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回 占旺相四美钓游鱼 奉严词两番入家塾
因为发现了一个绣春囊,贾府在大观园里自己抄家,把宝玉身边王夫人认为是狐狸精的女孩子通通赶走,赶了以后,有的病死,有的自杀,有的出家当尼姑,这个大转折使得大观园的繁华往下落了。到第八十一回,整个书写的笔触也荡下来,有的批评说,前八十回文采飞扬,非常华丽,后四十回笔锋黯淡,我认为这是因为情节所需。前面写的是太平盛世,贾府声势最旺的时候,需要丰富、瑰丽的文采,后四十回贾府衰弱了,当然就是一种比较苍凉、萧疏的笔调出来了。因为前面调子拔得很高,这时候突然间降下来,很容易感觉到,我认为不是因为他的文采不逮,而是故意的,写衰的时候,就是用这种笔调。
八十一回一开始,宝玉为迎春的遇人不淑担忧,夜不成眠。迎春归去之后,邢夫人像没这事一样,迎春是她名义上的女儿,但她毫无疼惜之心,贾赦更自私,用了孙家的钱,陷迎春于难堪的处境。倒是王夫人对迎春抚养了一场,颇为伤感,在房中叹息。宝玉走来请安,看见王夫人脸上似有泪痕,也不敢坐,只在旁边站着。王夫人说:“你又为什么这样呆呆的?”宝玉就讲:“咱们索性回明了老太太,把二姐姐接回来……”讲小孩子话嘛!那个时候的规矩,嫁出去了,怎么可能住在娘家不走了呢?王夫人说:“你又发了呆气了,混说的是什么!大凡做了女孩儿,终久是要出门子的,嫁到人家去,娘家那里顾得,也只好看他自己的命运,碰得好就好,碰得不好也就没法儿。你难道没听见人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里个个都像你大姐姐做娘娘呢。”
我说《红楼梦》的大观园就像儿童乐园一样,宝玉跟这些姐妹们在一起度过他们最纯洁的童年,这些青少年在里头没有长大,没有成人的烦恼,没有外面世俗的污染,那是个理想世界、人间的太虚幻境,但是人总有一天会长大的,人大了,就开始有烦恼了,女孩子的第一个烦恼就是要出嫁。从前没有自由婚姻,即使有自由婚姻也是个烦恼,到了婚嫁的时候是人生大关。你想想看,你选一个人,选中了就一辈子,这是多么大的赌注。王夫人把他说了一顿,宝玉看讲不通了,心里不舒服,就跑到潇湘馆去。黛玉是他的知音,只有黛玉能懂他,所以一进到潇湘馆大哭起来。黛玉一看,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我得罪你了?他们两个小儿女常常怄气嘛!他说不是。那为什么伤心?宝玉道:“我只想着咱们大家越早些死的越好,活着真真没有趣儿!”想死了。自从七十八回晴雯死了以后,宝玉就变了,有一种伤感,之前不懂的。晴雯是他最心爱的一个丫鬟,我讲过好多次,晴雯也是黛玉的另外一个分身,在众姐妹里面,黛玉是他的知己,在众丫鬟里面,晴雯是他的知己,所以晴雯这样冤死,而且为他而死,宝玉是非常伤心的,他写了那么长的一篇悼文祭悼她,人生的哀愁开始了。
宝玉出家就像《西游记》里面唐僧取经一样,要经过九九八十一回的劫难,经历人生各种的生离死别,他最后才悟道。在某些方面讲,《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可以说是一个佛陀这样的人物(Buddha character)。宝玉的出家,跟悉达多太子最后的悟道有相似之处,享尽了荣华富贵,看穿了老病死苦,各种的人生苦难,一个一个经过他的眼前,所以这个时候迎春的苦难触发了他的伤感。
黛玉说:“这是什么话,你真正发了疯了不成!”宝玉道:“也并不是我发疯,我告诉你,你也不能不伤心。前儿二姐姐回来的样子和那些话,你也都听见看见了。我想人到了大的时候,为什么要嫁?嫁出去受人家这般苦楚!还记得咱们初结‘海棠社’的时候,大家吟诗做东道,那时候何等热闹。如今宝姐姐家去了,连香菱也不能过来,二姐姐又出了门子了,几个知心知意的人都不在一处,弄得这样光景。”
这种光景,大家散了!宝玉不喜欢散,他恨不得大家永远不散,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所以散的时候很伤心。自从贾府自己抄家,宝玉身边的人好几个被赶出大观园,像宝钗这样的客人,虽然没有查抄到她的屋子,但想着要避嫌,自己也搬出大观园了。园里本来是十二金钗,姹紫嫣红百花齐放,现在一个一个走掉,黯然失色了,所以宝玉伤心,很怀念大家一起吟诗作赋最快乐的时光。黛玉听了这番言语,把头渐渐的低了下去,身子渐渐的退至炕上,一言不发,叹了口气,便向里躺下去了。这段写得好,没讲什么,但你看得到这种衰颓。黛玉了解他的心事,他的那种伤感,黛玉马上感染到了。
宝玉回到怡红院,百无聊赖,随手拿了一本《古乐府》来看,一翻看到曹孟德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孟德就是曹操,这一首诗很有名,讲人生苦短,像清晨的露水。曹操一代枭雄,也感到人生的无常与虚幻。宝玉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苍凉的心境,他也许伤心过、哀痛过,可是这种苍凉他不曾感受。本来他是一个很开心的青少年,这时候好像一下子老了,一看到这首诗就很刺心。他放下,又拿了另外一个集子,是魏晋的《晋文》,看了几页,忽然把书掩上,托着腮,只管痴痴地坐着。袭人来倒茶给他,说:“你为什么又不看了?”宝玉也不答言,接过茶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袭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也只管站在旁边呆呆的看着他。忽见宝玉站起来,嘴里咕咕哝哝的说道:“好一个‘放浪形骸之外’!”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里面的一句话。大家知道魏晋是老庄思想盛行的时候,那时是乱世。中国人有两套哲学,《红楼梦》里面这两套哲学就常在冲突。一个是进取的儒家,一个是退隐的道家,这入世、出世两种哲学一直互相消长,中国人的个性(personality)有这两样东西存在,我们才活到今天,可进可退,不会一下子垮掉。我觉得中国人的个性像竹子,你把他弯往这里弯到底,你一放,嘣!他又跳回去了。就是两种哲学互相作用。魏晋的时候老庄思想盛行,宝玉的个性本来倾向这一边的,曹雪芹总在适当的时候,借着一本古籍、一首诗、一句话刚好点题。这个时候怎么形容宝玉的心境?很难啊!讲半天也讲不清楚。用“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放浪形骸之外”说他的伤感,他人生的最后想要解脱,就点出来了。《红楼梦》的力量也常借助古典文学画龙点睛似的运用自如。
宝玉到大观园里面去,一时走到沁芳亭,但见萧疏景象,人去房空。前八十回的大观园,写的都是花团锦簇、热闹繁华的景象,这个时候写人去楼空的感受。我讲了,走的走,亡的亡,散的散。又来至蘅芜院,更是香草依然,门窗掩闭。蘅芜院是谁住的?薛宝钗住的,以前他也到蘅芜院去看宝钗,这时候宝钗已经搬出去了,“香草依然”。《红楼梦》有他的语言风格,白话文与文言文交叉运用,用得好!有时候文白相夹,用得不好很生硬,插不进去的,《红楼梦》你看他就用“香草依然”四个字,把蘅芜院景物依旧、人事已非的感受写尽了。
宝玉转过藕香榭,远远地看见几个人在钓鱼,一看是探春,以及李纹、李绮这两姐妹,还有邢岫烟。李纹、李绮是宝玉的嫂嫂李纨的堂妹,来投靠这个贾府的穷亲戚。贾府那么大,盛的时候总有一群人走动,有的是穷亲戚,有的是富亲戚。像薛宝钗家里面很有钱是富亲戚,李纹两姐妹就是其中的穷亲戚之一。在这部小说里,她们是真正的扁平人物(flat character),从头到尾,没有给她们任何个性,也没有讲她们长得怎么样,大概长得不会丑啦,丑女进不了大观园。她们还会写几句诗,除此,她们没有故事,也没有任何引道剧情的作用,这种角色在《红楼梦》里有好几个。那为什么要写她们呢?其实就是要凑热闹。小说里面也需要一些陪衬,每次出来就都是那个样子,没有变化的,一部小说里面如果通通变成圆形人物(round character),那就互相打架了。有她不嫌多,没她也不嫌少的人物,你真的拿掉了,就会觉得好像大观园里面少了几棵草。大观园里面需要很多的花花草草,曹雪芹把她们放在那个地方,填满了,站在那里不动,就好像我们唱一出戏要几个龙套,没有的话,舞台上空空的不好看。邢岫烟不同,她是一个次要角色(minor character),她有个性,而且是有故事的。
这几个女孩子在钓鱼。《红楼梦》里面做什么都有意义,他不会写一大堆没有意义的事情,这几个人钓鱼,你看回目“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就知道等于是卜卦一样,用钓鱼试一试自己的运势。中国有一句话“钓金龟”,就是钓一个好女婿,这几个女孩子后来都不错,探春远嫁海疆大吏,李纹也嫁了一个公子,邢岫烟后来嫁给薛蝌,都有归属。唯独贾宝玉,他姜太公钓鱼,没有与最爱的人结合,他的婚姻不是完美的。后来虽然娶了薛宝钗,我有一个看法,薛宝钗不是嫁给贾宝玉,是嫁给贾府,是嫁给贾府宗法社会一个很重要、需担大任的位子。这些都有意义在里头。
钓了半天,宝玉的丫头麝月跑来说,老太太找你呢。到了贾母那里,原来正在谈有个会作法害人的马道婆事败了,给官府抓起来了。记得吗?有一回,赵姨娘跟这个马道婆勾起来,用纸人插针要害凤姐跟宝玉,从前中国人相信这一套。拿那个针来戳纸人,戳到他们两个发疯,差点死掉。马道婆等于是个巫婆,幸好那个疯疯癫癫的和尚又出现了,他念念咒,把宝玉那块玉弄一弄,才救了回来。马道婆犯案被抓住了,原来是她,害人的!王熙凤跟宝玉回想,他们也怀疑是赵姨娘作的梗,不过为了面子的关系,家丑不可外传,就不出声压下来了。赵姨娘心地怨毒,当然下场也不好。
这回的后半部“奉严词两番入家塾”,讲贾政要宝玉重进私塾念书。从前像贾家这种大家族,在贾府之外,他们还有很多叔叔伯伯,反正都姓贾,在那种宗法社会,要给子弟受教育,这种家族就开一个家塾,开学校,请老师,来教导这些子弟们。宝玉第一次进私塾的时候,年纪还小,他之所以愿意进去,其实有另外一个目的,他有一个好朋友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跟他差不多年纪,长得很好,两个人互相倾慕,有一段非常好的感情。秦钟除了是宝玉念书的伴侣,启发他对男性的感情之外,还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秦钟——“情种”,《红楼梦》非常微妙,意义一层一层,取个名字也不会随随便便。在第五回里有几个曲子,等于是《红楼梦》的前奏曲(prelude),讲他们整个的命运,一开头的那个曲子〔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就是天地开的时候,“谁为情种”?所以“情种”两个字很要紧,秦钟有他的意义。秦钟早夭,宝玉一直思念着他,我们说《红楼梦》千里伏笔,秦钟好早以前就死了,好多回都没有讲他了,偶尔提过一次,讲柳湘莲为他修墓,后来就不讲了,到这个地方又出现了。
秦钟不在以后,宝玉没心思上学了。装病,病了嘛!稀里呼噜就不念了。这么久以后,贾政想起来,宝玉长大一点了,将来还是要去考科举,这也是贾政对他最高的期望。考科举就要念八股文,必须把他又赶回学校去,贾政还亲自把宝玉送到私塾。私塾里原本有一个老先生贾代儒,是贾家的一个亲戚,学问大概很好,中过举人之类的上不去了,沦落到教书先生。考上举人后再考上进士,都是做官去了,弄到去教书糊口,那是文人的末路。贾政送宝玉去了,就说:“我今日自己送他来,因要求托一番。这孩子年纪也不小了,到底要学个成人的举业,才是终身立身成名之事。如今他在家中只是和些孩子们混闹,虽懂得几句诗词,也是胡诌乱道的;就是好了,也不过是风云月露,与一生的正事毫无关涉。”写诗,当时是邪门歪道,不入正流,要写八股文章。你跟前面对照,这是很大的讽刺。贾政说,要考试,到底要以文章为主,你一点功夫都没有,现在你不许作诗,多作八股文。宝玉前面刚刚要学魏晋竹林七贤“放浪形骸之外”,这下子马上又被抓来作八股文了,这是他最厌恶的东西。这种讽刺(irony),曹雪芹不经意地这么放下去,你要读得很仔细才看得出来,跟他前面形成尖锐的对比。宝玉有灵性,他的诗词歌赋不错,但是那时候作诗没用,不像唐朝作诗可应考,诗作得好可以做大官,所以唐朝诗人多。清朝就是四书为主,考经书,考八股文,把人的思想抓得紧紧的。
你看这个地方有意思:代儒回身进来,看见宝玉在西南角靠窗户摆着一张花梨小桌,花梨是很好的木头。右边堆下两套旧书,薄薄儿的一本文章,叫茗烟将纸墨笔砚都搁在抽屉里藏着。代儒道:“宝玉,我听见说你前儿有病,如今可大好了?”宝玉站起来道:“大好了。”代儒道:“如今论起来,你可也该用功了。你父亲望你成人恳切的很。你且把从前念过的书,打头儿理一遍。每日早起理书,理书就是温习书,饭后写字,晌午讲书,念几遍文章就是了。”宝玉答应了个“是”,回身坐下时,不免四面一看。他几年前在这边私塾里念过书的,那时候他在里面大闹学堂,大打出手,这些小孩子互相吃醋嘛!见昔时金荣辈不见了几个,那个金荣是其中顽童之一,又添了几个小学生,都是些粗俗异常的。景物依旧,人事已非,都变了。下面出现一句:忽然想起秦钟来。所以我讲嘛,后四十回不是别人写的,如果是高鹗写的,我想,他顾不到这个地方,想不起这个东西的,在好多回以前,秦钟跟宝玉的关系,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出现了。本来很乏味的这么一章,回去私塾里面,怎么写?又没有任何戏剧性事件(drama),不好写。你写宝玉回来,理理书就完了,那么这回就糟糕了。这一句话,把它提起来,你看,宝玉忽然想起秦钟来:如今没有一个做得伴说句知心话儿的,心上凄然不乐,却不敢作声,只是闷着看书。就这么一句话,心情变了,想到过去死去的朋友,宝玉的心境越来越凄凉,所以他出家不是偶然的。我们看小说要看这种地方,如果你放过了,就不晓得它的妙处和重要性。宝玉回来念书讲了半天,其实就是在等这一句,前面都营造好了,你以为他啰啰嗦嗦讲了半天,等他画龙点睛,嘣的出来一句,一下子,这一回就完整了。所以他每一回是一个很完整的单元,这一回以思念起秦钟作结。
有人说,我记得张爱玲讲的吧!她说看完前八十回,到了八十一回天昏地暗。这个地方她一定没看懂,八十一回妙在这里,把前面都扣住了,才往下走得了,如果他不写这一段,不写这么一句话,前面会崩掉的,联结不起来的。这一回的确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人物出现,也没有什么太重要的事情发生,就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他画龙点睛一下,就把整本书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