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大观园里上上下下,对于一个乡下老太婆到这里来,觉得很好奇,说她是一个女清客,等于是来陪他们玩的,这个很特殊啊!见贾母的时候,正好李纨叫丫头捧了一大盘新采的菊花,让贾母拣了簪在头上,王熙凤作弄刘姥姥,给她一下子横七竖八插得满头花。刘姥姥不以为意,还凑趣说:“今儿老风流才好。”可以想象刘姥姥满头花,在这一群少爷小姐中间被耍宝,是怎么一幅情景。
《红楼梦》最后是个悲剧,悲剧是它的调子,讲的到底是人生无常、繁华易尽。曹雪芹写悲的地方,当然很悲,但他写到喜剧的地方,也写得兴致勃勃,写这一回就是。刘姥姥插了一头的花,让他们带着去游大观园了,第一个就到潇湘馆,林黛玉的地方。林姑娘的香闺这么高雅,插了一头花的乡下老太婆到这里,不觉得有点格格不入吗?我讲这种已经过分高雅(overrefined)的地方,正需要这个刘姥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身的泥巴进去再说。她把这种原始的生命带进了大观园,好像外面吹进去的一阵新鲜的风。她到了那里,看到了黛玉的书房,满桌子的书,刘姥姥就问这是哪位哥儿的书房?贾母就讲了,这是我外孙女儿的屋子。老太太一来,就看到黛玉那个窗子的纱旧了,她就吩咐王熙凤,把窗纱换掉吧!怎么换?在这个地方看出了贾母的品位可不平常。王熙凤说我们库里面,还有那些蝉翼纱拿来换吧。蝉翼纱,听起来很好听,蝉的翅膀不是半透明的嘛,那种纱很薄、半透明、很漂亮的。贾母说:你这是没见过世面,这哪叫蝉翼纱,叫软烟罗。
贾母笑道:“那个软烟罗只有四样颜色:一样雨过天晴,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的,一样就是银红的,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作‘软烟罗’。那银红的又叫作‘霞影纱’。如今上用的府纱也没有这样软厚轻密的了。”
听听,贾府用的是软烟罗、霞影纱,他们吃的、穿的、用的都到顶了。贾母说这窗外的竹子已经是绿的了,用绿纱糊上反而不配,要银红色的,贾母这么一配,非常漂亮。这个老太太,有她一定的修养和品位的。
刘姥姥跟贾母讲,你是享福的人。贾母说:“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看她的态度,真是个会享福的人。过贫穷的日子当然很艰难,富贵的日子也要会过,一个人能够受富贵也不容易。光有钱,不会过日子也不行。贾母会过日子,她是享尽福气的这么一个老太太,非常典型的能够受富贵,也能耐贫穷。后来贾家败了的时候,王熙凤简直是呼天抢地,整个贾府七颠八倒的,就剩这个老太太撑住。在那种万难的时候,老太太出来了,显现她作为整个贾家的头的担当。她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来,每个每个分派出去,完全一清二楚。她就讲了,前几年你们自己官做得不错,我就懒得理了,现在到了这个地步,我得帮一帮。所以贾母绝不是一个普通人。
曹雪芹总在特定的一刻,把一个人物的个性一下子放大出来,让我们看见更深刻、更完整的面向,那个角色也就圆润起来了。甚至于像薛蟠这种人,那么粗俗霸道,也有那么一刻,对妹妹宝钗很惭愧,那一瞬间也有他的人性。在曹雪芹的眼中很少对人做绝对的批判,即使对人批判,也非常微妙,非常含蓄地在某个地方显现出来。像贾母这样子的人,如果以阶级斗争来讲,这个老太太可说是资产阶级到顶的,封建思想到顶的,曹雪芹没有特别强调什么,写平常的生活,如实而自然。刘姥姥呢,她是普罗阶级,辛苦生存的人,曹雪芹对她也不特别强调什么,就是如实写出。乡下老太太就乡下老太太的样子,富贵老太太就富贵老太太的样子,两个都写得很好,两个都很真实。两个对比起来,就凑成这么有意思的一回。
在潇湘馆替林黛玉把窗帘换了,贾母又交代把料子拿出来给她们做衣服,也给刘姥姥两匹,然后他们到探春那里,要吃饭了。贾母在的场合吃饭很多规矩的,尤氏、王熙凤这些做孙媳妇的都得站在那里伺候,食物送到刘姥姥那边,贾母这边说声“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语。看看下面这个场景:众人先是发怔,后来一听,上上下下都哈哈的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嗳哟”;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她晓得凤姐后面捣鬼的,所以指着凤姐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坐位,拉着他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凤姐事先安排,故意拿了一双沉甸甸的老年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给刘姥姥用,刘姥姥拿起那个筷子来,只觉不听使,又说道:“这里的鸡儿也俊,下的这蛋也小巧,怪俊的。我且肏攮一个。”原来是故意给她鸽子蛋。“我且肏攮一个”,程乙本是“我且得一个儿”。“肏攮”太粗,刘姥姥是个乖滑的老太婆,在贾母面前,不致讲粗口。刘姥姥拿那个筷子,夹不住,一下子掉下来了。刘姥姥叹道:“一两银子,也没听见响声儿就没了。”又是凤姐先告诉她,那蛋一两银子一个。
我想不出写笑的场景,还有哪一个场景,写得活到这个地步,每一个人的反应不一样,而且非常生动,这就是曹雪芹对场景的营造,也不过是吃餐饭而已,他就能弄得一片笑声,热闹非凡。这个乡下老太太,不光是带了茄子、豇豆进来,也带给他们欢乐,让他们真的忘掉了所有的礼俗,饭也喷出来了,茶也弄出来了,这些姑娘们平常多么地拘谨,刘姥姥让她们暂时忘掉了所有的规矩,带给她们真正的欢乐,真是个土地婆带进大观园最原始的笑声。
吃完饭了,刘姥姥又被带着到探春的屋子去。探春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子,看看她那封邀请成立海棠社的帖子,就知道是非常文雅也蛮有学问的人。她是庶出的女儿,凭着个人的特质和努力,争取在家中的地位,从她的屋子,也能看出一二。凤姐儿等来至探春房中,只见他娘儿们正说笑。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你看看,再往下: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观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锤。探春的布置,一看就知道不是庸俗脂粉,是非常高雅的一个人。她房里挂的是米襄阳(米芾)的画,颜鲁公的字,她的瓷器是汝窑,都是最珍贵、最高雅的东西,这是探春,三姑娘,自视甚高品味也很高,很自尊的一个女孩子。
再往下呢,就到了蘅芜苑宝钗那里去,又是一番景象。蘅芜苑的外面很青翠,种了好些植物,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你看看宝钗,身上是冷香丸,住的地方雪洞一样。当然她是个冰雪聪明、冷静理性的女孩子,但是呢,居住卧房也很冷的,对富贵人家来讲,素得有一点过分。薛姨妈说过,宝钗从小不爱花花草草、玩物摆设之类,贾母说,这个不好,姑娘家应该要替她陈设起来。雪洞一般什么都不要的屋子,这也是暗示了她虽然嫁给了宝玉,最后她是守活寡的。曹雪芹又一次从住的地方,来侧写她们的个性和命运,且是从刘姥姥的眼光看见的景象。
从蘅芜苑回来,又要吃饭了,真正是一种别出心裁的宴席。每个人面前有一个小几案,各人爱吃的东西都做出来了,就知道有多么讲究。贾母一看,这是什么?蟹肉,太腻了!鹅肉,鹅油这么卷着,也太腻了。他们就给她吃个茄子,叫茄鲞,要多少个鸡油、鸡瓜来料理它,刘姥姥一听,我的佛祖,要这么多只鸡来配它,难怪茄子的味道都没有了。她想真正要吃茄子,还不如她乡下带来的那个,真的还有茄子味,经过十几只鸡这么制过,已经变味了,不是茄子了。中国最精致的生活,到了《红楼梦》的时候已经到顶了,什么都过分的精致,这就是贾府的生活形态。跟刘姥姥对照起来,形成很强烈的对照。
贾母兴致好,吃饭的时候还要行酒令的,这是他们生活的乐趣之一。行酒令讲究押韵,从诗、词、曲这些引用出来。每个人都要讲,讲了之后要喝杯酒。“金鸳鸯三宣牙牌令”,牙牌就是我们现在说的骨牌,现在还用来推牌九。一副牌它有三张,一拿来就得讲出名堂,诗、词或是一些俗语。刘姥姥一听是这玩意儿,就要溜了。刘姥姥只叫“饶了我罢!”鸳鸯道:“再多言的罚一壶。”鸳鸯当令官,她是贾母最信任的大丫头。贾母是贾府的头,鸳鸯是丫鬟的头。贾母有气派,鸳鸯也有当大丫头的那种气派。这个时候鸳鸯拿出牌,有了一副,她就讲了:“左边是张‘天’。”天牌是什么?上面六点,下面六点,就是天牌。贾母道:“头上有青天。”这个不错!鸳鸯道:“当中是个‘五与六’。”五与六什么?上面有五点,一个梅花样的,下面是六点,其实他们叫作斧头。贾母道:“六桥梅花香彻骨。”鸳鸯道:“剩得一张‘六与么’。”贾母道:“一轮红日出云霄。”鸳鸯道:“凑成便是个‘蓬头鬼’。”贾母道:“这鬼抱住钟馗腿。”所以老太太也不简单,出口成章。行令每个人都要玩,凑个热闹。轮到黛玉了,鸳鸯又抽到一个天牌,鸳鸯讲了:“左边一个‘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宝钗听了,回头看她。为什么回头看她?“良辰美景奈何天”是《牡丹亭》里面的话,《牡丹亭》、《西厢记》当时对闺阁来讲都是禁书。记得吗?是茗烟悄悄地把这些本子拿进大观园给宝玉看,宝玉给黛玉看,黛玉一看原来戏上面有那么好的词,就记住了,这个时候顺口讲了出来。这个小节很要紧的,看看宝钗怎么驯服黛玉:宝钗听了,回头看着他。黛玉只顾怕罚,也不理论。鸳鸯道:“中间‘锦屏’颜色俏。”黛玉道:“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西厢记》的句子又来了。鸳鸯道:“剩了二六八点齐。”上面二点,下面六点,我们叫人牌。黛玉道:“双瞻玉座引朝仪。”鸳鸯道:“凑成‘篮子’好采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药花。”都通过了。看看!贾母也好,黛玉也好,宝钗也好,甚至于薛姨妈也好,都是非常有修养的,她们是贵族阶级,酒令都出口成章的。
接着轮到刘姥姥了。鸳鸯笑道:“左边‘四四’是个人。”是张人牌。刘姥姥听了,想了半日,说道:“是个庄家人罢。”大家就笑了。贾母说,有你的,就这么讲!刘姥姥说:“我们庄家人,不过是现成的本色,众位别笑。”鸳鸯道:“中间‘三四’绿配红。”三点四点是个七点,刘姥姥道:“大火烧了毛毛虫。”这个也非常机智,要押韵的,也不是随便讲的。鸳鸯道:“右边‘么四’真好看。”刘姥姥道:“一个萝卜一头蒜。”完全讲她的本色。鸳鸯笑道:“凑成便是一枝花。”刘姥姥两只手比着,说道:“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众人大笑起来。你看,她把她那些泥土里边长的东西,通通带进来了。
行酒令,行得这么热闹,这就是盛,这就是繁华。曹雪芹写《红楼梦》很多场面是他见过的,所以想得起来这些,行酒令、作诗,那个时候曹家的生活,跟这个很相近,当然,写书可能夸大一点。曹家做了六十年的江宁织造,那是个肥缺,康熙南巡,接驾四次,家里头要有多大的排场。我想《红楼梦》对曹雪芹来说也是一本“往事追忆录”,想着从前的旧繁华,他写得兴致勃勃。这种回忆,明朝的张岱,宋朝的孟元老都写过,写得如在目前,因为感情注进去了。现在读者看了可能说贾府那么奢侈,他写的时候不会有那种批判,因为是如实写来,经过这种生活的。整部《红楼梦》,没有说哪个对,哪个错,通通包容,人生就是这么一幅有喜有悲、有欢乐有哀伤拼起来的图画。有贾母这样享尽福的老太太,也有刘姥姥这样的乡下老太太,他都是采取包容的态度。倒是后来的人,尤其是在中国大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读这个东西,放大阶级观念,把从前的封建生活拿来批斗,我想曹雪芹心中完全没有这些。他的态度跟张岱、孟元老他们相似,经过了自己的繁华之后,把它复制出来。法国作家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有名的小说《往事追忆录》(也译作《追忆似水年华》),也是把他的过去、第一次大战以前法国贵族社会的繁华写出来;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也是这样吧!托尔斯泰本身就是贵族,他把过去看到的战争与和平,整个俄国的兴衰,他的家族的兴衰,互相串联起来。《红楼梦》更不简单,它不仅是历史性的,更往上提一层,是宇宙性的、哲学的、宗教的那种情怀,所以它的高度、宽度都不同,因为作者自己经历了许多沧桑,有一种对人生、对人的悲悯,态度与胸怀不同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