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回 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这一回,庚辰本把尤三姐这个人,好多地方写岔掉了,很严重!等于把整个人毁掉了,不行!请大家仔细地对照两个版本,对照两回,就知道庚辰本不妥在什么地方。

上一回贾琏去勾引尤二姐,把九龙珮丢给她,尤二姐动心了,拿了,表示接受他,贾琏就置了房子把尤二姐娶进去了,也办得有模有样,尤老娘跟尤二姐一看,虽不像贾蓉讲得那样,不过也还齐备,到底出身贫寒,母女俩也算满意了。原来指婚的张华因为穷了,所以尤二姐退婚给了他二十两银子,这样也就接受了,等于了断了那边,嫁给贾琏。贾琏好色常常偷吃,这次不同,房子弄得很好,还给她两个佣人,鲍二和现在的太太多姑娘,当然他们非常殷勤。鲍二夫妇见了如一盆火,赶着尤老一口一声唤老娘,又或是老太太;赶着三姐唤三姨,或是姨娘。而且呢,叫尤二姐直称“奶奶”,把凤姐挤掉了。这么一来,尤二姐、尤老娘也就心满意足,她们还没有嗅出这里头的危机,要惹出杀身之祸,这个危机,三姐儿却了解状况。

贾琏在巷子里弄了个金屋,贾珍也不安好心。他之所以赞成尤二姐嫁给贾琏,还帮着安排,因为他对尤二姐已经腻了,目标转到尤三姐身上去,尤二姐娶过来,尤三姐也跟着过来,他有机可乘了。这天贾琏出门在外面办事,他就悄悄地跑到金屋里来了,跟尤二姐说:“我作的这保山如何?若错过了,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尤二姐就叫摆酒,几个人呢?尤二姐、尤三姐、尤老娘都在喝,反正是一家人了嘛!趁着贾琏不在家跑来,有点不好意思,因为他跟尤二姐相好过,他跑来,想吃吃豆腐,主要想挑逗尤三姐。这个地方,庚辰本犯了一个很糟糕的错误: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知局就是很识相,晓得怎么回事了。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应该是尤老娘,漏个娘字,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小丫头们。贾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在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把尤三姐写得那么低俗,我觉得这里文笔也不好,把尤三姐完全破坏掉了。第一,尤三姐绝对不可能跟贾珍先有染,有染以后,她后来怎么硬得起来,她怎么敢臭骂贾珍、贾琏他们两个人?自己已经先失足了,有什么立场再骂?如果它是这样写,下面根本写不下去了,而且这几句话写得极糟,绝对不是曹雪芹的笔法。这一段要不得!程乙本里边没有的。程乙本是: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这个时候,尤二姐应该要避的,尤二姐怕贾琏看到她陪姐夫喝酒不雅,所以她借个故走了,但尤老娘并没有走。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这是第一句话:不随和的女孩子。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晓得这个女孩子不好惹,所以不敢太轻薄对她。不像她姐姐,一勾就上。况且尤老娘在傍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这就对了!那个时候不会说尤老娘跑了,剩他们孤男寡女。那时候到底还是有分寸的。

正在喝酒,贾琏回来了。他下面的佣人悄悄跟他说,大爷来了,让贾琏知道里边有人。看看程乙本这个地方:贾琏听了,便至卧房。见尤二姐和两个小丫头在房中呢,见他来了,脸上却有些赸赸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心里有鬼,她跟姐夫有染嘛,心里总是有点过意不去。可见尤二姐也是有羞耻心的,她并不是那种荡妇,她已经嫁了人,所以觉得刚刚跟姐夫喝酒是不妥的事情,有点赸赸的。程乙本这一笔要紧的,庚辰本没有。贾琏反推不知。贾琏也很识相,蛮宠爱尤二姐的。只命:“快拿酒来。咱们吃两杯好睡觉,我今日乏了。”贾琏装不知道,说我们喝了酒睡觉吧!哪晓得马厩里面两匹马,贾琏一匹,贾珍一匹,叮叮咚咚吵起来了,吵得二姐儿心里实在不安。下面几句,写得很好:二姐听见马闹,心下着实不安,只管用言语混乱贾琏。马叮叮咚咚吵,表示贾珍还在,二姐心中很不安了,讲话来混混他。那贾琏吃了几杯,春兴发作,便命收了酒果,掩门宽衣。二姐只穿着大红小袄,散挽乌云,满脸春色,比白日更增了俏丽。贾琏搂着他笑道:“人人都说我们那夜叉婆俊,如今我看来,给你拾鞋也不要。”王熙凤变成夜叉婆了。其实王熙凤也很美的,丹凤三角眼,身量苗条,体格风骚,也是个美人,可是现在有了新欢,旧的就变成夜叉婆了。你看,贾琏是怕老婆的,来这边出出气,不光是讲夜叉婆,把凤姐贬得那么低,还说给你拾鞋子也配不上,这下子把自己的发妻狠狠踩一脚。二姐呢,接着说了这句话我觉得蛮动人的。她说:“我虽标致,却没品行,看来倒是不标致的好。”他说我长得好,没错!可是我失过足了。她长得好,当然姐夫动她的脑筋啰!但是呢,她因为出身寒微想往上爬,要借助贾府的势力,所以也就委身于贾珍,想想心中也很委屈。她也知道贾琏晓得那一段,所以对他告白。这一点,就是曹雪芹伟大的地方,他所有的人都能够包容,失足的、不失足的,在他的眼里皆是赤子。曹雪芹写这本书的时候,大概是他自己对人生有很大的彻悟以后,才能有那么大的包容,他很少站在上面,高高地往下指着说,你这个不对,你那个不对,他写这段,写得非常体贴。贾琏忙说:“怎么说这个话?我不懂。”装不懂。二姐滴泪说道:“你们拿我作糊涂人待,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如今和你作了两个月的夫妻,日子虽浅,我也知你不是糊涂人。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如今既做了夫妻,终身我靠你,岂敢瞒藏一个字,我算是有倚有靠了。将来我妹子怎么是个结果?据我看来,这个形景儿,也不是常策,要想长久的法儿才好!”

二姐哭起来了,心酸掉泪了,她讲了这一番话,我现在跟你结婚了,你就是我终身所靠的人,所以我过去的一切不敢隐瞒你,也是求原谅的意思。我现在自己有靠了,那我妹妹呢?两姐妹的感情当然很好,她当然很在乎这个妹妹,妹妹怎么办?她也知道贾珍在打她主意,她怕弄久了可能出事情。贾琏听了,笑道:“你放心,我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你前头的事,我也知道,你倒不用含糊着。”贾琏安慰她了,说前头的事我知道,不计较了,放心。贾琏也有他可取的地方,其实除了对凤姐以外,他人并不那么坏,心也不是那么狠,他就是好色,看到女人一个都不放过,贾母说他“腥的臭的往里面拉”,拉到房里面就算数。但是他也蛮有人情的,他说:“如今你跟了我来,大哥跟前自然倒要拘起形迹来了。依我的主意,不如叫三姨儿也合大哥成了好事,彼此两无碍,索性大家吃个杂会汤。你想怎么样?”贾琏想他跟尤二姐好了,最好那个妹子也让贾珍娶了,不是就成一家了吗?两兄弟,两姐妹,一锅杂会汤很好喝。二姐一面拭泪,一面说道:“虽然你有这个好意,头一件,三妹妹脾气不好;透出消息来了,三姐儿可不是她,不是那么温顺的一个女孩子。第二件,也怕大爷脸上下不来。”贾珍虽然对尤三姐有意,但他不好意思公然地已经弄了个姐姐了,现在又要弄来妹妹。贾琏道:“这个无妨。我这会子就过去,索性破了例就完了。”贾琏自说自话了,他要过去明的把他们拉拢起来,把两个人撮合撮合。

乘着酒兴,贾琏就去了,推门说:“大爷在这里呢,兄弟来请安。”贾珍很不好意思,偷偷摸摸跑进来的,不觉羞愧满面。尤老娘也觉得不好意思。贾琏笑道:“这有什么呢!咱们弟兄,从前是怎么样来?大哥为我操心,我粉身碎骨,感激不尽。大哥要多心,我倒不安了。从此,还求大哥照常才好;不然兄弟宁可绝后,再不敢到此处来了。”冠冕堂皇的一番话,娶尤二姐是为了生孩子。他说大哥若多心,自己也不敢到这里来了。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下面你看: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儿道:“三妹妹为什么不合大哥吃个双钟儿?我也敬一杯,给大哥合三妹妹道喜。”笑嘻嘻三个字用得好,嬉皮笑脸的!这个男人根本不了解三姐儿,不尊重人家,自说自话,而且很不正经。庚辰本就没写出那味道:贾琏忙命人:“看酒来,我和大哥吃两杯。”又拉尤三姐说:“你过来,陪小叔子一杯。”这个写得不对,不是那么回事,还有贾珍讲下面这些话,更不得体。贾珍笑着说:“老二,到底是你,哥哥必要吃干这钟。”说着,一扬脖。气氛完全不对,把贾珍、贾琏这两个人写得更浮掉了。

接着是精彩得不得了的一段来了。刚刚贾琏嬉皮笑脸地要拉线,拉拢贾珍跟三姐儿,你看看三姐儿的反应。庚辰本说三姐儿本来就失足了,本来就跟贾珍有染了,那这一回根本写不下去。三姐儿是很烈性的一个女孩子,所以才有这一段非常精彩的反应。贾琏不是叫她吗?看看程乙本:三姐儿听了这话,就跳起来,站在炕上。这个力量有多强!三姐儿本来坐得好好的,听了就跳起来,马上站在炕上面去,指着贾琏冷笑。这个冷笑用得好!《红楼梦》里好多冷笑,可是这一个冷笑有学问了,她由衷地鄙视这两兄弟,对他们两个嗤之以鼻。“这两个宝贝还敢来打我的主意!”她这个冷笑里面很轻视的!英文里也有很多冷笑,我想也许用嘲笑(sneer),或者恐怕要加一个倨傲(disdainfully),很轻视这两个宝贝。你看下面写得非常精彩的一段:指着贾琏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掉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杂面是北方吃的一种面,据说用油来和就好吃,用清水和不好吃。不好吃的面你吃,我看着你吃,你吃我看是歇后语。‘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儿——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那个影戏的跑马灯,隔了一层纸,大家心里有数。你们两个是什么东西,大家心里也有数,不要戳破这一层。你别糊涂油蒙了心,打量我们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这会子花了几个臭钱,你们哥儿俩,拿着我们姐妹两个权当粉头来取乐儿,粉头是妓女、娼女,你们就打错了算盘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难缠。如今把我姐姐拐了来做二房,‘偷来的锣鼓儿打不得’。我也要会会这凤奶奶去,看他是几个脑袋?几只手?若大家好取和儿便罢;倘若有一点叫人过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两个的牛黄狗宝掏出来,再和那泼妇拼了这条命!喝酒怕什么?咱们就喝!”说着自己拿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盏,揪过贾琏来就灌,说:“我倒没有和你哥哥喝过。讲清楚了嘛!我跟你哥哥没事的。今儿倒要和你喝一喝,咱们也亲近亲近。”吓的贾琏酒都醒了。“浪荡子情遗九龙珮”,对那一个还可以,碰到这个不行了。贾珍也不承望三姐儿这等拉的下脸来。兄弟两个本是风流场中耍惯的,两个人本来就是跟女人调情的情场老手,不想今日反被这个女孩儿一席话说的不能搭言。

下面尤三姐的表演精彩得不得了。三姐看了这样,越发一叠声又叫:“将姐姐请来!要乐,咱们四个大家一处乐!俗语说的,‘便宜不过当家’,你们是哥哥兄弟,我们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来!”贾琏不是要喝个杂会汤嘛!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来。妈妈坐在旁边不好意思了,自己女儿那么泼辣。贾珍得便就要溜,他想这个算了!快点跑吧!想溜掉了。三姐儿那里肯放?别走,还有话呢!贾珍此时反后悔,不承望他是这种人,与贾琏反不好轻薄了。这女孩子放泼起来了,他们两个反而不好轻薄。只见这三姐索性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松松的挽个䰖儿;《红楼梦》写人物,穿的衣服很要紧的,什么场合穿什么衣服,对整个气氛的营造、个性的发挥,都有关系的。你看这个时候,身上穿着大红小袄,半掩半开的,故意露出葱绿抹胸,一痕雪脯;底下绿裤红鞋,鲜艳夺目;中国人用颜色也很有趣,都是那个抵撞的颜色,大红大绿在三姐儿身上很合适,这时候它是用以表示她个性的强烈。这个女孩子烈性高,冲突性大,而且不怕把胸部露出来——“你们要看,我就给你们看。”下面几句:忽起忽坐,忽喜忽嗔,没半刻斯文。说她讲几句坐下来,坐下来又跳起来骂几句,一下子嘻嘻哈哈笑开,一下子又恼怒起来,没半刻斯文。下面这一句写得真好:两个坠子就和打秋千一般;你想想看,这个女孩子戴两个很长的耳坠子,叮叮当当像打秋千一样,就是完全没有半点斯文,多么戏剧性(dramatic)。你看啊!灯光之下越显得柳眉笼翠,檀口含丹;本是一双秋水眼,再吃了几杯酒,越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真把那珍琏二人弄的欲近不敢,欲远不舍,迷离恍惚,落魄垂涎。这个三姐儿当然她很美,美中又带妖,又烈,是这么一个很特殊的女孩子。再加方才一席话,直将二人禁住。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儿能为,别说调情斗口齿,竟连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三姐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村俗流言,洒落一阵,由着性儿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一时,他的酒足兴尽,更不容他弟兄多坐,竟撵出去了,自己关门睡去了。骂完了把两兄弟赶走,自己去睡了。这一段把尤三姐写得活灵活现,写了这一段,我们也为尤三姐叫好。这一对兄弟贾珍、贾琏,本来风流自赏,以为凭他们的财富,凭他们的声势,凭他们自己长得样子也不错,好像任何女人都可以勾得动,没想到碰到三姐儿这个人。

下面还有几个地方,要把庚辰本、程乙本对照比较。讲三姐儿有一点不如她的意的,便将贾珍、贾琏、贾蓉三个厉言痛骂,说他爷儿三个诓骗他寡妇孤女。贾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轻易再来。尝到苦头了,不敢再来看三姐儿。那三姐儿有时高兴,又命小厮来找。她高兴了又把他勾过来。及至到了这里,也只好随他的便,干瞅着罢了。来是来了,她不让他得逞,吊他的瘾,贾珍给她弄得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么一个女孩子,你看看曹雪芹怎么形容?看官听说:这尤三姐天生脾气,和人异样诡僻。很与众不同。只因他的模样儿风流标致,他又偏爱打扮的出色,另式另样,做出许多万人不及的风情体态来。庚辰本这一段,它写:谁知这尤三姐天生脾气不堪。这就不好了,讲到脾气不堪,我想这用词不当。仗着自己风流标致,偏要打扮的出色,另式作出许多万人不及的淫情浪态来。要不得!前面把尤三姐写得这么样刚烈,这里又加了这么一句。我想还是都参照程乙本。当初庚辰本是手抄本,也很可能是曹雪芹未定稿的一个本子。手抄本的人不见得文学修养高,他们抄了拿去卖的嘛!那时候《红楼梦》的手抄本很值钱的。或有手抄的人认为把尤三姐写得很淫荡,读者更喜欢看,我想这些可能不是曹雪芹的本意,要不然前面她对贾珍、贾琏的教训,就讲不过去了。看看程乙本这个地方:那些男子们,别说贾珍贾琏这样风流公子,便是一班老到人,铁石心肠,看见了这般光景,也要动心的。及至到他跟前,他那一种轻狂豪爽、目中无人的光景,早又把人的一团高兴逼住,不敢动手动脚。所以贾珍向来和二姐儿无所不至,二姐儿这个人比较温顺,所以任由贾珍戏弄她。渐渐的俗了,温顺反而不够味了,却一心注定在三姐儿身上,便把二姐儿乐得让给贾琏,自己却和三姐儿捏合。偏那三姐一般合他玩笑,别有一种令人不敢招惹的光景。他母亲和二姐儿也曾十分相劝,下面她讲出心里话来了,他反说:“姐姐糊涂!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白叫这两个现世宝沾污了去,也算无能!”她说我们两个花容月貎,若让这两个人白白弄了去,算是我们的无能。

尤三姐非常了解状况,她不像二姐儿,既柔弱又不够聪明机灵,三姐儿就知道可能有大祸一场。她讲:“而且他家现放着个极利害的女人,如今瞒着,自然是好的,倘或一日他知道了,岂肯干休?势必有一场大闹。你二人不知谁生谁死,这如何便当作安身乐业的去处?”她对二姐儿的处境很明白,虽然现在贾琏金屋藏娇,只能藏一时,一旦识破,势必有一场劫难要来,她看得很清楚。这个时候呢,那三姐儿天天挑拣穿吃,打了银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宝石;吃着肥鹅,又宰肥鸭;干脆豁出去!或不趁心,连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论绫缎新整,便用剪子铰碎,撕一条,骂一句。究竟贾珍等何曾随意了一日,反花了许多昧心钱。她难搞!她当然也很气愤,这个女孩子是美貌、刚烈、自尊心很强的一个人。后来你看她自杀,她自尊心非常强的。给人家当粉头一般来调戏,当然她心中很恼怒。贾琏开头对尤二姐很爱很宠,可是渐渐地也有点后悔娶她。为什么呢?因为三姐儿难弄,三姐儿在这里总会出事情的。二姐儿很担心妹妹,她跟贾琏讲,珍大爷那边你跟他说去,三妹妹搞不定的,还是拣一个人,嫁走吧!给她找一个归宿吧!贾琏说,我也跟大哥讲了几次了,他只是舍不得,我还跟他讲了,三姐儿是块肥羊肉,无奈烫得慌,吃不进嘴的;玫瑰花儿可爱,刺多扎手,咱们未必降得住。贾琏倒识相了,看看这弄得不行了。二姐儿说,你放心,我来劝劝她,问准了她,想办法聘她走吧。

第二天,二姐儿、尤老娘就把三姐儿约来了。看看尤三姐这段话:三姐儿便知其意,刚斟上酒,也不用他姐姐开口,便先滴泪说道:“姐姐今儿请我,自然有一番大道理要说;但只我也不是糊涂人,也不用絮絮叨叨的。从前的事,我已尽知了,说也无益!既如今姐姐也得了好处安身,妈妈也有了安身之处,我也要自寻归结去,才是正礼。但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向来人家看着咱们娘儿们微息,不知都安着什么心!我所以破着没脸,人家才不敢欺负。”讲这个话蛮辛酸的,她说之所以泼,之所以这么豁出去,就是因为怕人家瞧不起,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所以才这么做。本来她警告她姐姐的,这哪里可以当作安身之处?她现在想想,姐姐已经嫁了,没办法了,妈妈也在一起,你们两个已有安身的地方,自己也该寻一个归宿。她说:“这如今要办正事,不是我女孩儿家没羞耻,必得我拣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才跟他。要凭你们拣择,虽是有钱有势的,我心里进不去,白过了这一世了。”那个时候女孩子要下聘,总是家里面做主,不能自己说我要嫁谁,不好讲的。可是三姐儿不同,她说我一定要自己选,这一生一世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我称心如意的人,我才嫁。这么商量的时候,外面来请贾琏,他有事情出门去了。贾琏下面有一个小佣人兴儿,是他的心腹,二姐儿、三姐儿当然很想从他口中听听,贾府的人怎么样,贾府里头是什么状况。兴儿这一段也很有意思,也蛮重要的。庚辰本我就不多讲了,大家仔细比对一下,优劣马上对得出来的。

我说过《红楼梦》写人物,其中的一个手法,就是借着第三者的口来评论这些人物,当然有些第三者可能有偏见的,与他的身份很有关系。像兴儿这个人,他是在贾府里头长大的,很了解他们,尤其对凤姐这一房的人,当然很清楚,由他来讲,可信!他先讲家常,第一个讲凤姐,你看他对凤姐怎么评论:“我是二门上该班的人。我们共是两班,一班四个,共是八个人。有几个知奶奶的心腹,有几个知爷的心腹。奶奶的心腹,我们不敢惹;爷的心腹,奶奶敢惹。提起来,我们奶奶的事,告诉不得奶奶!”他也称尤二姐“奶奶”,当然尤二姐听了很高兴啰。他心里歹毒,口里尖快。我们二爷也算是个好的,那里见的他?跟她比差远了。倒是跟前有个平姑娘,为人很好,虽然和奶奶一气,他倒背着奶奶常作些好事。我们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就完了。讲了凤姐,讲了平儿,平儿替王凤姐做了很多善事,化解了很多下人对凤姐的怨毒。凤姐对下人很厉害、很严苛的,如今合家大小,除了老太太、太太两个,没有不恨他的,只不过面子情儿怕他。皆因他一时看得人都不及他,只一味哄着老太太、太太两个人喜欢。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没人敢拦他。的确是,王凤姐靠的是什么?靠贾母宠她,靠王夫人宠她,她是王夫人的侄女儿,又是贾母最宠爱的,很逗贾母开心。当然贾母欣赏她也因为她厉害,一个贾府要当家谈何容易?那个尤氏就很懦弱,东府一塌糊涂,西府这边凤姐当家,下面的人不敢乱来。当家的人不好做的,有句俗话:当家三年,猪狗都嫌。当了家的人都是惹厌的。不过凤姐有些手段下人也知道:又恨不的把银子钱省下来了,堆成山,好叫老太太、太太说他会过日子。殊不知苦了下人,他讨好儿。或有好事,他就不等别人去说,他先抓尖儿。或有不好的事,或他自己错了,他就一缩头,推到别人身上去;他还在傍边拨火儿。如今连他正经婆婆都嫌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要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兴儿把凤姐介绍了,凤姐的个性、作为、手段都讲给尤二姐听了,但尤二姐没有真的听进去,否则就不会被骗进府里连性命都不保。

其实兴儿讲了半天有作用的,已经讲了这么厉害的一个女人,二姐儿是有点糊涂的,三姐儿说:“姐姐糊涂!”讲她事理不分,不够明智。你看她跟兴儿讲:“你背着他这么说他,将来背着我还不知怎么说我呢!”兴儿马上说,我们的爷娶了像你这样的奶奶,我们就有福了。尤二姐说:“我还要找了你奶奶去呢。”她自跳火坑。兴儿连忙摇手,说:“奶奶千万别去!我告诉奶奶:一辈子不见他才好呢!‘嘴甜心苦,两面三刀’,‘上头笑着,脚底下就使绊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他都占全了。只怕三姨儿这张嘴还说不过他呢!奶奶这么斯文良善人,那里是他的对手?”兴儿告诉尤二姐听,惹不得,别去惹这个人,最好一辈子不见她。二姐笑道:“我只以理待他,他敢怎么着我?”你看,二姐这个人太善良、太柔顺了,她不相信凤姐那么邪恶歹毒。我们看凤姐这个人,当然也有她善良的一面,但是有一点,她的老公你碰不得,鲍二家的什么的,一个两个没好下场,给她整死为止。兴儿又说:“不是小的喝了酒,放肆胡说:奶奶就是让着他,他看见奶奶比他标致,又比他得人心儿,他就肯善罢干休了?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那么大一缸醋,她吃起醋来,凡丫头们跟前,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似的。”你看,贾琏想动主意,她可以当着贾琏面打成个烂羊头。鲍二家的不是被打吗,不光自己打,还逼着平儿去打,后来鲍二家的吊颈自杀了。按理讲,那时候的社会,当着自己丈夫面打他的情妇,这种女人不贤慧。但凤姐不怕,照来!那么平儿呢,平儿其实就是贾琏的妾,贾琏也许一年里亲近这么一两次,王熙凤还是看不惯的。平儿气的哭说:“又不是我自己寻来的!你逼着我,我不愿意,又说我反了。这会子又这么着!”平儿其实是凤姐用来笼络贾琏的。平儿长得也很好,而且人温柔、体贴、懂事,又忠心耿耿,所以凤姐要平儿,以为有这么一个妾就可以拢住了。不行!贾琏的胃口大得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所以凤姐整天要东防西防的,她转个头,贾琏就偷吃去了。二姐讲:“可是撒谎?这么一个夜叉,怎么反怕屋里的人呢?”兴儿道:“三人抬不过个‘理’字去了。平儿做人很正派,所以凤姐也让她三分,更重要的是,这平姑娘原是他自幼儿的丫头。陪过来一共四个,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下这个心爱的,收在房里。一则显他贤良,二则又拴爷的心。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会挑三窝四的,倒一味忠心赤胆服侍他:所以才容下了。”

讲完了凤姐,兴儿就评论大观园里这些人,兴儿很会讲话,当然这也就是曹雪芹厉害的地方,如果曹雪芹安排一个角色来讲,讲得很平淡,就没意思了,兴儿虽然是个佣人,讲话可生动呢!你看他下面讲的这几个人:李纨:“第一个善德人,从不管事,只教姑娘们看书写字,针线道理,这是他的事情。”他说二奶奶病了,她来管几天,也就是照例。兴儿又讲:“我们大姑娘,不用说,是好的了。”元妃嘛!“二姑娘混名儿叫‘二木头’。”从他口里讲,非常有趣,迎春是二木头。“三姑娘的混名儿叫‘玫瑰花儿’:又红又香,无人不爱,只是有刺扎手。”三姑娘探春也不是好惹的,他说是玫瑰花,带刺的——“可惜不是太太养的,‘老鸹窝里出凤凰’!”讲赵姨娘怎么生出这么一个女儿来。“四姑娘小,正经是珍大爷的亲妹子,太太抱过来的,养了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再看他怎么讲林黛玉跟薛宝钗。他说:“我们家的姑娘们不算,外还有两位姑娘,真是天下少有!一位是我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一位是姨太太的女儿,姓薛;这两位姑娘都是美人一般的呢,又都知书识字的。或出门上车,或在园子里遇见,我们连气儿也不敢出。”尤二姐笑道:“你们家规矩大,小孩子进的去,遇见姑娘们,原该远远的藏躲着,敢出什么气儿呢。”兴儿摇手,道:“不是那么不敢出气儿,是怕这气儿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儿暖了,又吹化了薛姑娘。”这两句非常生动!形容林黛玉跟薛宝钗。林姑娘弱不禁风,一吹就倒了,薛姑娘像雪一样,一吹就化了。我讲嘛,薛宝钗是吃冷香丸,住在雪洞里头;黛玉嘛,就是弱柳扶风,一吹就倒。迎春给她一个绰号“二木头”就够了,迎春的确不是很聪明,个性懦弱。探春就像玫瑰花,扎手。所以兴儿讲的这番话,把贾府里的人都带出来了。

红楼二尤的故事,一共有五六回,非常戏剧性地把尤二姐、尤三姐的命运写出来,也显现了贾家这种豪门,对弱女子、穷亲戚的凌辱。后来贾家致祸被抄家的时候,二姐儿、三姐儿的死亡也算到里头去的。红楼二尤还没有完,下两三回就会看到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