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 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因麒麟伏白首双星
袭人被踢了一脚,吐血了!宝玉当然很着急,叫医生来看,心情闷闷不乐。又逢端午节,宝玉去了王夫人那边跟姐妹聚了一下子,因为才发生金钏儿的事,黛玉宝钗又较劲冲突,大家都淡淡的,一会儿就散掉了。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黛玉看得很清楚,再热闹也是暂时繁华,一下子就过了,她感觉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聚在一起反而引起惆怅。宝玉不同: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无兴散了,林黛玉倒不觉得,倒是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
宝玉回到怡红院本来就有点闷闷不乐,晴雯上来服侍他换衣服,不小心一失手把扇子摔到地上,扇骨子一下子摔断了。宝玉叹说:“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这个女孩子可不是容易相与的,也不肯服输,个性刚烈得很。她就讲了:“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也不过讲了她一句,就扯出这么一大串来,凭什么啊?凭着宝玉的宠呀!晴雯没好气,宝玉更气了,说:“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我不来,就发生什么事情了。晴雯心里已经很不服了,对袭人趁机发难。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服侍爷的,我们原没服侍过。因为你服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服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嘴巴厉害的,完全不输林黛玉。袭人一听了这个话,又是恼,又是愧,本来想要说她几句,又看看宝玉气得这样子了,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
晴雯这下抓到她了!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醋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姑娘”在这里是指宝玉偏房的意思。名公正道的姑娘还没挣上去呢!其实,王夫人是已经许了袭人的,但是没有明讲,名分没有明过。这个袭人又挨了一下,当然宝玉就越来越气了。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这下子袭人受不了,说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爷拌嘴呢?要是心里恼我,你只和我说,不犯着当着二爷吵;要是恼二爷,不该这么吵的万人知道。我才也不过为了事,进来劝开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寻上我的晦气。又不像是恼我,又不像是恼二爷,夹枪带棒,终久是个什么主意?我就不多说,让你说去。”宝玉没办法了,就说要报告王夫人把晴雯打发出去,晴雯又坚持死也不肯出去,闹得不可开交。袭人急了,跪下了,几个丫头也一起下跪求宝玉息怒。其实宝玉是一时气头上,他对晴雯原是很宠爱的。
晴雯哭着正想说话,黛玉来了,拍着袭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告诉妹妹,替你们和劝和劝。”黛玉有时候也开玩笑的,她当然知道袭人等于是宝玉的妾一样的。黛玉走后,宝玉被薛蟠请去饮酒,晚上带几分酒意回来,看见有一个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乘凉,他就坐在旁边,以为是袭人,就问,你疼得好一点没有?那人站起来就说,又来找我干嘛?宝玉一看,原来是晴雯。宝玉把她拉到身边说,你的性子越来越娇了,你跌了扇子,我不过讲了两句话,你就那么发起飙来了,袭人劝你,你又拉上她。晴雯就讲,不要拉拉扯扯,我不配坐这里。宝玉说你不配,为什么又在这个地方睡着?宝玉很有耐性的。他又让晴雯拿水果给他吃,晴雯说,我不要,我叫别人拿,等一下我打破了盘子,又要挨骂了。宝玉讲了:“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他一套歪理论,晴雯一听就说:“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宝玉给她,她嗤嗤嗤撕了几下,说好听得很,高兴了,两个人大笑。麝月跑来了,瞪晴雯一眼说,你这是糟蹋东西,少作孽吧!宝玉跑过去,把麝月手上的扇子给抢过来给晴雯,晴雯嗤嗤两下又撕掉了,麝月气得要命:你怎么拿我东西开玩笑!宝玉说:去打开那个扇子匣子,你去拣去,什么好东西,有的是!麝月说,既然你要给她东西,把它搬出来,让她撕,撕个够为止。晴雯笑了,讲我也累了,明天再说吧!宝玉说,古人讲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宝玉要逗她开心,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这一回特写晴雯,在曹雪芹心中晴雯也占有相当的地位。在太虚幻境,宝玉第一次去翻那些册子的时候,一翻开又副册的第一个就是晴雯。的确,除了黛玉、宝钗、袭人以外,就是晴雯。这么一个重要的人物,怎么写她?你再也想不到,曹雪芹用个撕扇子来表现这个女孩子独特的个性,它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但充分显现她的“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晴雯很自负的,为什么自负?第一,长得好。女孩子长得好,当然自负,但宝玉身边没有丑丫头的,晴雯或许是特别漂亮,只是到现在为止,我们不知道晴雯长什么样子。如果是一个考虑不那么周到的作者,形容的话马上就写出来了。曹雪芹不讲,留了一手,一直留到最后,七十四回因为发现了绣春囊自己抄大观园,要把晴雯赶走的时候,王夫人说,宝玉身边和园子里一群狐狸精,通通要赶走。她想到了有一天经过怡红院,看到一个人在骂小丫头,竖起两个眼睛,轻狂的样子。从王夫人的眼中看到的,削肩,水蛇腰,眉眼有点像林妹妹。削肩,美人肩嘛!水蛇腰,形容得不能再好。蛇腰已经不得了,水蛇腰,蛇行在水上面的那种样子,这么一个女孩子,多么地吸引人(attractive)。眉眼间像林妹妹,林妹妹弱柳扶风,这个不是,性子很烈的。当然也是讲她美,却归为蛇一样的女人。从王夫人的眼里来讲她,留到那一刻,讲出来最有效。如果先前写出来了晴雯什么样子,王夫人再讲,就没有效果了。《红楼梦》人物的刻画,到了某一个阶段,突然间放得很大,那个人物马上就成了画得很好的一幅图了。或者像电影里面,一点一点累积人物的印象,一下子来个近镜头,让你把整个人物看清楚了。这种东西看起来容易,其实不容易,要在最恰当的时候,用最恰当的语言描写出来。不管诗也好,小说也好,写得好的那个地方,我们推敲半天想要再去换一换哪个词,想不出来,表示已经写到尽头了。形容晴雯,不要多,水蛇腰,够了!你再也不会忘记。如果说细腰,不够的,蛇腰也不够,加个水字,这就够了,形容晴雯到顶了。
因为美,因为风流灵巧,难免恃宠而骄。晴雯的确是风流灵巧,不光是会撕扇子,她还会补孔雀裘,后面有一回,就写“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宝玉有一件披风是俄罗斯进贡的孔雀毛金线绣起来的,不小心烧了一个洞没人会补,晴雯的针线最巧,她原是贾母的丫鬟,贾母的针黹都让她做的,所以晴雯是有两下的,不是光会发脾气。补裘的时候她正在病中,一晚没睡替宝玉赶出来,因为第二天还要穿给贾母看,不能让人知道这珍贵的衣裳烧了个洞。晴雯其实是非常护主,非常爱惜宝玉的。
宝玉跟晴雯也有一种彼此知道的了解,但不同于跟黛玉之间的相知相惜。像撕扇子这种奇怪的事,只有晴雯做得出来,这个女孩子对世俗东西不以为然,宝玉也有很奇怪的一套理论。撕扇子所代表的涵义是,物质的东西再珍贵,在他们眼里不值一钱。黛玉也是这种个性,宝玉也是,所以他们都是一挂子的。他们率真的个性,不适于礼俗规范的社会,也就指向最后的败亡。从某方面来说,晴雯等于是没有受过教育的黛玉,不识字的黛玉。在撕扇子作千金一笑之前,也出现过一两次说话的任性,不是很重要的场景。一次是在元宵的时候,她们在玩骰子赌钱,晴雯输了跑进来拿钱,看到宝玉替麝月梳头,她讲了几句酸话,跑掉了。她说:“交杯酒还没喝,怎么上头了!”她讲话的那种冲劲儿,也是跟黛玉很像的。黛玉跟晴雯有意无意间得罪了好多人,也引起了她们结同盟来反对,像宝钗、袭人,有意无意地在王夫人面前讲了话,袭人是有意的。晴雯也是得罪了袭人,得罪了很多人,她的个性率直、刚烈,不容于世,虽然也有可爱的一面。曹雪芹写她们,不是没有缺点,有缺点的也很可爱,但可爱不一定能够生存。从另外一方面讲,宝钗、袭人很懂世故,很会取悦,但也不能苛责她们,她们也要生存,也要在这个社会秩序里面找到自己的位置。各人有各人的角色,《红楼梦》不加评论的,让一个一个、一出一出地演出来。
这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写了晴雯的任性及宝玉对她的宠,她的命运关键也在这个地方。晴雯之死,黛玉之死,都是《红楼梦》里写得最动人的场景,两个人虽然很像,但结果又不一样,她们抵不住外面的这些力量,放逐、病重、死亡。黛玉之死很凄凉,后面没有人支撑她,所以她跟紫鹃说: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体干净的,好歹你送我回去。这是非常怨恨(bitter)的话了。晴雯死的时候也非常凄凉,她被赶出去的原因,是讲她引诱宝玉。晴雯病得奄奄一息,宝玉偷偷去看她,她讲我没做坏事,没有勾引你,早知道就这样死了,担这个虚名,还不如跟你两个真在一块儿。她最后对宝玉吐露真情,是很动人的一幕。她把长指甲“咔嚓”咬断,交给宝玉,虽然肉体没有跟他,至少她身体的一部分留给宝玉做纪念。这些都是曹雪芹铺陈好的,有前面的撕扇子作千金一笑,才有最后死的时候的那种刚烈,只有晴雯有这种个性,这一回已经写出来了。
《红楼梦》写得好,赋予每个角色自己的个性,从头发展到最后几乎都是统一的,有些时候不统一,我觉得可能是版本问题,基本上,那个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情,都有他一定的道理。晴雯跟黛玉写成这个样子,宝钗跟袭人写成那个样子,这两组人,最大的差异是感性跟理性,小的地方又完全不同。再往下推,理性这一派的还有探春,感性这一派的还有柳五儿、芳官这些人。所以每个角色虽然是大的类别,细分又有很多不同,这很多不同的地方合起来,衬出黛玉的型,衬出宝钗的型,这就是《红楼梦》写人物的复杂性。
后半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宝玉不是到道观里,张道士要送给他一个金麒麟吗?他听说史湘云也有一个金麒麟,就心动把它带回来了,想等史湘云来贾府时送给她。史湘云也是一个在宝玉心中有特殊地位的人,对她的感情又与黛玉、宝钗、袭人、晴雯都不同。宝玉那个情的光谱长得很,他跟史湘云有一点哥儿们的味道,真是兄妹之情,甚至兄弟之情,不是男女间的浪漫(romantic)感情。湘云豁达、调皮,不拘礼俗,有点男孩子脾气,她跟黛玉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型。她有时穿了男孩衣服,也蛮好看,贾母没看清楚,以为是宝玉来了。湘云豪爽,喜欢叽叽呱呱讲不停,有点饶舌,宝玉就讲她,还是那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在旁边冷笑,说:“他不会说话,他的金麒麟会说话。”程乙本黛玉这句话是:“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黛玉很介意湘云有金麒麟,宝钗的金锁已经够她受了,又跑出个金麒麟来。所以就酸她一句:“他不会说话,就配带金麒麟了?”意思是配带金麒麟的人,当然会说话了。“他的金麒麟会说话”有点不大妥当。小说也好,诗也好,按理讲,一句都不能写错的,一句写得不对,就会影响全盘,以曹雪芹的那种仔细,程乙本在语气上好得多。
宝玉拿回了金麒麟,要向湘云献宝,伸手向怀里取,不见了!他着急得很。谁想到这遗失的金麒麟,早先就被湘云跟她的丫鬟翠缕,在蔷薇架下捡到了。湘云和丫鬟翠缕在花园里逛,讲出一番阴阳的大道理,天是阳,地是阴,日头是阳,月亮是阴,翠缕说难道花啊、鸟啊也有阴阳吗?怎么没有!叶子朝上的就是阳,朝下的就是阴。动物雄的就是阳,雌的就是阴,有公的就有母的。翠缕又问,人也有阴阳吗?湘云就说,这个傻丫头,这种东西也来问,越讲越接近男女的事情了,就封她的嘴。翠缕就说,我怎么不知道,小姐是阳,丫鬟是阴,湘云笑得要命,好好好,你讲得对!正取笑间,翠缕看到草里面金闪闪的,这下子分出阴阳来了。原来是一个金麒麟,比湘云佩戴的又大又有纹彩,跟原来那个恰似一对。
这个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很多研究者据此推论最后贾宝玉跟史湘云结了婚。可是它整个伏笔下来,并没有这个迹象,而且太虚幻境的册诗讲湘云命运的时候,也没有提到这一笔,所以是个悬案。书中实际提到的就是后来湘云嫁给了一个贵族公子卫若兰,不幸得病早逝,湘云很年轻就变成了寡妇。据脂砚斋批注,卫若兰出现的时候身上戴了个麒麟,所以回目可能指的是卫若兰。《红楼梦》有些地方真的没法解,前后的确有矛盾的地方,到底经过好多手抄,后四十回,有人说曹雪芹还没有写完,也有人说写完了,还没有亲自删润修改,这是其中之一。不管怎么样,这个小节有意思的是小姐丫鬟论阴阳,还跑出一个跟湘云的命运有关的东西,写得很有趣。《红楼梦》那么一大本,我们看得下去,因为它的小节处处有趣,细节串起整本书,每个小节仔细看,它都是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