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芦雪庵争联即景诗 暖香坞雅制春灯谜

多了几位客人,芦雪庵联诗格外热闹,这回有意思的是什么呢?王熙凤来了。王熙凤没念过书的,照理讲她不会作诗,但她很聪明,她也是十二金钗之一啊!李纨也是,虽然诗作得不好,但她总会作两句呀!王熙凤联句的时候,她先讲她起个头:“一夜北风紧。”起得很好,大家诧异,可见得王熙凤她还有这一套的。她这个人不光是聪明、能干,每件事的考虑心机都很深。这几个客人来贾府,有个细节要提出来讲一讲,这里头不是有个邢岫烟吗?让她住在哪儿好呢?王熙凤就安排她跟二姑娘迎春一起住。为什么呀?因为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亲戚,王熙凤不好得罪的,万一住在什么地方受了委屈,那就怪到她身上了,把邢岫烟放在迎春那里,迎春虽不是邢夫人生的,名义上是邢夫人的女儿,放到她那里去,有什么事情让迎春去讲、去负责,就不干她凤姐什么事了。王熙凤就是这么个八面玲珑、算计得不得了的人,她偶尔石破天惊来一个“一夜北风紧”,她也有了入场券了,没有这一句,她不够格(disqualified),还好迸出这一句来,大家觉得这个头起得很好,之后可以就这么联下去了。

这些姑娘们在芦雪庵吃完烤肉,喝了酒,然后再联诗,真是神仙的生活,也很合当时贵族阶级享受生活的形态。乾隆时候中国很富有,看看乾隆本人多会享受就知道了。清代的美学我不是很喜欢,像景泰蓝五颜六色的,不过当时就是那样,西方也是巴洛克风格(baroque style),洛可可(rococo)那种东西,完全是堆砌得非常非常满。满,也就是他们当时的生活形态、文化形态。这些女孩子们联诗,一个个都非常有才,你一句,我一句,抢着接。大概也蛮难的,你想,又要押韵,又要即景,又要有意境,才思要敏捷才行。抢到最后,本来是讲两句另一个人才接下去,后来讲一句就抢上去了。史湘云抢得最凶,她不让人,通通联起来了,果然她的诗句最多,这一次她得了冠军。

联完了诗,意犹未尽,她们要宝玉去栊翠庵向妙玉折几枝梅花来。本来是李纨想要折梅花,但她不喜欢妙玉的为人,妙玉太孤僻了。其实即使像李纨这样大奶奶的身份去了,妙玉未必买账,她不给就是不给,连黛玉那时候喝她的茶,还给她教训了一顿,完全不假以颜色。所以姑娘们都怕她呢!只有宝玉去要,才折了梅花来。那几个客人还没有尽兴,所以让邢岫烟、李纹、薛宝琴她们几个,从“红”、“梅”、“花”三个字再作几首诗。所以现在诗社可热闹了,除了原来的成员,又有新的来了。我讲了,龙套角色也很要紧,如果“红”、“梅”、“花”这三首诗又是宝钗、黛玉在作,就太重复了。

正斗着诗,玩得高兴的时候,有意思,贾母来了,这老太太很会享受生活的。我讲,一个人耐贫穷,当然很要紧,也要有两下功夫才耐得住贫穷。受富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富贵以后,你怎么享受你的生活?史太君,老太太,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这个老太太儿孙满堂,是很会寻乐的一个老人。讲起来,她也是一个维护宗法社会、维护家族的儒家代表。后来到了抄家的时候,老太太作为一个家庭的领袖,那种精神就出来了。那几个儿子贾赦、贾政简直束手无策,老太太就出来摆平,她向天祝祷,那种威严、承担,绝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后来贾母自己讲,不要以为我只会享受,我是看你们做得不错,我懒得理而已,事情一来,她通通摆平,比那几个儿孙都明智。到底经过很多风浪,对人生看得透了,那种气派、大度,就是中国典型的家长。

想想,小说里写得比贾母更好的老太太有哪一个?想不出来。有时候,写困苦、灾难,还容易;写富贵、享乐要写得像曹雪芹这样有趣,不容易。我们的作家,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作家,有点阶级观念,都是非常偏向普罗阶级,对资产阶级总是持批判的态度,腐败、颓废、堕落什么的,所以写出来的总是有偏见。写到富贵人家,都要批判一下子。曹雪芹呢,他也不是不批判,他写着写着,像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的《往事追忆录》一样,写得兴高采烈起来。他写到从前的那种好生活,我想有些他恐怕也忘了,不忍心去讲。贾母可能真有其人,有人说是曹玺的太太,家里的老祖母。我想他在写到这些人的时候,没有持着要去批判的态度,所以他写得真,不管什么阶级都是人,在他眼里都是众生。他写那些丫鬟也写得很好,很同情她们,在他眼里,通通一样的。我想曹雪芹心胸之宽,才能够以佛家的大悲之心贯串全书,这是这本书很重要的精神。

远远见贾母围了大斗篷,带着灰鼠暖兜,坐着小竹轿,打着青绸油伞,鸳鸯琥珀等五六个丫鬟,每人都是打着伞,拥轿而来。你看老太太出来的派头,她说,是瞒着凤姐和王夫人来的,别让她们来,因为按规矩她们不能坐轿子,走了来非得踏雪不可,老太太不要她们踩雪来。所以她悄悄地带几个丫头,坐小轿,打个伞,老太太穿的那一身也很好看,这个画面,这幅“冬艳图”,把老太太也一起放进去了。我想这一回,非常形象化(pictorial),视觉上很有感受。老太太来了,问她吃什么,说了几样都不要,看到糟鹌鹑,说这还不错,要李纨撕一两点腿来尝尝。又叫大家坐下,别我来了就跑了。问他们在干嘛,作诗!老太太就说了,不如作点谜语来玩玩。那些谜语,都很文的,你看看,打一个古人的名字:“水向石边流出冷。”谁呀?“山涛。”宝钗就提议了,太雅深的不合老太太的意思,要作些浅近的,大家雅俗共赏才好。史湘云就编了个《点绛唇》,打一俗物:“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他们猜来猜去,有猜和尚的,有猜道士的,也有猜偶戏人的,一个也猜不着。宝玉却猜着了,他说,是不是那个耍马戏的猴子?众人问,最后面那句“后事终难继”怎么讲呀?湘云说:“那一个耍的猴子不是剁了尾巴去的?”史湘云弄个谜语,也是刁钻古怪的。刚刚讲了这是“冬艳图”,凤姐之后来的时候看见了:四面粉妆银砌,忽见宝琴披着凫靥裘站在山坡上遥等,身后一个丫鬟抱着一瓶红梅。你看看,宝琴已经很漂亮了,穿的那一身野鸭子羽毛的大氅,那斑斑斓斓的颜色,后面一个丫头抱了一瓶红梅。如果请一个画家来,每一幅都是仕女图、美人图。贾母又讲了:“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他们就说:“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双艳图》。”仇十洲就是仇英,明朝的大画家,画仕女很有名的。一语未了,只见宝琴背后转出一个披大红猩毡的人来。贾母道:“那又是那个女孩儿?”众人笑道:“我们都在这里,那是宝玉。”这真是一幅欢乐图,按理讲冬天很寒冷,这里却暖烘烘的。贾府极盛的时候,下的那个雪也是暖的,这时候不是一个冷的世界,是琉璃世界。到了最后贾府败了,宝玉出家的时候,那幅雪景对照起来,你就会有了感受,如果把这一回的冬景拿掉,就衬不出后面宝玉出家的那一景,要失掉好大的分量,那个“空”字出不来。因为现在这么满,才显得那样空啊!

这一回是极满的,可以这么讲,人生到了最美满、最富贵堂皇的时候。下面更往上走了一步,看看贾家祭祖的时候,那种儒家慎终追远、宗法社会的架式,这里头可说写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