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编怀古诗 胡庸医乱用虎狼药

从第五十回一直到七十四回为止,讲贾府之盛可以说一波一波往上翻。大观园的“冬艳图”插进了薛家小妹薛宝琴,曹雪芹写她的美好像还胜过宝、黛,而且才高八斗,能诗能文。但她在整个《红楼梦》里,只是一个装饰性的(decorative)人物,就是多了一个才女,多了一个美人,对于整个情节的推展,或是有关贾府的命运,并没有扮演任何角色。她是增加了热闹的气氛,若没有这个人,好像少了一点什么。那个热闹要写到尽,写到顶,原来的几个女孩子们还不够,还要加这么一个人来。她们作完诗又作谜语。宝琴这个女孩子据说很年轻的时候,跟着家里到处游山玩水,很多古迹她都走过,相当博学,她就一连写了十个谜语,以各式各样的古迹为题,也是十首怀古绝句。

曹雪芹在这个地方有点炫才了,炫耀他的知识他的才,他的确无所不知,假借了薛宝琴这个人,写了这么十首怀古诗,以古人的故事,古迹的故事,来打十个平常的俗物。这十个谜语好多红学家在猜,譬如第一个《赤壁怀古》: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

谜底是“走马灯”。大概讲那些英雄人物只留下名姓,周而复始在里面转。这十首诗前面的八首,《赤壁怀古》、《交趾怀古》、《钟山怀古》、《淮阴怀古》、《广陵怀古》、《桃叶渡怀古》、《青冢怀古》、《马嵬怀古》,都是古迹史迹倒不稀奇,谜底有“喇叭”、“傀儡”等等,甚至跑出个“马桶”,反正揣测纷纷。我要提出的是最后两首,一个是《蒲东寺怀古》,一个是《梅花观怀古》,按理讲,“蒲东寺”可能应该是《西厢记》里张生和莺莺小姐相会的“普救寺”,还待考证。这最后两首,一个是写《西厢记》,一个是写《牡丹亭》。《西厢记》跟《牡丹亭》这两出戏跟它们的主题,常常出现在《红楼梦》里。记得林黛玉看《西厢记》吗?听到《牡丹亭》曲子时那个感应,“心动神摇”。元妃省亲的时候点的戏里面,也有《牡丹亭》,所以从头贯串到尾,曹雪芹不断在用这两个作品,元代的、明代的作品。在中国的文学里,不管是戏剧也好,小说也好,要选三本表现中国爱情观的作品,那就是《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它是一脉相承的,是中国的浪漫文学、抒情文学一路下来的。我对《牡丹亭》有偏爱,我想《牡丹亭》又高过《西厢记》,《红楼梦》又高过前面这两本,对于情方面的诠释,《红楼梦》是无所不包,更加广大了。

看看《蒲东寺怀古》:

小红骨贱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

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

这讲什么呢?讲红娘嘛!莺莺跟张生,红娘撮成好事,谜底打的是“手提的灯笼”。这不难联想。下面这首《梅花观怀古》,当然讲的是《牡丹亭》里的故事。“不在梅边在柳边”,这是很有名的一句,杜丽娘写在她的画上的一句诗,暗含了柳梦梅的名字。

不在梅边在柳边,个中谁拾画婵娟。

团圆莫忆春香到,一别西风又一年。

这个讲的是“团扇”,倒蛮有道理,秋扇见捐,就是秋天以后扇子不用了。春香手上拿的那把扇子,真的是团扇,杜丽娘那把扇子是折扇,所以谜底打团扇很合理。

曹雪芹只要有机会,就把《西厢记》跟《牡丹亭》拉进来,不管是《西厢记》、《牡丹亭》、《红楼梦》,在勇于追求爱情方面,都是打破当时的社会禁忌,在某方面来说,通通是反儒家的精神,尤其《西厢记》,以前好人家的女孩子是不准看的,西厢诲淫,女孩子看了思想会走偏。实际上看不看呢?薛宝钗是一个淑女,她也偷看的,当时的青年男女,会偷偷地看这些东西,满足他们对于恋爱的渴求。不过在表面上还是要维持大门大户遵从儒家的规矩,像薛宝钗,一听宝琴这两首怀古是以《西厢记》、《牡丹亭》为题材的,就来道学一番,说:“前八首都是史鉴上有据的;后二首却无考,我们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两首为是。”黛玉忙拦道:“这宝姐姐也忒‘胶柱鼓瑟’,矫揉造作了。这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有见过不成?那三岁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李纨也主张:“如今这两首虽无考,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皆有注批,老小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好像没有历史出处的就有那么点不入流的味道,让他们几个讨论一下。其实曹雪芹就是要突出《西厢记》跟《牡丹亭》的这个曲词的。

这一回的后半部分,有几个地方的细节非常可观。《红楼梦》的神话架构、象征的意义很高,它的写实功夫,任何细节一点也不放过,中国十八世纪的贵族生活,都反映在《红楼梦》的那些细节里,这回就是个例子。袭人的母亲病了,她要离开府中回家探视。袭人是宝玉的丫头,当然她的身份也相当重要,因为宝玉宠她,她在王夫人面前又是兢兢业业、很谨慎的一个丫头,贾母也相当喜欢她。袭人的母亲病危,贾府也蛮有人道精神的,让她回去最后陪伴一下。袭人走之前要到凤姐那儿去报到,给凤姐检查一下,因为贾府的丫头出去要有派头,她也代表了贾府,所以袭人自己是丫头,还要有丫头跟着,后面媳妇、小子前呼后拥五六个人。袭人打扮得也不错了,瞧!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也是穿金戴银了。凤姐一看,不行!那个大氅、皮毛还不够,她说:“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凤姐就吩咐拿她自己一件没穿过的大氅,说出毛出得不太好,自己不太喜欢,要袭人穿上,从头到脚把她装扮起来。她说:“也是大家的体面。说不得我自己吃些亏,把众人打扮体统了,宁可我得个好名也罢了。一个一个像‘烧糊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话我当家倒把人弄出个花子来。”宝玉的丫头,从贾府出去的人,可不能有半点差池,这就是他们的规矩。这种地方,我想曹雪芹很可能自己以前过过这样的好日子,否则谁会想到一个丫头出去,还有这种的派头、架式,这么巨细靡遗地写,是他的《追忆似水年华》,有时候写到忘我,当年过的是什么好日子,写得兴致勃勃,所以才让人觉得有生命力,完全没有批判或自怜的东西,他想的是东西多么好吃,衣服多么漂亮,连丫头出去都有这些体面。

这里还有个细节,是曹雪芹的人物刻画(characterization)特别深刻的地方。他常常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又把一个人的心地、个性,刻得更深一点。凤姐是个很厉害的角色,她要管这么大的贾府,管两百多人,下面那些佣人、大娘,没一个好惹的,她要罩住她们,不凶不狠行吗?不行的!她跟平儿两个配得正好,一个黑脸,一个白脸。因为她凶她狠,得罪很多人,树敌甚众,平儿在外面替她安抚,以免别人记恨在心。凤姐与平儿这一对妻妾主仆的相处,曹雪芹就写得相当动人。凤姐叫平儿拿那件大氅给袭人,平儿拿了两件出来。袭人道:“一件就当不起了。”平儿笑道:“你拿这猩猩毡的。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邢岫烟是邢夫人哥哥的女儿,家境不好,来投靠贾府的穷亲戚。贾府排场这么大,穷亲戚一进贾府就矮了一截。那幅“冬艳图”,大家都大红大绿、穿金戴银,只有邢岫烟一个人“拱肩缩背”,因为她冷,没冬衣穿,平儿看在眼里,惦在心里,趁便送了一件旧冬衣。凤姐虽然嘴上开玩笑道:“我的东西,他私自就要给人。我一个还花不够,再添上你提着,更好了!”心里却是不计较的:“所以知道我的心的,也就是他还知三分罢了。”这个地方看得出平儿观察很细心,同情弱小,凤姐也不是不近情理的人。

下面又转笔到怡红院晴雯身上。袭人回家去了,照护宝玉的责任就落在晴雯和麝月两个大丫头身上。宝玉半夜里渴了要茶水,要有人在旁边的,她们两个轮流伺候。两个女孩子爱闹着玩,夜里,麝月到外面上厕所去了,晴雯就调皮,要去吓唬麝月。晴雯其实很天真的,都讲她个性像一块爆炭,因为她没心机。小女孩也不过十几岁嘛,只想着调皮,那么冷也不穿个衣服,也不披个大氅,就跑出去了。宝玉怕她真吓着了麝月,又怕她着凉,就大声叫:“晴雯出去了!”晴雯说:你婆婆妈妈的,哪里就把她吓死了!哪晓得晴雯真的冻病了,这是个伏笔。一病下去呢,就伏到后来被赶出去,出去病得更重,直到香消玉殒。《红楼梦》里的人物,常常写到病,病在这本书里头占有很重要的位置。而且,曹雪芹开起药单来头头是道,对医理也很在行。这下,给晴雯看病请了个医生来,他开的药单宝玉一看吃了一惊,有枳实、麻黄之类的猛药在里面。宝玉对药理有所知,他说:不行,这个医生要不得!快点请太医来再看一看。

《红楼梦》没有大起大落的场景,也不过是春夏秋冬,过年过节,吃喝玩乐,没有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打来打去、起伏得厉害的剧情,就只有家庭日常生活(domestic)的东西,不要小看这种日常生活,难写!你看英国的简·奥斯汀(Jane Austen)写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生活,写来写去就是几个女士(ladies)在客厅里搧搧扇子,抓一个有钱女婿,不得了了。到今天,英国小说她还是祖奶奶,为什么?她真的抓住了日常生活,每一个场景都写得好,让我们觉得好像这些生活都在眼前。《红楼梦》也是,你会感觉那些人物过的吃喝玩乐的生活,都在眼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