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薛蟠被打了没脸见人,借口要出去做生意离开一阵子,薛姨妈本来不愿意,怕他出去闯祸,宝钗说了一番话劝母亲:“哥哥果然要经历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时说着好听,到了外头,旧病复犯,越发难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许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妈也不能又有别的法子。一半尽人力,一半听天命罢了。”意思是哥哥出去可能没有倚仗了,可能他会改好,要薛姨妈放心让薛蟠出去。

薛蟠离家了,就牵涉到了他的妾室香菱。记得香菱吗?我们回顾一下她的命运,在第一回里面就讲到了。她本来叫英莲,《红楼梦》一开场的时候,有两个象征性的人物出来,一个是甄士隐,一个是贾雨村,光看他们的姓,一真(甄)一假(贾),就跟整个书要探讨的主题有关。甄士隐是苏州人,苏州在当时是非常繁荣、有文化的地方,他是那边的一个乡绅,家里是望族,有点社会地位,虽没做很大的官,但有财产,有声望,蛮让人羡慕的小康之家。甄士隐的妻子生了一个女儿就取名英莲,长得非常可爱。哪晓得生了这个女儿没多久,他梦到有两个疯疯癫癫的道人跟和尚,梦里讲《红楼梦》顽石历劫这段故事,讲了以后,他醒来了。一日,甄士隐抱着女儿在闹市街上走,怎么梦里面那两个疯疯癫癫的道人和尚真的出现了,僧人跟他说:你抱了个连累父母的祸胎,还不把她舍给我罢。疯疯癫癫地讲什么,甄士隐也没在意。可是第二年元宵节,英莲就丢了,被一个拐小孩的人牙贩子偷走了。甄士隐的家又被一把火烧个精光,夫妇俩非常狼狈,跑去投靠丈人,丈人看穷女婿来,给他很难看的脸色,一下子人世间变幻无常,很美满的生活忽然什么都没有了。这就是《红楼梦》一开头拿他做个引子。后来呢,有一天正是甄士隐非常狼狈的时候,疯疯癫癫的道人又出现了,唱了一首《好了歌》给他听,我们复习一下: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甄士隐就说,听了半天只听到一大堆“好了”、“好了”。道人说,好就是了,了了才好,你不了就不好,你要好呢只有了。甄士隐有慧根的,一下子悟道了。

这个道人跟他讲的这些话,就是“无常”两个字。没有东西不变的,没有东西是“常”的,我们希望什么都是天长地久,他就告诉你非常残酷的事实,没有一件事是天长地久的。甄士隐悟道就出家了,变成一个道人,书里边第一个出家的人,就是英莲的父亲。贾雨村跟甄士隐两个人,所代表的就是入世与出世,这两个象征人物到书的最后又见面了,甄士隐已修成正果,贾雨村还留恋在红尘里翻滚。《红楼梦》很重要的一个主题是贾宝玉悟道,甄士隐的悟道可以说是一个楔子,用楔子开场。

再说香菱的命运。英莲长大一点了就被卖掉,卖去给人当妾,本来有一个蛮好的冯姓人家要把她娶回去的,偏偏碰到薛蟠这个呆霸王,骄横无理,仗势欺人,他也看中了英莲,抢她过来又把那个姓冯的打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孩子偏就配给了这呆霸王。香菱进到薛家以后,曹雪芹没有怎么写她,留到现在才出场,但有一个小细节曾经用侧击的方式点了一下,这是曹雪芹高明的手法。贾琏是个好色的,有一回看到香菱,就回去跟凤姐讲,那个薛老大,想不到还有这么一个头脸干净的媳妇娶进来了,讲得眉飞色舞。凤姐就冷笑道:那就拿平儿去换好了!那薛蟠也不过是看着碗里、想着锅里的一个人,放在家里边,也就没事人一样。可见薛蟠对香菱,是抢了来就把她丢在那里了。不过贾琏蛮会欣赏女人的,他看上的大概不会错,可见香菱长得漂亮,连贾琏也动心了。曹雪芹不会一上来就写香菱长得怎样,那样印象不会深嘛!由贾琏侧面讲一下,再由凤姐接个话,反而突出了。

香菱到了薛家,还好宝钗、薛姨妈相当温和,心地善良,要不然她的命更苦。薛蟠走了家里没男人,香菱就悄悄地跟宝钗说很羡慕大观园的生活,宝钗知道香菱喜欢到大观园里来,就跟母亲讲,让香菱来陪我作个伴,香菱当然乐得不得了,下一句话就说:“好姑娘,你趁着这个工夫,教给我作诗罢。”这个女孩子很可爱的,虽然被卖掉了,被抢掉了,但是她一点也没有怨恨,还笑嘻嘻的,很天真。她向上,蛮有灵气的,想做诗。宝钗说,你得陇望蜀,进来一下子,就想要作诗,先去拜拜码头吧!要香菱先去跟大家认识认识。

这里有个细节,曹雪芹看似很不经意地插在这里,其实相当要紧。宝钗叫香菱拜码头,总该拜到凤姐那边吧!恰巧平儿来了,就讲:别来了!你听说了吗?我们家二爷挨打了。贾琏挨打了。那么大的人还挨打,怎么回事?他父亲贾赦打他。这细节曹雪芹真会插,趁着这个时候,插了这么一段进来。这本是一件小事,后来发展成很大的事情,又是个伏笔。

先前贾赦不是想娶鸳鸯做妾,挨了贾母一顿,现在还是不安分,想什么呢?收古董。他喜欢扇子,手上那些收的,他都看不上眼。有一个叫作石呆子的人,家里很穷,可是收藏了二十几把旧扇子,都是非常值钱的古董扇子,有什么香妃竹、玉竹的,贾赦知道了就想搜购过来。可是那个石呆子人虽然很穷,这是他的宝贝,就是不肯卖,怎么说也不肯。好了,贾赦正好碰到那个贾雨村,这个在名利场中打滚的俗人,好事坏事都做。他是个地方官,也想向贾赦示好,就想了办法,讹说石呆子欠官银,把他的扇子通通抄了来给贾赦,石呆子被冤枉就自杀了。贾赦就跟贾琏讲了这事,他本来要贾琏去买,贾琏买不到,贾赦就说:你看,你没用,人家一下子就给我弄来了。贾琏就说了一句:“为这点子小事,弄得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这句话有两面,一面是对贾雨村不以为然,一面对贾赦下了一个判断,贪婪枉法,去把人家的扇子诓了来。贾琏顶了父亲几句,就挨了一顿打,所以平儿来跟宝钗拿药。这件事后来闹大了,到抄家的时候也算罪状之一。贾赦不光是私德不好,还仗势欺人,所以贾府后来衰败,是这些掌门——荣国公贾赦、宁国公贾珍的德行已经先败坏了。至于贾琏这个人,本来的印象他只会偷吃,只要凤姐一不在,就跟女人搞,其实他不是百分百的坏,比他父亲好些,至少还有正义感。在不经意的时候,曹雪芹点一下,强化对人物的评价。这个细节放在这里,也是千里伏笔,到了抄家的时候又拿了出来。

香菱进大观园,一心想作诗,要成为他们的一分子,会作诗是入场券,香菱很努力,要去学诗,到黛玉那里去了,请黛玉教她。黛玉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别忘了,黛玉是诗魂,她的诗才最高,曹雪芹来评比的话,我想林黛玉诗是第一。黛玉先教最基本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虚对实、实对虚、平对仄、仄对平这些东西,跟她讲了一大套。香菱说她最爱陆放翁的两句“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说:“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这当然是曹雪芹借此表示的意见。曹雪芹对宋诗是看不上眼的,连对李商隐都不大看得上,只喜欢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黛玉给了香菱什么功课呢?王摩诘五言律一百首、杜甫七言律一二百首、李白七言绝句一二百首,她说:“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她教的还是王维、老杜这些诗,这些诗是学诗的正宗,香菱就捧了《王摩诘全集》回去拼命念。薛宝钗自己当然也很会作诗,她不教香菱,让香菱去跟黛玉学,她心里晓得黛玉的诗作得最好。香菱把王维的诗看了,就来找黛玉讨论。香菱说,看他《塞上》那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说得也是,一个“直”,一个“圆”,看起来是很普通的两个字,你再找找看,其他的字就是换不了这两个字。王维的诗,写得是有一套的,淡淡的这么几句,是很不得了的。还有她讲的另外几句:“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一白、一青,非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香菱讲:“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

香菱蛮有慧根的,她讲了一套,自己就写诗去了。写完,先拿给宝钗看,宝钗看了说:不是那么个写法。找黛玉看,黛玉说:措辞不雅,你再去写过。香菱想作诗入了魔了,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嘟嘟哝哝。探春几个人看她作得那么苦,说:“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回说:“‘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这个女孩子可爱的,一心一意作诗,很单纯、很命苦的一个女孩子。我们来看看她在太虚幻境册子里的命运,副册翻开第一个就是香菱,可见她的位子蛮重要的,比那些丫鬟要高一级。写的是:“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香菱从小受过很多苦难,她却浑然不觉,这就是她的个性。天真!曹雪芹对天真、纯真的人,像香菱、史湘云、贾宝玉,笔下特别怜惜。“根并荷花一茎香”,本来她叫英莲嘛!英莲,莲花、荷花,现在变成叫香菱,菱花、莲花,都属于一茎的。“平生遭际实堪伤”,的确是,她一生的遭遇蛮可怜的,虽然她自己不觉得可怜。“自从两地生孤木”,这是一句谜语,两地不是两个土吗?孤木一个木字边,这是个桂花的“桂”字。“致使香魂返故乡”,按理讲,香菱等于是薛蟠抢来的妾,后来薛蟠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夏金桂,指的就是这个桂字。夏金桂这个女人可了不得,有凤辣子的那个辣,但没有王熙凤那个格,是一个近乎潘金莲的女人。按这个诗,香菱应该是被夏金桂活活磨死的,但后来夏金桂想毒她,反而毒到自己,跟这首判诗不是很合。现在的本子是说香菱后来生孩子难产死的,甄士隐就把她度走了,归到太虚幻境去。不管怎么样,这个判诗讲了她坎坷的命运。

《红楼梦》因抄本不同,情节与前面的命运判诗不符者并不只这一例,细微处亦多有出入。这一回快结束时,香菱满心中还是想诗,至晚间对灯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卧下,两眼鳏鳏,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去了。庚辰本这“鳏鳏”两字有些奇怪。鳏,是眼睛不闭的一种鱼。曹雪芹喜欢流畅白话,并不喜欢用冷僻怪字,程乙本就直接用两眼“睁睁”,比较合理。

为了作诗,她像着了诗魔,在梦里笑起来了,这下子得了八句,拿去给黛玉他们看,写月亮: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大家都讲了,作得还不错。探春说,那我们以后补个帖子来,你入我们的诗社吧! 香菱还不敢相信,她被录取了,变成了大观园的一员。

余英时先生有一篇文章《红楼梦的两个世界》写得相当好,就在写大观园的内与外,外面腐烂的势力慢慢侵进来了,所以大观园最后也颓败了。我说过,大观园是贾宝玉的理想世界,是他在人间的太虚幻境,太虚幻境里时间是停顿的,它没有变化,大观园里有春夏秋冬,时间是移动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最后必定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是佛家说的无常,由极盛到极衰,是逃不掉的自然法则。这个时候,仍是大观园极盛的时候,极美的时候。下一回大观园即将有冬天的盛会,又有几个人物要登场。宝琴、邢岫烟、李绮、李纹这些女孩子通通跑来了,大观园里面简直是遍地开花,将出现一幅“冬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