓儿(庚辰本:靛儿)刚好扇子不见了,就跟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就借扇机带双敲,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他们去。”程乙本是这么写的,宝钗指着她厉声说道:“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这个时候,宝钗讲话很凶的,她不好骂宝玉,不好跟宝玉讲,她借着丫鬟可以的,声音变了,厉声了。宝姑娘很少失掉风度,这是其中之一。“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这是说,我不是随随便便跟你们这些小丫头开玩笑的。“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他们去。”程乙本这里多了个“有”字,少了“跟前”,我觉得是好的。这整个节奏、语气,像宝钗生气的味道,而且气得很呢!可她拐了个弯,如果她失掉风度,直接当着贾母面前骂宝玉就不好看了,而且她也不让,晓得黛玉在旁边很得意,借着小丫头来了,就指着她厉声说话,你仔细了,哪个跟你有嘻皮笑脸玩过,你去问她们。指的是什么?指的是黛玉她们那些平常讲惯了开玩笑话的,你去问她们去。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林黛玉听了宝玉奚落宝钗,心中很得意,本来也要加进去,后来看看她生气了就算了,改口说:“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林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问他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钗也是厉害的,她们这两个女孩子你来我往,你一枪,我一箭的,谁也不让谁。这时候她讲的戏,看过《水浒传》的人都知道,李逵去骂宋江,讲宋江,完了以后,又跑去负荆请罪,把自己的衣服脱了,自己捆了,拿了藤鞭子跑去向宋江请罪。后来也改成一出戏叫作《负荆请罪》,蛮有名的。宝玉便笑说:“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玉不识相,还去教宝钗两下。宝钗笑道:“原来这叫作《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这一讲呢,宝玉和黛玉心中有病,听了脸都红了。宝玉整天就负荆请罪,这下子给宝钗逮住了。凤姐当然很聪明,一察言观色,看他们两个脸都红了,晓得不对劲,什么负荆请罪她根本就不太懂,她就说,谁吃了生姜了?没人吃生姜,怎么脸辣辣的?这几个人你来我往,很有意思的。宝钗跟凤姐走了,黛玉跟宝玉说:“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当然林姑娘也不让人说的,宝姑娘这下子也显出了两下子。曹雪芹写人的个性,总在恰当的时候给他表现一下,多数时候都是林黛玉戳宝钗,东戳她一下,西戳她一下,她不是都忍着、受着,到了某个时候发作出来,更厉害!

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看似很小,却要了一个人的命。怎么回事啊?宝玉弄到没趣了,就跑到王夫人房里去,看王夫人在打盹。金钏儿在旁边帮她捶脚,也在一冲一冲地打瞌睡。夏天嘛!当然慵懒。宝玉对女孩子都喜欢的,看金钏儿的样子挺可爱,他又心痒难耐了,就把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塞一颗在她嘴里,跟她开玩笑说:待太太醒了,我把你要来,到我怡红院去,我们在一块儿不是很好吗?金钏儿睁开眼睛说:“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意思是,以后反正我还是属于你的。又说,我教你个法子,到东小院子去,去拿环哥儿跟彩云。贾环很讨人厌,没有人喜欢他,只有王夫人的丫头彩云同情他。所以曹雪芹写人总留余地,像贾环那么不可爱的人,也有一个红颜知己护着他。金钏儿就叫宝玉抓他们两个人去。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庚辰本这个话讲得也不太恰当,程乙本是,宝玉笑道:“谁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这个好多了!我只守着你,这种话好像不太合适在这时候讲。哪晓得王夫人没有睡着,听了这个话翻起身来,打金钏儿一个耳光子,又叫她母亲把她领回去。在金钏儿不过是好玩,开玩笑而已,王夫人却觉得这是教坏了宝玉。

从这个时候已经开始,到后来搜查大观园,把晴雯撵出去,把芳官她们十二个小伶人通通赶走,这时候已经有提示了。王夫人看起来像心很软而仁厚的人,但她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做的都是守规矩很仁慈的事。有时候,守规矩的人,所谓仁慈的人,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更可怕,但她不认为如此。金钏儿这种事,按理讲可以骂几句警告一下,但王夫人马上把她撵出去,罚得太重。金钏儿被赶走,后来跳井自杀,在某种意义来说,大观园这些百花后来一个个赶走、凋零,是王夫人起头的。到七十三回的时候,因为发现了一个绣着春宫画的绣春囊,王夫人就觉得不得了了,伊甸园里钻出蛇来了,就把妖娆的女孩子通通赶走,通通抄家,后来整个贾府一下子衰下去,从那里直落急转,金钏儿只是个起头。宝玉一看金钏儿挨了打,吓得快点跑掉了。他也不过是个小孩子,无意中做了一件顽皮的事,跟丫鬟们逗逗笑,完全没有拿出爷们的架子来,他跟她们混在一起的。他等于是大观园里的护花使者,很多他护不了,她们一个一个被赶走了。

这时候正是五月初夏,蔷薇花盛开,宝玉看到蔷薇架下面,有人在哭泣,她手拿着头上的簪子在地上画字,宝玉想,难道也是个痴丫头,跑来像颦儿一样葬花不成?她若真葬花,就是东施效颦。他再一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又一个林黛玉的化身来了。林黛玉的几个化身,一个是晴雯,另一个是龄官,这个唱戏的女孩子很像她。龄官在十二个女孩里面,是唱小旦的。晴雯、龄官跟林黛玉都很像,又不完全像。这一段写龄官跟贾蔷的爱情,短短的一段故事,把爱情的痴写出来了。爱情故事不好写,我们想想看,小说好多写爱情,记住的真的不多。像曹雪芹这样,寥寥几笔,每个都写得动人。之前有贾芸跟小红,现在是贾蔷跟龄官。贾蔷讲起来是贾家的玄孙辈,也算是正宗贾府的人,因为父母早就过世了,贾珍很喜欢他,等于收养了他,所以他跟贾蓉是兄弟。他长得也很好,跟贾蓉在一起的时候,有些人就传些谣言,贾珍觉得不好听,就让他另外住,也让他去上私塾。大家还记得学堂闹事的那一回,他帮着秦钟,因为是贾蓉的关系。这么一个男孩子,跟唱戏的女孩子,发生了一段爱情。

这女孩子在画字,宝玉就顺着她一点一勾画出来,是个“蔷”字。女孩子的心思,写来写去写个蔷字,宝玉不解。在蔷薇花架下面,一个像林黛玉的女孩子,反复地在写个蔷字,那情景非常美。她一个人写写写,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庚辰本说“已经画了有几千个”,哪会有几千个?程乙本是“几十个”,比较合理。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画了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宝玉很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他一看见这个女孩子,定有满腹心事,在这里暗暗地哭泣,又拿金簪子来画蔷字,又开始怜香惜玉起来了。宝玉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样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那里还搁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宝玉对女孩子就是这样子的,那种恨不得替她痛苦的体贴,是他动人的地方。正在这时候,忽然下雨了,宝玉在蔷薇架外面看,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就叫她快点走。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他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你看他痴到这个地步,自己淋了一身的雨都不觉得,去担心那个女孩子淋湿了。难怪宝玉最后成佛,他对人常常是无私的(selfless),把自己忘掉的,对人的感情常常到了忘我的地步,可能他是这里头最不自私的一个人了。这个女孩子走了,后来他又看到龄官,才知道为什么她要画这个蔷字,原来是跟贾蔷的爱情。常常《红楼梦》有一种小的图景(pictures),画面都很美,这是其中之一。

宝玉回到怡红院,他的那些丫头们把门关起来,趁着雨大水涨,拿着野鸭子在玩水,他敲门都没听见。后来他敲得重的时候,袭人来开门,他一脚踢过去,正好踢到袭人的胸前肋骨。宝玉说:我从来没打过人,第一次踢就踢到你了。袭人说:没关系!没关系!袭人当然也很要面子,她晓得一定不是踢她嘛!她说没关系,是有意思的。前面讲过,袭人是要担负宝玉的肉身的,最后完成他肉身的一段俗缘,宝玉呢,为了蒋玉菡被打得一身伤,袭人应该在肉体上面要担负着一些事,担负所有的伤痕,她这一脚也不是白挨的。为什么不选别人呢?一下子选中了袭人,而且踢得她吐血,踢得她内伤很重。

这一串下来,仔细想一想,大概都有些含义在里头。书中很多时候写袭人,除了林黛玉、薛宝钗这两个第一女主角、第二女主角外,袭人是第三女主角,第四个,晴雯!薛宝钗跟袭人是一挂子的,林黛玉跟晴雯又是一挂子的,写晴雯、写袭人,间接也就写了黛玉跟宝钗,她们的个性跟她们的命运。这两组人,一组是感性的化身,像林黛玉、晴雯,还有刚刚的龄官,她们的核心价值在于情,而且个性率真,常常不容于世,当时的儒家宗法社会,注重的是秩序,整个社会秩序(social order),不见容这些纵情而跨越儒家规范的人。最后贾母要把薛宝钗娶为媳妇的时候,有人跟贾母说,宝玉黛玉心中早就有情,贾母的反应是,这个我就不懂了,小兄妹亲近是好的,不该有别种心,别种情。在她来讲,娶媳妇不是因为爱情娶的,爱情不是首要条件,是看能不能撑得起这个家。她说,林黛玉的孤僻是她的好处,我不把她娶了当宝玉的媳妇,也就是因为孤高自傲的人,不容于儒家的宗法社会。不符合整个社会规范的人,像魏晋南北朝的竹林七贤,都不见容于这个社会,下场大部分不好,被砍头的砍头,隐居的隐居,儒家宗法社会不容这些纵情的人,黛玉如此,晴雯也是如此,下一回就要讲晴雯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宝钗跟黛玉之间,有相当尖锐的冲突,两个人唇枪舌剑的你一来我一往,这一幕若移到怡红院里,就是袭人跟晴雯,重演宝钗跟黛玉之间的那一番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