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惑奸谗抄检大观园 矢孤介杜绝宁国府

贾府表面上仍是豪门贵族,私底下的经济却捉襟见肘,一一显露出来了。上一回平儿逼着玉住儿媳妇把迎春的累丝金凤赎回来,贾琏去向鸳鸯借当,把贾母的东西当了一千两银子,邢夫人又知道了,叫贾琏拿二百两来用用,所以贾琏、凤姐也难为,里里外外都要应付,要应付太监,还要应付婆婆、妈妈,这二百两还一下子拿不出来,凤姐只好叫平儿把金项圈拿来,去押个二百两银子敷衍敷衍她吧。贾琏就说:“那干脆押四百两好了。”凤姐说:“不必,就二百两吧,还不知拿什么钱去赎呢!”贾琏也想趁机抓一把,把凤姐那个项圈多押一点,真是窘态毕露。他们想,借当这事情闹出来了,让鸳鸯受累,凤姐这当家的人也没什么脸。

正讲的时候,外头通报王夫人来了,凤姐很诧异,一向要有什么事情召她过去就是了,怎么亲自过来?这非比寻常,凤姐马上迎了出来。只见王夫人气色更变,只带一个贴己的小丫头走来。别的大丫头她不带,怕她们讲出去,带个小丫头来。这个小的细节大家要注意,写得王夫人很有心思。一语不发,走至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因陪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这事情很严重了,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着慌不知怎么样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平儿一退下,其他丫头通通退下,重要事情发生了,一个人都不许进去,凤姐慌了,怎么回事呀?只见王夫人含着泪。对王夫人来说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情,跑出个绣春囊这种东西,竟然出现在大观园里。从袖内掷出一个香袋子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见是十锦春意香袋,就是绣着春宫图的这个东西,也吓了一跳,忙问哪里来的。

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那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拿你当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个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的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拾着,不亏你婆婆遇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遗在那里来?”这对他们是多么大的一个撞击,贾府是什么身份,是怎么样的一种世家,居然会跑出这种淫邪的东西来。王夫人就故意讲了,一定是你的东西啰!意思是贾琏那个好色不长进的从哪里弄来的。这也非错怪,贾琏确实有可能啊,这么多的相好,又是多姑娘,又是鲍二家的,还有外面什么的,难免王夫人会怀疑他。“你还和我赖!幸而园内上下人还不解事,尚未捡得。倘或丫头们捡着,你姐妹看见,这还了得。这是第一个不得了。不然有那小丫头们捡着,出去说是园内捡着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如果说这件事情传出去,外面知道皇妃的家里跑出这种东西,贾府的脸面还得了。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涨了面皮,便依炕沿双膝跪下。什么时候看见过凤姐这个样子,凤姐第一次知道兹事体大,严重了。她就赶快地辩解,她说,我再怎么不知礼,也不会要这个,而且你看这是坊间绣工绣的,很粗糙的,我怎么会要外面绣的东西。而且说是我的,也很有可能是别人的,贾珍两夫妇年纪也不大啊!贾赦那边那么多姨娘,也可能是她们的啊!还有那些丫头慢慢大了,也未必不是她们的。凤姐倒想得对了,就是司棋的嘛!凤姐说,我绝对不会有这东西,平儿我也保证不可能有。王夫人其实也是故意讲的,激她一下,让她着急。王夫人说,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小姐,我们王家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刚才我气极了,但现在怎么办呢?你婆婆刚刚拿了这个给我看,说是那个傻大姐拿着的,气得我半死。凤姐讲,这件事情要把它压下来,第一不能让老太太知道。什么事情先瞒着贾母,当然更不能让贾政知道。就趁这个时候,叫我下面的几个媳妇,周瑞家的,来旺家的,派到园里面去查一查,有些在赌的,有些难缠的,干脆趁这个时候把他们赶走。有些丫头们大了,也懂男女之事了,要不就发配出去。凤姐说,本来也老早想要裁人的,以她的管家立场来看,人太多,食指浩繁,早该减一减。王夫人说,你讲的我也知道,这几个姑娘还在闺中,怕人说就几个丫头也不给她们用,实在是讲不过去,贾家的面子要撑住,至少几个姑娘们、宝玉啊、老太太啊是动不得的。

这个时候要查,凤姐本来只推荐她身边几个信得过的老管事家里的,人还太少,刚好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过来王夫人这边关心绣春囊后续处理的事。陪房很有脸面的,就是当初小姐嫁过来时跟着一起过来的,因为是邢夫人的陪房,当然也是邢夫人的心腹了。这种陪房老嬷嬷,很喜欢东插西插地管事,她在邢夫人这边,跑到大观园去,宝玉那些丫头不会买她账的。王善保家的既然送绣春囊来,知道内情了,王夫人就说你去回了太太,你也来一起调查吧,总比别人强些。王善保家的平常东讲西讲要显自己的权威,那些丫鬟不理她、不奉承她,早就积怨在心,这个事情得了委托正好,报仇的机会来了,马上进谗言,她说:“这个容易。不是奴才多话,论理这事该早严紧的。太太也不大往园里去,这些女孩子们一个个倒像受了封诰似的,他们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闹下天来,谁敢哼一声儿。不然,就调唆姑娘的丫头们,说欺负了姑娘们了,谁还耽得起。”讲丫鬟们的坏话了。王夫人道:“这也有的常情,跟姑娘的丫头原比别的娇贵些。你们该劝他们。连主子们的姑娘不教导尚且不堪,何况他们。”先讲这些姑娘们的丫头,王夫人挡了一下,说她们当然娇贵一些。

上面这是庚辰本的,下面这一段庚辰本和程乙本大家仔细比一比,这段要紧的,关系着晴雯的命运。王善保家的道:“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程乙本没有“掐尖”这两个字的,有“抓尖要强”这么一个词。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程乙本是“‘立起两只眼睛’就够了,骚眼睛反而削弱了。妖妖趫趫,大不成个体统。”程乙本用“妖妖调调”,比较普遍。下面要紧的,你看看: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这句话,眉眼又像林妹妹要紧的,我说了,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是她的镜像(mirror image),王夫人无意间讲出这句话来,其实就是曹雪芹暗示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个轻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一个水蛇腰女孩子!蛇腰已经不得了,还水蛇腰,灵动得像蛇在水上面滑行。削肩膀、水蛇腰,两句就把晴雯的体态形容透了,眉眼像林黛玉,又美,又很有个性。凤姐替晴雯讲话,其实她蛮欣赏晴雯的,因为她自己也有晴雯个性的味道,凤姐很复杂的,她有好几面。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这是凤姐讲的,晴雯最漂亮。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这样,此刻不难叫了他来太太瞧瞧。”马上要把晴雯叫来。王夫人道:“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不知道是哪里笨,看起来笨笨的,装笨的,应该是这两个乖乖的倒好。若有这个,他自不敢来见我的。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况且又出来这个事。好好的宝玉,倘或叫这蹄子勾引坏了,那还了得。”王夫人是在儒家文化下培养出来的,她心目中女孩子应该守着规矩,像晴雯这样的她最讨厌,因叫自己的丫头来,吩咐他到园里去,“只说我说有话问他们,留下袭人麝月服侍宝玉不必来,有一个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来。你不许和他说什么。”这个小丫头就去了。

下面庚辰本有个地方,也有蛮严重的错误,大家要仔细地对照。正值晴雯身上不自在,睡中觉才起来,正发闷,听如此说,只得随了他来。晴雯刚刚起来,身体不太舒服,忽然间听说叫她,只好就去了。素日这些丫鬟皆知王夫人最嫌趫妆艳饰语薄言轻者,故晴雯不敢出头。这一句话程乙本没有,只说“素日晴雯不敢出头”,就够了。晴雯不是因为知道王夫人这样而不敢出头,她平常都是让袭人去,袭人也不会让她出头,什么事情要跟王夫人直接讲的,袭人会抢在前面。记得吗?宝玉被打的时候,袭人还去告了一状,说宝玉现在渐渐大了,应该把她隔离一下,不要跟那些表姐妹混得太近,有我在旁边照顾他就好了,别的女孩子远一点,免得他被带坏了。所以平常都是袭人掌控,晴雯不出头的。今因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自为无碍。及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他钗軃鬓松,头上没有好好梳理,有点蓬松的样子。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春睡捧心”,大家都知道西施捧心的样子,春睡嘛,杨贵妃春睡起来的样子,有点慵懒的。程乙本没有“遗风”两个字,我觉得这两个字不妥,程乙本是说:大有春睡捧心之态。够了!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觉勾起方才的火来。庚辰本这里说:王夫人原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饰词掩意之人,今既真怒攻心,又勾起往事。无论怎么形容王夫人,不可能“天真烂漫”。天真烂漫形容小姑娘,王夫人经过那么多事情,说她迂腐可以,她这个人真正是守儒家那套规矩的,又常常做错事,好好的把金钏儿打一个耳光,明明是自己的儿子要不得,还挑金钏儿的错,无意间害人家自杀了。说她的心地慈厚,比那个邢夫人好一点,可是这么一个表面看起来不错、一个守礼法在家中有地位的女人,无意间却害死好多人。有时候看起来是好人,无意间做出一些残忍的事情更可怕。像凤姐她就是摆明了尤二姐侵犯了她的主权,害死她绝不手软。王夫人不是的,王夫人讲起来是为了守家法,为了家族的利益,但在她手上,金钏儿死掉,晴雯死掉,那些小戏子们被流放,下场都很惨。王夫人是这整个宗法社会制度的一部分,她也不过是按了那个制度去行她的法,至于这个制度的残忍,她考虑不到,她就是按她所能理解的家规去行事。从她的立场,出了这个绣春囊的事情你说她不要清查吗?这一清查,伤害了多少人?我们常讲制度杀人,这制度立意是好的,要大家守规矩,要维持社会秩序,维持人伦秩序。王夫人也是,她心地不坏的,她没有故意怎么样,但按那个制度下去就伤了人了,第一个伤的就是晴雯。当然她的耳朵也软,听听谗言就信了。你看她勾起往事,便冷笑道:“好个美人!真像个病西施了。”“好个美人”跟“好个美人儿”有差别,你若讲“好个美人”,口气就没有“好个美人儿”(程乙本)来得亲切,有点讽刺性在里面。“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

她等于在讲,一定是这狐狸精勾坏宝玉。其实这也是一个谜,有这么一说,晴雯的遭遇是袭人告的状,后来有一幕是宝玉有点起疑心了,提起来的时候袭人心中一动,没有明讲是她告的状,很可能袭人常常到王夫人面前,说是为了宝玉好,怕宝玉被勾坏,要不然王夫人怎么会这么肯定地说“你干的好事”,直指去勾引宝玉这种事情。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晓得中了暗箭。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庚辰本用了“聪敏”,程乙本用“聪明”,我想聪明比聪敏更高一层。晴雯一听不妙,王夫人还故意问:宝玉今日可好些?万一她答一句:宝玉很好!那完蛋了,她也故意说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把老太太搬出来,她是贾母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我原回过我笨,不能服侍。老太太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我听了这话才去的。”讲了半天,反正这些不关我的事,有袭人、麝月、秋纹她们管着,她想拿这话来蒙住王夫人。王夫人听了她没接近宝玉,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要赶她走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想想看晴雯这么高傲的一个人,“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一向又得宝玉宠,挨了王夫人这么一下子,打击不小。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

王善保家的回过邢夫人,开始抄检了,要查哪里来的绣春囊,头一个就到怡红院。这个王善保家的当然很得意啰,尚方宝剑在手,要好好地砍杀几个。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干人来,不知为何直扑了丫头们的房门去,“扑”,用这个“扑”字,这群媳妇们、老婆子们,平常受了这些丫鬟的气,这下子报复了。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其实凤姐并不想去查的,是因为在王夫人面前被王善保家的拱着,所以也不很主动,她晓得这一来得罪人了。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因见晴雯这样,知道必有异事,又见这番抄检,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并匣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是平常动用之物。随放下又搜别人的,挨次都一一搜过。下面这一段精彩,庚辰本是这样的:到了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不开了让搜?”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头发一挽,你们看京戏里要杀人的时候,头发就是这么一挽,冲进来,豁啷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里写得真好!冲进来砰的一下把箱子打开,然后往下豁啷一声把东西通通倒出来给你看,一句话不讲。庚辰本下面这一段,完全削弱了这个力量: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看看程乙本: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儿,便紫胀了脸,很难看啊!给她砰的这么一下。说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察;你们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许回太太去呢。那用急的这个样子!”太太,指邢夫人,叫我来的,你们让我翻呢我就翻,不给我翻,我就回去上告,告你去。看看晴雯怎么说。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他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你是太太的人,我是老太太打发来的,比你还要高一层。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哇,非常尖利的话!这个话把晴雯的个性写得活灵活现,没有这个对话,削弱了。王善保家的看看就跑了,不可能,晴雯也不会放她这样,有几句话给她的,所以程乙本这一段非常要紧。

下面还有一段: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她高兴,为什么?她平常吃邢夫人的闷亏,因为是婆婆,凤姐不好讲什么,王善保家的是代表邢夫人,挨了这么一枪,她心中暗爽。而且王善保家的代表贾府里面一种进谗言的恶势力,借别人修理修理王善保家的,她高兴。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睛雯。那王善保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他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再迟了,走了风,我可担不起。”王善保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的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这下子王善保家的挨了一记闷棍,凤姐呢,其实是押了她快快乐乐走了,这一长串写得非常活。下面更精彩了,探春一个耳光子,整个大观园都打响了。而后,查到探春那边去了。本来到了黛玉那里,看了一看没查什么,老早有人去通报探春了。探春也就猜着必有原故,所以引出这等丑态来。探春非常恼怒自己抄家,遂命众丫鬟秉烛开门而待。一时众人来了。探春故问何事。探春对凤姐本来就不买她账的。探春是蛮有正义感、明辨是非的女孩子,也很有胆识,非常顾家,对家里的前途一直忧心忡忡,对凤姐的一些作为很看不惯。看着凤姐领头而来,探春故意问什么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人来,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越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净他们的好法子。”凤姐对别人凶得很,对探春要解释一下,口气还有讨好的味道。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他们所有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头们把箱柜一齐打开,将镜奁、妆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齐打开,请凤姐去抄阅。她要给凤姐难堪,说我的丫头当然都是贼了,我就是个贼头,你们要搜搜我的,自己先把东西都打开来给凤姐看。

凤姐陪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来,妹妹别错怪我。何必生气。”因命丫鬟们快快关上。凤姐当然要陪笑,“陪笑”两个字用得好。而且叫丫头们快点替三姑娘把东西收起来。下面这一段话要注意,探春讲得很痛切的。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间收着,一针一线他们也没的收藏,要搜所以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下面讲了: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甄家,这很有意思的,甄与贾,真与假,甄家是贾家的影子,一个镜子。实际上曹雪芹家是南京江宁织造府,他也有几个大亲戚,舅舅李煦是苏州织造,他们有好几家亲戚也被抄了家,写甄家也不是随便写的。那时候七亲八戚,互相牵连很容易的,尤其是雍正年间,对那些大官动辄抄家,曹家在最高层的皇储政治斗争中一下子押错宝了,就被抄家,小说讲甄家,其实也就是暗示曹家。探春讲:“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

这一段话遥指着后来贾家被抄,这不是好兆头,好好的家里自己先抄起来了。探春这个女孩子对家族的命运非常关切,她叹息自己不是个男儿,若是个男人的话,她老早撑起这个家。的确,在下一辈里面,宝玉是没用的,根本撑不起来,要靠贾珍、贾琏他们都不行的,贾政就是太迂腐了,贾家倒是三姑娘有治理之才,可惜她是个女孩子,而且要远嫁的,有心也没法拯救家族颓圮的命运。但是她知道的,所以这一番话讲得很痛切。凤姐只看着众媳妇们。这时候这句也写得好,凤姐没话讲了,探春这一番话她当然懂,所以没话讲了。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东西全在这里,奶奶且请到别处去罢,也让姑娘好安寝。”周瑞家的,凤姐下面陪房的,蛮乖滑的一个人,想快点下台阶,二奶奶走吧!已经查完了。探春道:“可细细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看好了,明天你们再来搞可就不行了。凤姐笑道:“既然丫头们的东西都在这里,就不必搜了。”凤姐都乖滑起来,讲丫头们东西在这了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连我的包袱都打开了,还说没翻。明日敢说我护着丫头们,不许你们翻了。你趁早说明,若还要翻,不妨再翻一遍。”探春是咄咄逼人,凤姐再怎么厉害,是外面嫁进来的媳妇,媳妇再怎么受宠,她这个嫂子都得让小姑子。

探春怒了,三姑娘发脾气了,所以凤姐就说好了,都搜明白了,周瑞家的也都得陪笑。那王善保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算的人,素日虽闻探春的名,他自为众人没眼力没胆量罢了,那里一个姑娘家就这样起来,况且又是庶出,他敢怎么。王善保家的这个傻婆子不明就里,是个没有心机的人,她想探春是个没出嫁的小姐,厉害到哪去?而且是个庶出的、姨娘养的,敢怎么样呢?自己是大太太邢夫人的陪房,连王夫人都另眼相看,她不怕,要显摆一下给众人看看,你们都不敢,让我来做一番秀给你们看。她就跑到前面去,因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连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这一下子凤姐大吃一惊,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这个巴掌打下去,整个大观园都响了,这一掌打得好。探春登时大怒,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天天作耗,专管生事。如今越性了不得了。”庚辰本用“越性”,奇怪的一个字,应该是“越发”。“你打谅我是同你们姑娘那样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他,就错了主意!你搜检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说着,便亲自解衣卸裙,拉着凤姐儿细细的翻。又说:“省得叫奴才来翻我身上。”这下子触怒了探春,凤姐也晓得王善保家的这些人,平常整天进谗言,仗着邢夫人的势力欺负人,居然欺到探春身上来,探春哪里吃这套,比起“二木头”迎春,探春的个性刚强,而且讲是非讲公正,所以她一巴掌打过去,还激着凤姐说省得叫你奴才来搜我。凤姐跟平儿马上替探春整衣裳,向她赔罪,也讲王善保家的:“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借个故把老太婆赶出去,一方面安抚探春劝她不要生气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性,早一头碰死了!不然岂许奴才来我身上翻贼赃了。明儿一早,我先回过老太太、太太,然后过去给大娘陪礼,该怎么,我就领。”敢做敢当。看看那王善保家的挺有意思,狗仗人势、作恶多端,从来没挨过打,在外面就讲了:“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他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道:“你们没听他说的这话,还等我和他对嘴去不成。”探春有一个丫头,庚辰本上写“待书”不对,程乙本是“侍书”,庚辰本就这么两句话就没有了,你看:待书等听说,便出去说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舍不得去。”程乙本侍书这一段讲得好。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你去了,叫谁讨主子的好儿,调唆着察考姑娘、折磨我们呢?”丫鬟侍书这两句话也厉害的。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唆主子!”一语双关,棒打凤姐一下。探春这个女孩子厉害的。曹雪芹写小说,好像手上有个摄像机拍电影一样,聚焦(focus)到这里,这个人就上场,上回聚焦在迎春,现在写探春,探春的戏在前面已经有几次了,这一场戏也写得极好,把探春这个人刻画出来。

完了以后又到惜春那里去了,也有非常精彩的一场戏,这里先铺陈了一下。惜春有一个丫鬟叫入画,也算是她的大丫头了。这几个春的大丫鬟,迎春的叫司棋,探春的叫侍书,琴棋书画。她们从入画这丫鬟的箱子里搜出了一些金银锞子,那种成锭金元宝的东西,又搜出男人的靴袜、玉带。庚辰本这里显然是个错误:入画也黄了脸。不对!看到怎么还有男人的东西,程乙本是:凤姐也黄了脸,因问是那里来的。入画讲这是珍大爷赏给她哥哥的,带进来叫她收着。这些东西是贾珍赏的,惜春是贾珍的亲妹妹,问一下很容易就可以弄清楚,其实入画是完全清白的。可是你看看惜春的反应:“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你要打他,好歹带他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我不要听这些。凤姐笑道:“这话若果真呢,贾珍赏给你哥哥,也倒可恕,还可以原谅你,只是不该私自传送进来。……倘是偷来的,你可就别想活了。”入画讲,我绝对不是偷来的,可以问奶奶(尤氏),问大爷(贾珍)去,如果不是赏的,我死得无怨。凤姐说,当然我要问。惜春说:“嫂子别饶他这次方可。这里人多,若不拿一个人作法,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样呢。嫂子若饶他,我也不依。”惜春,四姑娘,冷心冷面的一个人。后来她说,我为什么不冷?我清清白白的给你们污染了,我为什么不冷?惜春后来出家了,她对人生的看法,对人际之间的看法,最后她也有得一套。

一个一个搜查,下面又有另外一场戏上演了,把整个大观园弄得天翻地覆。从前的大观园里多么快乐,请客、饮酒、赋诗,无忧的伊甸园,现在完全颠覆了。查到迎春这里,迎春的大丫头是司棋,她是王善保的外孙女儿。凤姐先冷眼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他搜检。他们从别人的搜起,没有问题,到了司棋的箱子了,王善保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想敷衍一下。周瑞家的是凤姐的心腹,也是陪房,学到几招,你看她怎么说,庚辰本是:“且住,这是什么?”我觉得这个味道不够。程乙本是: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然后往里面一抓,说着,便伸手掣出一双男子的绵袜并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这下子搜出来了,祸源搜到了,一总递与凤姐。凤姐本来不识字的,后来看看账,也认得几个字了,那帖是大红双喜笺,谁写的帖?潘又安,司棋的姑表弟,两个人在园子里幽会,互相赠送信物,他们两小无猜,早就谈恋爱了的,这时候就写在帖子里头。庚辰本这里出了离谱的错,先看看程乙本写什么:“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好说话。”这是程乙本。庚辰本有点别扭,倒比来家得说话。他意思是说,家里面的家长已经知道两个人有意,因为没有出阁还不能公开,园子里若可以幽会就托人给个信,千万,千万!下面是重要的,庚辰本是: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庚辰本讲,你给我两个香袋,说绣春囊是司棋给他的,而且是两个,我回赠给你一串香珠请收下。这错得离谱,完全倒过来了。程乙本是: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个,略表我心。你给我两串香珠我收到了,我给你一个香袋,算是我一番心意。看起来潘又安很诚心的,给司棋一个香袋做纪念。他俩一个小佣人,一个小丫头,也没有什么知识的,大概绣春囊在他们心中,也不是个淫画什么的,他觉得这是他表示情意的,没想到闯大祸了。

凤姐一看这封信后,不由的笑将起来。凤姐开心了,这下子逮到了,王善保家的搬了石头砸到脚,凤姐幸灾乐祸。但是你看,那王善保家的素日并不知道他姑表姐弟有这一节风流故事,怎么知道潘又安跟她的外孙女儿,她当然不晓得,一看那个红帖子,心里有点毛病,怎么回事啊?他便说道:“必是他们胡写的账目,不成个字,所以奶奶见笑。”王善保家的看有点不妥了,推说是他们写的账。凤姐有意思,说:“正是这个账竟算不过来。你是司棋的老娘,他的表弟也该姓王,怎么又姓潘呢?”姨表的姓王,姑表当然是另外一姓,她就说了:“上次逃走的潘又安,就是他。”凤姐笑道:“这就是了。”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念给她听听。下面庚辰本写:周瑞家的四人又都问着他:“你老可听见了?……该怎么样?”程乙本是:周瑞家的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这几个婆婆妈妈摇头吐舌,一起幸灾乐祸,这个场面就写活了。小说就该这样。如果把这段弄掉,又摇头又吐舌的这四个人就不见了,整个场景就变成王善保家的听见了没话讲。这王家的只恨没地缝儿钻进去。凤姐的反应好玩,庚辰本写的是:只瞅着他嘻嘻的笑。程乙本是:抿着嘴儿嘻嘻的笑。似笑非笑的促狭。多了一个“抿着嘴儿”,那个神情又不同了,弄得王善保家的简直尴尬得不得了。自己骂道:“老不死的娼妇,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在人眼里。”骂自己也很绝,老不死的娼妇都骂出来了。众人见这般,俱笑个不住,又半劝半讽的。像王善保家的这种恶毒的老太婆,曹雪芹是要给她难堪一下,他不会拿出来讲,就细细地制造这些场景,让她非常下不了台。

庚辰本: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司棋被当场逮住,也不怕,也没有羞愧,她爱一个男人,后来为他死。曹雪芹写这种人物,给她们蛮大的同情,尤三姐、司棋、晴雯,最后是黛玉,为情而死,为情牺牲,为情不怕一切。这种人物在曹雪芹笔下,即使人格有所欠缺,可是追求的情是真的。像司棋这个女孩子,为了一碗蛋把人家整个厨房打翻,那么任性,跟晴雯一样都有个性上的瑕疵,可是在这里,曹雪芹对她还是有一种暗暗的怜惜和尊敬,一笔就够了。如果这个地方没有这一笔,司棋这整个人就差了很多。如果写司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就把这个人写俗掉了。轻轻一笔,低头不语,你们搞你们的,已经抓到了,就认了,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觉得羞耻,这就是后来殉情的伏笔。如果不先有这么一个伏笔,后来为情而死就差了一截。在这个节骨眼上下这么一笔,司棋这个人物得到了定位。

讲到这个绣春囊在贾府中引起震撼,主要是因为中国从前的社会礼教森严,男女在未婚之前绝不可以有性这种事情的,尤其女孩子必须要保持处女。其实不只儒家宗法社会,西方基督教也重视处女(virgin),性的道德很严格的,贾府怎么能容许女孩子懂得性事?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些文学作品很大胆,从《西厢记》、《牡丹亭》这么一直下来,《牡丹亭》里太守千金杜丽娘十六岁做了一个春梦,以从前的道德来说是不可思议,女孩子怎么懂这一套,想男人想得做梦,而且根本不可能发生,不准发生。女孩子在未嫁之前,应该对性事通通不懂。所以王夫人说,女孩子看了这种东西还了得!什么都不懂出嫁怎么办呢?大概出嫁之前妈妈就要跟女孩子讲讲性知识了,就要这种像绣春囊的东西,给她们看看两个男女在做什么。可能有些女孩子从来没想到男女之间可以赤裸裸地抱在一起,是不能想象的事情。在婚嫁时,绣春囊这种东西等于一个凭据,所以潘又安给了司棋,就是说我们将来要成为夫妇了,给她一种相互誓言的表记。可是在王夫人、邢夫人看来,这是败坏礼教、万万不可的事情。

这边搜完了,惜春最后这一段收尾很要紧。这天尤氏来看凤姐,又到李纨那儿,惜春来请她。尤氏是贾珍的太太,惜春是贾珍的妹妹,姑嫂的关系,这姑嫂俩一向都不亲的。惜春是有点怪脾气,不那么好相处的。她们“三春”,迎春、探春、惜春,个性大不同,惜春有惜春的一套。记得吗?她第一次在书里出现的时候跟几个小尼姑在玩,那个周瑞家的拿宫花分给几个姑娘,到惜春的时候,她说:“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那里呢?”随便那么一句,后来果然出家的是她。惜春年纪虽小,却老早就对人生看得透透的,她擅于画,他们要她画大观园,她画尽众人百相,自己却在外面,她才真正是那个槛外的。惜春的这一段,我用程乙本,因为庚辰本有好多地方不太对。惜春请尤氏来了,便将昨夜之事细细告诉了,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与尤氏过目。尤氏道:“实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官盐反成了私盐了。”她唯一的过错就是不应该私下递来,该讲一声,因骂入画:“糊涂东西!”庚辰本用的是“糊涂脂油蒙了心的。”用不着,“糊涂东西”简单些。看惜春怎么说:“你们管教不严,反骂丫头。这些姐妹,独我的丫头没脸,我如何去见人!昨儿叫凤姐姐带了他去,又不肯;今日嫂子来的恰好,快带了他去。或打,或杀,或卖,我一概不管。”通通不管,只管自己,这个小乘佛法,自己的修炼要紧,先要斩断这一切,斩断人生的烦恼、人与人的关系、人与人的情。入画按理讲是她的丫头,那么久了也有情啊!入画听说,跪地哀求,百般苦告。尤氏跟她奶妈也这么讲:“他不过一时糊涂,下次再不敢的。看他从小儿服侍一场。”

你看,书里面讲的惜春:谁知惜春年幼,天性孤僻,任人怎说,只是咬定牙,断乎不肯留着。铁了心不要她。又说:“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少来缠我,连你们那里我也不要去了。况且近日闻得多少议论,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尤氏一听不舒服了,她说:“谁敢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尤氏心里有鬼,东府里闹出多少事情来了,听了惜春讲人家议论,很不舒服。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好躲是非的,我反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况且古人说的,‘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父子也不管用,亲情通通要斩掉,惹来这么多麻烦。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能保住自己就够了。以后你们有事,好歹别累我。”你们这么多事情,别来牵扯我。尤氏听了,又气又好笑,因向地下众人道:“怪道人人都说四姑娘年轻糊涂,我只不信。你们听这些话,无原无故,又没轻重,真真的叫人寒心。”众人都劝说道:“姑娘年轻,奶奶自然该吃些亏的。”惜春冷笑道:“我虽年轻,这话却不年轻。你们不要乱讲,她说。你们不看书,不识字,所以都是呆子;倒说我糊涂。”你们这些无知无识的人,你们才呆呢,我才不糊涂。的确,不糊涂最清醒的是她。最后黛玉气病了吐血的时候,他们都去探望黛玉,惜春在旁边冷冷地讲:“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

尤氏吵不过她,说:“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我们糊涂人,不如你明白!”惜春不放过她:“据你这话就不明白。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可知你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那里眼里识的出真假、心里分的出好歹来?你们要看真人,总在最初一步的心上看起,才能明白呢!”她说不是因为我书念得比你们多,念书的还不是傻子一大堆,状元不也有呆的,就属心是第一步要明白清楚的。这个尤氏给她搞得哭笑不得,笑道:“好,好!才是才子,这会子又作大和尚,讲起参悟来了。”惜春道:“我也不是什么参悟。我看如今人一概也都是入画一般,没有什么大说头儿!”我看人都跟入画一样,只会惹麻烦,没什么讲的。尤氏道:“可知你真是个心冷嘴冷的人。”讲冷心冷面,还有另外一个人柳湘莲也是冷郎君,冷,因为人生的烦恼太多,烦恼的根源都是个情字,各种的情,亲情、爱情、人情有这么多牵扯,如何解脱?惜春最后出家了,“西方有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就是她最后要去悟道的那个东西。惜春道:“怎么我不冷!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生来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你们这些尘世中的人把我污染了。尤氏心内原有病,怕说这些话;本来就给人家叽叽咕咕讲了很多,听说有人议论,已是心中羞恼,只是今日惜春分中,不好发作,忍耐了大半天。怎么办呢?小姑子一针一针戳了她没话讲,拿小姑没办法,她是嫂子要让。今日惜春又说这话,因按捺不住,吃不消了,便问道:“怎么就带累了你?你的丫头不是,无故说我;我倒忍了这半日,你倒越发得了意,只管说这些话。你是千金小姐,我们以后就不亲近你,仔细带累了小姐的美名儿!即刻就叫人将入画带了过去。”说着,便赌气起身去了。惜春最后再补她一句:“你这一去了,若果然不来,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还干净。”你走吧,别来惹我,你这一去了不来最好。尤氏听了气得要命,拿这个小姑子一点办法也没有,终究是姑娘家,也不好跟她拌嘴,也不说话了,叫人带了入画走。

这一场点出回目“矢孤介杜绝宁国府”,把惜春这个人活脱脱地写出来了。跟宝玉比起来,宝玉恨不得把所有人的感情都去揽,揽得他烦恼不知有多少,最后才慢慢了悟,这些都是烦恼的根,苦的根源。惜春早就看到了。这一回惜春弄得尤氏落荒而逃,在某方面来说也是一种知性话语(intellectual discourse)与俗世的争论,尤氏讲的是最世俗的东西,惜春讲的是超脱红尘,两个人根本不在一个平面对话,让旁观的人自己去想、去判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