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看看这个回目,憨湘云、呆香菱,曹雪芹的回目都有意思的,讲人也一言中的,比如:俏平儿、勇晴雯、贤袭人,一个字就点出她们的定位。这一回讲湘云和香菱,这两个女孩子有共同之处,一个憨,一个呆,曹雪芹喜欢憨、呆、痴、傻的人,喜欢这些人的天真。道家传统或佛家禅宗里面,很多看似疯傻其实返璞归真的人,回到没有一点心机、什么都没有了的境界。曹雪芹之前已经给过湘云一些戏,她穿了一身男孩子装扮,跟宝玉烤鹿肉吃,作对联,她作得最快最多,都在突出她是一个活泼、直爽,有点像男孩的女孩子。香菱跟黛玉学作诗,也透露出天真的本性。曹雪芹很同情很喜欢天真的人,这一回不光写她们两个,还特别让她们表现。

“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是《红楼梦》里面极有名的插曲,也是最有视觉之美的一章。发生在什么场景呢?怡红公子过生日。《红楼梦》到现在六十二回,贾府的声势还在一步步往上,一个峰越过一个峰,一直往上爬、往上飙,飙到六十二回是大观园里最热闹的一个场景。大观园的诸艳之冠,大观园的头头,贾宝玉要过生日,虽然前面写过好几个生日了,这个生日当然与众不同,欢乐可说到达高潮,生日快乐至此写尽了,写到顶了,以后没有一个群戏的场面可以超越。正因为前面写得热闹到顶,才能显出后面人去楼空的凄凉。

宝玉这个生日,贾母、王夫人她们都不在家,几个老太太到宫里守灵去了,这些姑娘们无所拘束,喝酒划拳,便任意取乐,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宗法社会规矩多,宝玉一早起来,先要拜天地、拜宗祠,长辈都不在也要遥拜。各家按例送了一大堆礼来,宝玉呢,还要到一房一房去回拜,过个生日也真累,几个带过他的奶妈家里也要去拜一场。记得吗?宝玉以为林姑娘要走发病的那一回,有个一下子哭一下子喊的李嬷嬷,就是最主要的奶妈。总之,在中国传统家庭里,奶妈有相当地位,要报恩的,生日的时候就要记得那些奶妈们,要去谢一谢,这是中国社会人情里比较特殊的关系。古时候大家庭人太多,照顾不到自己的儿子,或者母亲死得早,奶妈有代母的功能,现在没有奶妈了,过生日也没有那么复杂的礼法。

宝玉到处去拜了回来,又有好多人来给他拜寿,贾环贾兰等来了,袭人连忙拉住,坐了一坐,便去了。轻描淡写的这么一笔,写贾环来拜寿,你晓得,这是黄鼠狼拜年,不安好心的,贾环以前整天想要害宝玉,来这里是百般地不情愿,所以曹雪芹也很微妙的轻轻一笔,什么也不讲。宝玉大概理都没理他们,袭人赶快拉他们来坐一坐,袭人很会做人,也怕冷落了他们,这里看出贾环跟宝玉之间的关系,很明白了。但是再看下面。宝玉方吃了半盏茶,只听外面咭咭呱呱,一群丫头笑进来,什么人呢?有一大群。原来是翠墨、小螺、翠缕、入画,邢岫烟的丫头篆儿,并奶子抱巧姐儿,彩鸾、绣鸾八九个人,一同涌进来了,所有这些花花朵朵,都跑来跟怡红公子、护花使者拜寿。你可以想象,大观园里那些奇花异草,通通活起来了,通通摇曳生姿。她们一走来,都抱着红毡笑着走来,说:“拜寿的挤破了门了,快拿面来我们吃。”刚刚一讲完,下面一群又来了。探春、湘云、宝琴、岫烟、惜春也都来了。这么热闹,都来向他拜寿。过一会儿,平儿也来了。平儿这次打扮得花枝招展,平儿一向蛮低调的,她不能不低调,在凤姐面前你敢出头?今天不一样。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她说:“我来磕头!”宝玉当然说当不起。别忘了,平儿不光是个丫头,她也是贾琏的妾,要比一般的丫头高一阶的。平儿便福下去,福就是作揖,宝玉作揖不迭。马上,他又回她礼。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这是对她的礼数特别,他对别的丫头不会下跪的。就某方面来说,她等于是他的嫂子一样嘛!所以她向他下跪,他也下跪。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所以拜来拜去,你拜我,我拜你,拜完了。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这个当然是曹雪芹凑出来的,一个生日还不够,还几个人一起过生日。宝玉听了马上拜下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万福不迭。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原来那两个也是生日,这么巧,不管怎么样,四个人一起生日,这可热闹了。大家拜了一阵,同到厅上吃了寿面,就到园子里面,中午的时候,红香圃摆宴了。只见筵开玳瑁,褥设芙蓉。这是玳瑁之席,摆的都是山珍海味,先把这个环境描写下来,大观园里面所有的花都到齐了,那些小伶人也全来了,看他们怎么坐的。终久让宝琴、岫烟二人在上,平儿面西坐,宝玉面东坐。四个人坐下。探春又接了鸳鸯来,二人并肩对面相陪。西边一桌,是什么人呢?宝钗、黛玉、湘云、迎春、惜春,一面又拉了香菱、玉钏儿二人打横。三桌上,尤氏李纨又拉了袭人彩云陪坐。四桌上便是紫鹃、莺儿、晴雯、小螺、司棋等人围坐。这么多人替宝玉过生日,喝酒的时候要行令,这是大观园里享乐的生活方式,所谓的生活情趣,只有贾府才撑得起来这种生活。

他们喝酒要行酒令,这回行的是最雅的一种酒令,叫射覆,很古老的一种,很难的,只有他们几个人懂。曹雪芹在这种地方充分显示他的学问,他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他把他的学问,都给到那些少爷小姐身上去了,学问大得很!像宝钗、宝琴、黛玉,都会射覆。就是悄悄地按了一个字,那个字有规定的。比如是他们这个室内有的东西,然后要打一个谜,而且那个谜要从古文、诗词里面弄下来一段,要覆了这个来猜,就是射什么什么,你得满腹学问才猜得着。你看他们掷骰,香菱一下子掷出三,她必须射这题。宝琴呢,覆了一个“老”字,香菱不太会这种东西,满屋子找跟“老”字有关的。史湘云脑筋快,而且她蛮有学问的,一看那个厅叫“红香圃”,三个字嘛,就知道宝琴覆的是孔子讲的“吾不如老圃”,有个“圃”字在里头。这句还算通俗的,但要想到联结起地点红香圃,也不容易了。香菱满处找找不到答案,湘云就偷偷拉她,要她说“药”字,为什么是“药”字呢?因为这是在芍药栏里面。这种东西联想得这么远,药字,算是射中了。黛玉看湘云私相传授,把香菱逮住罚她一杯酒。她们继续行酒令,湘云后来连续被罚了好多杯酒,喝醉了,才有了“醉卧芍药裀”一景。再看,宝钗和探春两个人对了点子,探春便覆了一个“人”字,宝钗说,这个“人”字泛得很,探春再加一个“窗”字,这个也是难。宝钗居然晓得“鸡人”、“鸡窗”,“鸡窗”是书房的意思,“鸡人”是一个官的名字,宝钗射了一个“埘”字,“鸡栖于埘”的典。这种典故必须熟知,才有可能射中,所以这些小姐们年纪轻轻,学问好得很。你看像《牡丹亭》里面,杜丽娘也是特别请个私塾老师来教,那时候书香世家的小姐们是受教育的,她们这几位大概都绝顶聪明,而且很用功,读了很多书。

湘云耐不住了,说要划拳,这里写得多么热闹:湘云等不得,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那边尤氏和鸳鸯隔着席也“七”“八”乱叫划起来。平儿、袭人也作了一对划拳,叮叮当当只听得腕上的镯子响。划拳赢了呢?湘云说玩另外的酒令:“酒面要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还要一句时宪书(黄历)上的话,共总凑成一句话。酒底要关人事的果菜名。”要通通串起来。宝玉说这个很难,黛玉说你多喝一盅,我替你讲,黛玉这一套最灵了。黛玉先说:“落霞与孤鹜齐飞,这是唐代王勃《滕王阁序》的一句;风急江天过雁哀,宋代陆游的诗,不过不完全一样;却是一只折足雁,折足雁是骨牌副名,叫的人九回肠,九回肠是曲牌名;这是鸿雁来宾。”日历书上引用作为秋季标志的话,今天出门有利,有客人来。这一串蛮顺的,蛮有意思。黛玉又拈了一个榛穰,说酒底道:“榛子非关隔院砧,何来万户捣衣声。”榛子是榛树的果实,穰可食用。“榛”与“砧”同音异义,“万户捣衣声”是李白的句子,捣衣用砧,但不是榛,榛为果菜名,借同音而关联。

这些女孩子吟诗作赋出口成章,这大概是那时最高、最雅的生活了。乾隆时代几十年没有大动乱,很稳定的富有与文化之下,在贵族家庭里产生了这么一种生活上的情趣。接着轮到湘云讲了。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看她作了什么:“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头一句是欧阳修《秋声赋》上的一句话。“江间波浪兼天涌”,这很有名,是唐杜甫《秋兴》八首里面的。“铁锁缆孤舟”是讲骨牌,大家可能没有玩过骨牌,骨牌里面的一副牌,据说是长三,长三是这样: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一个圈、两个圈、三个圈,这就是长三。还有第二个牌呢,它说三六,又是一个长三,这就是一副,我们叫铁锁。他们那时候也玩骨牌的。“一江风”是个曲牌名,一顺溜下来,蛮好的。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是日历书的一句话,讲得很好,大家都笑起来了。酒底怎么办呢?一定要在这个桌子上或是室内的一样东西,而且是果菜名。湘云正在吃饭,吃一块鸭肉、半个鸭头,她喜欢吃鸭脑子,吃的时候她讲了:“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这“讨”字可能不对,程乙本是:“头上那有桂花油?”她这是即兴而说的,讲的时候一群丫头跑来说,我们头上有桂花油,来给我们来查查!又灌了湘云一杯酒。这东灌西灌,湘云醉了。他们玩得很开心,划拳的划拳,行酒令的行酒令,过一会儿,发现湘云不见了。

接下来这段,就是视觉上非常有名的一段: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穰穰应是嚷),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

你看这个女孩子,可爱吧!一身的花瓣,睡着了。还拿手帕把花瓣放在里头,编了一个枕头枕起来,这就是史湘云,那么天真!短短的一段,就把史湘云那很可爱的憨态写出来了。史湘云在薛林之外,另树一帜,她跟薛宝钗、林黛玉的个性都很不一样,人家讲她跟宝玉两个人后来有什么男女之间的情缘,我的看法是,从头到尾她跟宝玉都是像兄妹,或者是兄弟的关系,她对宝玉没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所以心中坦然,特别洒脱,这是她可爱的地方。不像黛玉被情所困,患得患失,虽然聪明绝顶,却情执难脱,情关对黛玉来说,是很大的业障。宝钗呢,又太过理性计算,太守规矩,也不如湘云那么自然。史湘云可以说是个自然人,在某些方面,她跟宝玉很像,都不懂得利害关系,宝玉过生日这么一个重要的场景,不是突出林黛玉,也不是突出薛宝钗,而是突出史湘云,这场戏让她是主角,充分地把她的个性演了出来。“憨湘云醉眠芍药裀”那一幕,那落花一身的场景,让我们很难忘记。

这一回的下半场写呆香菱,也蛮可爱。我讲曹雪芹喜欢天真的人,香菱的确是。她身世很坎坷,幼年被抢,长大被卖,后来被薛蟠这个呆霸王硬抢了来做妾、做丫鬟,很悲惨的。她等于是个孤儿,根本不晓得父母哪里去了,可是她呆呆傻傻的,不以为苦,还能够苦中作乐,有机会也想学作诗。宝玉生日宴这天,因为她年纪又轻一点,就跟那几个小伶人芳官、蕊官、藕官、荳官玩斗草,她们摘了些花草,互相比斗,我有观音柳,我有罗汉松,我有君子竹,我有美人蕉,我有星星翠,我有月月红,这个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轮到香菱,没得讲了,她说,我有夫妻蕙,荳官说,从来没听过有夫妻蕙。香菱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荳官没得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汉子去了大半年,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荳官开她玩笑,她们都知道她是薛蟠的妾,但香菱根本忘掉这回事,她也不在意,讲那个夫妻蕙,她无所谓。她们几个人就逗她,打闹起来,好玩!有人把她一推,跌到地上,她穿的那个新裙子,拖在泥水里了。正在想着,怎么办呢?宝玉看见她了。宝玉问怎么回事,香菱说新裙子弄脏了,这是薛姨妈给她的新的石榴裙,刚刚穿就弄得那么脏,回去怎么讲呢?

这一下子,又触动了宝玉怜香惜玉的心。他说,这样吧,先到我那里,看看有没有办法弄干净,于是带了香菱回怡红院。刚巧袭人也有一件裙子一模一样的,还没穿过,可以换下来!宝玉听了,喜欢非常,答应了忙忙的回来。一壁里低头心下暗算:“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他老是觉得这些女孩子,要么嫁错了人,要么恨不得对她们尽一点心。袭人很懂事,她拿出跟她一样的裙子给香菱换上,说:“换下来的我洗好了,再给你拿去吧!”香菱真是天真,她说,你洗好了随便给哪一个妹子吧,我不要了。袭人说:“你倒大方!有了新的,不要那个旧的了。”这个小女孩不懂事,袭人拿了脏裙走,没计较。香菱看到宝玉把那个夫妻蕙埋起来了,宝玉就会做这些事情。香菱跟他说,“这又叫作什么,怪道人人说你惯会鬼鬼祟祟使人肉麻的事。”下面这几句写得好:二人已走远了数步,香菱复转身回来叫住宝玉。宝玉不知有何话,扎着两只泥手,笑嘻嘻的转来问:“什么?”香菱只顾笑。因那边他的小丫头臻儿走来说:“二姑娘等你说话呢。”香菱方向宝玉道:“裙子的事可别向你哥哥说才好。”这小丫头好可爱,她怕他讲给薛蟠听,悄悄地嘱咐他。难怪宝玉对这几个女孩子都是那么怜香惜玉,曹雪芹把她们写得都很可爱。香菱后来的下场不好,薛蟠娶了一个很厉害的老婆夏金桂,把香菱几乎活活折磨死,这里看到的香菱是最可爱的时候,再看到她就非常凄惨了,令人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史湘云后来也是值得同情,好不容易嫁了一个还不错的丈夫,没多久生痨病死了,史湘云变成寡妇。贾母过世史湘云来吊孝,宝玉跟她两个人在灵堂趁机痛哭,各哭各的心事,贾宝玉哭他的林妹妹,史湘云哭她死去的丈夫,那一幕写得很动人。那时候史湘云穿了一身全白的孝服,恸哭灵前,跟前面她睡在芍药花的花瓣上面,前后强烈对比。我们才晓得,曹雪芹老早铺陈好了,有了前面的一幕,后面对照的力量才出来。曹雪芹的伏笔在好多回之前,到了某个时候突然间爆发出来。想想,如果把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场景拿掉,醉卧雪里面也蛮好的,但缺少了视觉上深刻的印象,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子,睡在落花堆里,还嘟嘟嚷嚷地在念酒令。这个场景相对于她最后白衣素服灵前恸哭,画面多么难忘。宝玉跟湘云那一哭,也是为他们消失的时光共声一哭。写得最满最盛的时候,他就是为了要写后面的最空最寂。

这回讲完了,宝玉这个生日其实还没完,白天庆祝完了,晚上还要继续通宵欢乐,舍不得筵席散掉,舍不得就此结束,怡红院里面的夜宴下一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