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老学究讲义警顽心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
宝玉去念书了,回来就跑去跟黛玉抱怨,只有黛玉了解他。黛玉叫紫鹃:“把我的龙井茶给二爷沏一碗。二爷如今念书了,比不的头里。”现在念书了,是个书生了,快点把最好的茶拿出来给他。宝玉讲了:“还提什么念书,我最厌这些道学话。”他不喜欢这些。从前,文人都要作八股文,《红楼梦》是在乾隆时候,从明朝这样下来,多少人在写那种文章。现在我们想想,那些八股文人都到哪去了?不晓得。那些八股文我们都不要看了,不再念了,全是些应景的、应试的东西,没有真正的生命,不是讲自己真心话的文章。宝玉是个真人,他不喜欢虚伪,不喜欢制式,不喜欢人家定的那个社会规矩(social convention)。他说:“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他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要说代圣贤立言。”这倒是真的,干脆承认它是拿来骗功名的也就算了,还要道貌岸然讲都是些夫子之道,那些四书五经给这些八股文搞坏了,搞得大家看了很厌恶,不想深究真正的、里面的内涵了。你看,宝玉又说:“好些的,不过拿些经书凑搭凑搭还罢了;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那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目下老爷口口声声叫我学这个,我又不敢违拗,你这会子还提念书呢。”这是宝玉讲的真心话,他很厌恶八股文,他喜欢魏晋的东西,他个性比较接近魏晋名士的老庄思想,所以用虫子形容那些钻营求功名的人,叫人家“禄蠹”,很看不起。如果大家看了当时的《儒林外史》,就知道很具讽刺性,讲那些科举百态。中国以前的读书人也可怜,唯一的出路就是作八股文,八股文作得好才能考取功名,才能上得去做个一官半职,要不然就像贾代儒一样教书了。当时的社会流动性(social mobility)是相当有限的,像贾府这种家庭,贾政当然希望宝玉走上仕途。
不过黛玉讲了句话,倒是有点意外。但是我想背底下的意思不一样。黛玉道:“我们女孩儿家虽然不要这个,但小时跟着你们雨村先生念书,也曾看过。内中也有近情近理的,也有清微淡远的。那时候虽不大懂,也觉得好,不可一概抹倒。况且你要取功名,这个也清贵些。”黛玉本来不鼓励他去考功名的,但要晓得,黛玉这时候也知道宝玉大了,渐渐成人了,那个时候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去考试。我想黛玉意思是说,你不要只看表面,那些夫子之道也有道理的,她劝他而已。宝玉听到这里觉得不甚入耳,他听不进去。因想黛玉从来不是这样的人,怎么也这样势欲熏心起来,又不敢在她面前反驳。所以他们两个现在在一起的时候,跟小时候那种小儿女互相嬉闹不一样了。当时两个人天真无邪,如今宝玉慢慢转变了,黛玉也有了心事,所以后来就做噩梦了。我想,即将到来的成年(coming of age)对他们来说是种很大的压力。
宝玉回去就拿四书出来念,不念还好,念了四书,头也痛,又发烧,这一套夫子之道跟他体质不符,念了会有心理上的(psychical)反应。到这地步怎么办呢?又不敢逃课,又不敢装病,袭人也觉得可怜,说道:“我靠着你睡罢。”便和宝玉捶了一回脊梁,不知不觉大家都睡着了。我说过,袭人这个女孩子对宝玉的重要性非凡,所有女性的角色她都扮演了,她是他的母亲、姐姐,也是他的妾、他的奴婢,她所有的心思通通放在宝玉身上,她是真正爱宝玉的,有时爱得不择手段,但真是全心疼他照顾他的。你看这里,让他靠着,帮他捶背,照顾他到睡着,只有妈妈才会这样。宝玉本来就是个妈宝,袭人也就扮演了这个角色。
宝玉勉强第二天去上课了,老师贾代儒一翻四书,《论语》里面“后生可畏”要他破题。以前八股文就是这样,给你一个题目要先破题,你就往下讲。宝玉说:“这章书是圣人勉励后生,教他及时努力,不要弄到……”讲不下去,我想这是曹雪芹开那个贾代儒玩笑,故意出这个题。贾代儒就讲,《礼记》上面讲“临文不讳”,你只管说,不要弄到什么?宝玉讲,不要弄到老大无成。这其实也就指功名无望,做个老教师了。讲出来犯忌的!贾代儒倒还好,到底看他童言无忌嘛!再来,又给他一个题目“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这个老家伙也很厉害的,晓得宝玉喜欢跟女孩子混嘛!刚刚挨了一下“后生可畏”,回头给你一个题目戳戳你,老少俩互相斗得有趣。宝玉一看刺心,讲他了嘛!就说:“这句话没有什么讲头。”代儒道:“胡说!譬如场中出了这个题目,也说没有做头么?”要宝玉讲。这句话他倒是蛮有看法的。他说:“是圣人看见人不肯好德,见了色便好的了不得。殊不想德是性中本有的东西,人偏都不肯好它。至于那个色呢,虽也是从先天中带来,无人不好的。但是德乃天理,色是人欲,人那里肯把天理好的像人欲似的。”节骨眼在这里。宋明理学都讲存天理、去人欲,哪有这么容易?这是圣人的高标准而已。我讲孔夫子倒真是非常近情近理的一个人,现在回头再看我们年轻时念的《论语》,都说是大道理,现在看看真的有道理,也亏他那么早就把人性、把人与人之间关系看得那么深。
宝玉这边去上课,袭人那边就空下来了,开始有时间胡思乱想。袭人这女孩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拢住宝玉的感情,因为她到顶的地位也是个妾,丫鬟不可能当正室的。而且她也知道,王夫人已经默许了把她给宝玉当妾,她一定要稳住这个地位,最要紧的是看宝玉娶的正房是谁,如果正房娶的是一个容易相处的,那她这一辈子就好过,若弄了一个很厉害的,那就惨了。她看看这个情况,好像贾母跟王夫人也都选定了黛玉。宝玉选亲一直是这小说里面一大悬疑,因为最后贾母才表态,贾母选了谁就是谁,贾母不讲她选定谁,看起来好像是林黛玉。黛玉是她的外孙女,贾母爱屋及乌,疼怜黛玉。她们觉得两个最有可能的候选人(candidates),一个是黛玉,一个是宝钗。袭人就在那儿想啊,晴雯也是没有好结果,被赶走就这样死了,她自己的地位也不安全。兔死狐悲,不觉滴下泪来。忽又想到自己终身本不是宝玉的正配,原是偏房。宝玉的为人,却还拿得住。宝玉被她抓得死死的。只怕娶了一个利害的,自己便是尤二姐香菱的后身。心中就很不安了。素来看着贾母王夫人光景及凤姐儿往往露出话来,自然是黛玉无疑了。那黛玉就是个多心人。林姑娘不好惹的,“心比比干多一窍”,这个女孩子心思很细,这样子不好相处。所以,袭人考虑自己了。想到此际,脸红心热,这下子自己终身也是不妙。拿着针不知戳到那里去了。这句话写得好!她在做活的嘛,心里面一想这个,就不晓得戳到哪去了,可见心事之重。便把活计放下,走到黛玉处去探探他的口气。
她去到黛玉那边,表面是问黛玉好不好。紫鹃来了,她跟紫鹃讲一些闲话,讲了香菱的事,讲了宝姑娘不来了,香菱也跟宝钗一起出去不回来了。袭人就拿这个作引子,说:“你还提香菱呢,这才苦呢,撞着这位太岁奶奶,难为他怎么过!”香菱碰到一个泼妇夏金桂,折磨她,而且后来要整死她。好厉害的一个正房!然后呢,把手伸着两个指头。什么意思?两个指头是二,指二奶奶王熙凤,不敢明讲的。“说起来,比他还利害,连外头的脸面都不顾了。”黛玉接着道:“他也够受了,尤二姑娘怎么死了!”看看王熙凤的手段,那个尤二姐怎么死的?袭人道:“可不是。想来都是一个人,不过名分里头差些,何苦这样毒?外面名声也不好听。”袭人讲这个话,黛玉一听心一动。黛玉从不闻袭人背地里说人,今听此话有因。袭人背后从来不讲别人的,是个非常知分寸、懂事、很守本分的女孩子,讲了这种话。林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便说道:“这也难说。但凡家庭之事,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句话很有名!后来毛泽东也拿来用,引林黛玉的话:“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毛泽东讲的是西方跟东方,中国跟美国,名言是从这里来的。林黛玉一听,不对!袭人话里有话,就回她一句。袭人忙说:“做了旁边人,心里先怯了,那里倒敢去欺负人呢!”讲的时候,正好宝钗派了一个老婆子来送一瓶蜜饯荔枝给黛玉,这个老婆子不懂事,看了黛玉,笑着向袭人说:“怨不得我们太太说这林姑娘和你们宝二爷是一对儿,原来真是天仙似的。”旁人,尤其下面的人,不可以这么讲的,讲这种话很唐突的,我想曹雪芹故意向这方面去,好像宝黛的婚事已经定了,大家都这么看,大家都这么想。那老婆子还咕哝:“这样好模样儿,除了宝玉,什么人擎受的起。”袭人一听,这个老婆子乱讲话,当然得罪黛玉了。
下面重头戏来了。黛玉白天受了袭人一句刺激,又听宝钗的老婆子讲这些话,你看:一时晚妆将卸,黛玉进了套间,猛抬头看见了荔枝瓶,不禁想起日间老婆子的一番混话,甚是刺心。当此黄昏人静,千愁万绪,堆上心来。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纪又大了。看宝玉的光景,心里虽没别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见有半点意思。深恨父母在时,何不早定了这头婚姻。又转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时,别处定了婚姻,怎能够似宝玉这般人材心地,不如此时尚有可图。”心内一上一下,辗转缠绵,竟像辘轳一般。叹了一回气,掉了几点泪,无情无绪,和衣倒下。这个场景先预备好了,下面黛玉做噩梦了。这个噩梦非常有名,我想这是《红楼梦》里面,甚至是中国的文学里面,能够写出这么一种非常弗洛伊德式的(Freudian)噩梦来,绝无仅有。这么一个噩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到什么呢?
黛玉先是梦到一个小丫头进来说:“外面雨村贾老爷请姑娘。”黛玉道:“我虽跟他读过书,却不比男学生,要见我作什么?况且他和舅舅往来,从未提起,我也不便见的。”小丫头道:“只怕要与姑娘道喜,南京还有人来接。”后来看到凤姐跟王夫人等进来了,说:“我们一来道喜,二来送行。”黛玉慌道:“你们说什么话?”凤姐道:“你还装什么呆。你难道不知道林姑爷升了湖北的粮道,娶了一位继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着你撂在这里,不成事体,因托了贾雨村作媒,将你许了你继母的什么亲戚,还说是续弦,所以着人到这里来接你回去。大约一到家中就要过去的,都是你继母作主。怕的是道儿上没有照应,还叫你琏二哥哥送去。”讲起来,梦里面都是不合理的。第一,黛玉的父亲根本过世了,而且也没娶过继母,这梦里面怎么会这样子,像是继母替她已经定了亲,要送她走了。你看,说得黛玉一身冷汗。黛玉又恍惚父亲果在那里做官的样子,心上急着硬说道:“没有的事,都是凤姐姐混闹。”后来呢,这个邢夫人也在那里,说:“他还不信呢,咱们走罢。”黛玉去求她们两个,梦里面看着大家冷笑而去。平常的时候,这些人啊,像那个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啊,都因为贾母的关系对她好,贾母很宠她嘛!大家对她都是表面上非常疼爱的样子,梦里面看出来了,这些人其实对她不是这么回事。冷笑!那是真的。黛玉在梦里面突然间看到真相了。这个时候,只有求老太太了。她就跑到贾母那边去,抱着老太太,哭了!她说:
“老太太救我!我南边是死也不去的!况且有了继母,又不是我的亲娘。我是情愿跟着老太太一块儿的。”但见老太太呆着脸儿笑道:“这个不干我事。”黛玉哭道:“老太太,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续弦也好,倒多一副妆奁。”黛玉哭道:“我若在老太太跟前,决不使这里分外的闲钱,只求老太太救我。”贾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人,终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终非了局。”黛玉道:“我在这里情愿自己做个奴婢过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老太太总不言语。黛玉抱着贾母的腰哭道:“老太太,你向来最是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了紧急的时候怎么全不管!不要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儿,是隔了一层了,我的娘是你的亲生女儿,看我娘分上,也该护庇些。”说着,撞在怀里痛哭,听见贾母道:“鸳鸯,你来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他闹乏了。”
平常老太太对黛玉疼爱有加,在这个梦里显出真面目了。后来果然,老太太选亲的时候选中了薛宝钗,黛玉一病奄奄,死的时候整个贾府对她冷淡了。贾母理性客观地来选,当然会选宝钗,宝钗懂事、知礼识书;宝钗身体好,可以扛起来;宝钗上下和睦,可以撑起他们整个贾府。黛玉身体那么弱,老太太看得很清楚,不是个长寿之辈,心眼又细,不是个做好媳妇的首选,最后选了薛宝钗。黛玉在梦里面看清楚了这些人,在节骨眼儿上看出实情来。黛玉当然聪明极了,这也是她最重的心事。她看贾母也不理她了,就去找宝玉。这有意思!宝玉见了她反而讲:“妹妹大喜呀。”恭喜她。黛玉一听愈着急了,就说:“我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无情无义的人了!”宝玉道:“我怎么无情无义?你既有了人家儿,咱们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听越气,越没了主意,只得拉着宝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谁去?”宝玉道:“你要不去,就在这里住着,你原是许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们这里来。我待你是怎么样的,你也想想。”黛玉恍惚想到,好像是许给了宝玉的。下面的梦境很可怕了!宝玉道:“我说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话,你就瞧瞧我的心。”黛玉一直要的是什么?就是宝玉的心,这么久以来,她就是要宝玉把心给她,哪晓得梦里面,他真的拿着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一划,把那个心掏出来。其实是讲中了,她要的就是那颗心。你看啊,宝玉说:“不怕,我拿我的心给你瞧。”还把手在划开的地方儿乱抓。这一幕写得可怕,写得好!黛玉又颤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宝玉痛哭。宝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没有了,活不得了。”说着,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死掉了。黛玉大哭一声,醒了。
醒了以后这几段也写得好!紫鹃就叫她,醒来了。喉间犹是哽咽,心上还是乱跳,枕头上已经湿透,肩背身心,但觉冰冷。想了一回,“父亲死得久了,与宝玉尚未放定,这是从那里说起?”噩梦怎么来的?又想梦中光景,无倚无靠。她后来想了一下,梦中自己无依无靠。再真把宝玉死了,那可怎么样好!如果真的宝玉死了,那怎么得了。一时痛定思痛,神魂俱乱。
黛玉睡不着了,你看这几句话:只听得外面淅淅飒飒,又像风声,又像雨声。又停了一会子,又听得远远的吆呼声儿,却是紫鹃已在那里睡着,鼻息出入之声。自己扎挣着爬起来,围着被坐了一会。觉得窗缝里透进一缕凉风来,吹得寒毛直竖,便又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听得竹枝上不知有多少家雀儿的声儿,啾啾唧唧,叫个不住。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这个写得非常凄凉。恐怕大家还年轻,没有失眠过,如果你失眠过,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而且也有心事的时候,被噩梦惊醒的时候,这一段就是那种情境。
可怜黛玉就这样从噩梦中惊醒了。紫鹃进来,她咳嗽吐痰,紫鹃就把那个痰盒子拿出去,痰盒子是放在床旁边的。紫鹃开了屋门去倒那盒子时,只见满盒子痰,痰中好些血星,唬了紫鹃一跳,不觉失声道:“嗳哟,这还了得!”黛玉里面接着问是什么,紫鹃自知失言,连忙改说道:“手里一滑,几乎撂了痰盒子。”黛玉道:“不是盒子里的痰有了什么?”黛玉疑心了,她本来就生肺病,现在吐血了。当时,肺病是绝症,噩梦吓得她吐血了。紫鹃道:“没有什么。”说着这句话时,心中一酸,那眼泪直流下来,声儿早已岔了。紫鹃是个最忠于黛玉的人,看到这个心疼得不得了,声音都岔掉了。黛玉自己晓得,觉得她的喉咙里面有甜腥,有点疑惑,就叫她:“进来罢,外头看凉着。”紫鹃答应了一声,这一声更比头里凄惨,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听了,凉了半截。看紫鹃推门进来时,尚拿手帕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为什么哭?”紫鹃勉强笑道:“谁哭来,早起起来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时候更大罢,我听见咳嗽了大半夜。”黛玉说睡不着。这个时候紫鹃就讲了:“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说,还得自己开解着些。身子是根本,俗语说的:‘留得青山在,依旧有柴烧。’况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个不疼姑娘。”这句话又戳中她了,只这一句话,又勾起黛玉的梦来。觉得心头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变,紫鹃连忙端着痰盒,雪雁捶着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来。痰中一缕紫血,簌簌乱跳。写得好!你想想看,吐血了,那个血还在跳。我想黛玉本来是绛珠仙草,这个时候就是讲绛珠仙草怎么一步一步枯萎,一步一步最后死掉,这个相当重要,她病重了。曹雪芹一点细节都不放过。黛玉身体好的时候美得像仙子一样,这个时候病重了,吐那个血,血在里面跳。
后来大家吓了一跳,因为刚好史湘云的丫头翠缕、探春的丫头翠墨来请黛玉去玩,知道了病况。三姑娘、史湘云、四姑娘刚好在一起论惜春那个画,丫头回去就说了。史湘云大吃一惊,说:“不好的这么着,怎么还能说话呢。”探春道:“怎么你这么糊涂,不能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却咽住了。惜春冷冷地讲了一句话:“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他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起真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别忘了,惜春最后是出家的,她斩断尘缘最彻底。跟惜春比起来,黛玉就是太多的牵扯,太多的情,瞧不破。惜春瞧破了,把所有的情斩断,所以她能够脱身,最后遁入空门。《红楼梦》里有好几个最后出家,宝玉、惜春、紫鹃,各个人有不同的原因,不同的方式。惜春画大观园,画里面就是红尘,她自己置身红尘外,看这些芸芸众生。大观园里面的悲欢离合她看得最清楚,这个小尼姑冷冷这么一句话,她不要牵涉到红尘里去。
她们到潇湘馆去看黛玉,史湘云最天真,她看到黛玉的痰盒子,说:“这是姐姐吐的?这还了得!”初时黛玉昏昏沉沉,吐了也没细看,此时见湘云这么说,回头看时,自己早已灰了一半。她晓得自己病重了,离“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不远了,这一回是很重要的节骨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