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失绵衣贫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惊叵测
黛玉绝食了,紫鹃着急得不得了,只得去告诉贾母,请了医生来看也看不好,因为黛玉这次得的是心病。这天侍书又来了,雪雁就问:你上次说宝玉定亲到底怎么样啊?侍书说:那是讲讲罢了!邢夫人他们那边亲戚跑来讲亲,要把女儿嫁给宝玉,那个家世贾母根本看不上,不可能的,怎么会要呢?因为宝玉到论婚嫁的年纪了,各方都跑来说亲,定亲是还没这回事。说完,侍书还撂了这么一句话:“又听见二奶奶说,宝玉的事,老太太总是要亲上作亲的,凭谁来说亲,横竖不中用。”亲上加亲,这句话又传到黛玉的耳朵里去了。我想这个讽刺(irony)就在这里了。她一听,喔,宝玉原来没有定亲,原来贾母是要亲上加亲的,那当然是我啰!比起宝钗,自己是姑表,比姨表又亲一点。黛玉这样一想,病就好了。所以作者故意这样写,让我们看了黛玉可怜,她疑神疑鬼、患得患失,东想西想地还以为亲上加亲的是她,非常讽刺!不光是黛玉这么想,连紫鹃、雪雁也以为是黛玉。紫鹃自我陶醉说:“病的倒不怪,就只好的奇怪。讲黛玉。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说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宝玉没急死了,闹得家翻宅乱。如今一句话,又把这一个弄得死去活来。可不说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结下的么。”说着,两个悄悄的抿着嘴笑了一回。记得第五十七回吗?紫鹃故意去试探宝玉,说林姑娘要回苏州去了,不在你们贾府了,哎哟!那个宝玉疯掉了,又生病,又喊又闹的。这一次一讲到宝玉定亲,黛玉也不得了了,你看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之深,在紫鹃看来他们是天作之合啊!
这段插曲(episode)再对照看下面这一段,写得好极了。紫鹃太了解他们两个了,而且也试过他们两个人了,两个人的心都是非他莫属、非她莫属,可是在贾母、王夫人眼中怎么看?前后两段好像无意间对应着,不经意的一些事件,其实有非常重要的涵义在里头。邢夫人、王夫人她们也都知道黛玉病得奇怪,一下病,一下好,就来贾母房中讲起黛玉的病,贾母就说了:“我正要告诉你们,宝玉和林丫头是从小儿在一处的,我只说小孩子们,怕什么?以后时常听得林丫头忽然病,忽然好,都为有了些知觉了。所以我想他们若尽着搁在一块儿,毕竟不成体统。你们怎么说?”你看看老太太的态度,在她原先认为,小孩子没有男女之情的。她所谓的小孩子就是十几岁的青少年,没想到他们老早就有那个感情,在贾母眼里不可以的。王夫人听了,便呆了一呆,她根本知道的,袭人跟她讲过,黛玉跟宝玉之间有感情。只得答应道:“林姑娘是个有心计儿的。至于宝玉,呆头呆脑,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却还都是个小孩儿形象。此时若忽然或把那一个分出园外,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迹了么。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这是王夫人的看法。你看看贾母的反应。贾母皱了一皱眉。这个小节写得好,皱一皱眉头,很烦恼。贾母很少皱眉头的,这是第一次。说道:“林丫头的乖僻,虽也是他的好处,我的心里不把林丫头配他,也是为这点子。况且林丫头这样虚弱,恐不是有寿的。只有宝丫头最妥。”心里话讲出来啦!贾母这个时候的态度、形象,跟黛玉梦中看的完全符合,梦中贾母选孙媳妇的时候,非常理性,不讲感情,不讲情面的。黛玉脾气乖僻,乖僻作为一个诗人很好,作为媳妇,这种个性是不好的。下面还有一句:看她那么虚弱,不是有寿的,谁要娶一个短命媳妇。从前人选媳妇还要壮壮的,还要看那个媳妇会不会生孩子,这些都是很理性、很现实的考虑,对照前面紫鹃讲的那种两小无猜,是强烈的对比。王夫人就讲:“不但老太太这么想,我们也是这样。但林姑娘也得给他说了人家儿才好,不然女孩儿家长大了,那个没有心事?倘或真与宝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宝玉定下宝丫头,那倒不成事了。”她们的看法是,快点把宝玉跟宝钗的事定了,把林丫头嫁出去,就了事。
黛玉在梦里,就是她们替她已经定了亲,要把她嫁走了,这也是真的。贾母、王夫人她们最后的处置,在那个梦境中黛玉看清楚了。所以她临死的时候讲了那句很哀怨的话,跟紫鹃说:“妹妹,我这里并没亲人。我的身子是干净的,你好歹叫他们送我回去。”她们商量着,贾母最后这么说:“自然先给宝玉娶了亲,然后给林丫头说人家,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况且林丫头年纪到底比宝玉小两岁。依你们这样说,倒是宝玉定亲的话不许叫他知道倒罢了。” 这下子分开你我了,分开内外了,黛玉只是亲戚了。不管老太太以前怎么疼黛玉,还是有个比较,有个轻重。如果她们认为对宝玉是好的,为了宝玉的利益,可以牺牲黛玉,因为黛玉到底是外孙女,宝玉是孙子。以中国人的观念,孙子当然要比外孙亲,而且宝玉是男孩子,要继承荣国府的,当然比黛玉重要,所以贾母这么说也没错,她讲出真心话就是了。这些事不准泄露,怕宝玉跟黛玉两个人有感情,吵出来不好。
这条线写到这里,宝玉、黛玉的情况很紧张的,先放在这里了。作者一笔又荡开去写薛家的几个角色:夏金桂、丫鬟宝蟾、薛蟠的堂弟薛蝌及未婚妻邢岫烟。《红楼梦》是千头万绪的一本书,每条线都要讲得清清楚楚,如果脑筋不缜密,讲了这头漏了那头,前后就串不起来了,所以很不容易。在八十回之前,已经把夏金桂、宝蟾这一对主仆写得栩栩如生,曹雪芹下笔蛮重的。写夏金桂怎么泼辣,怎么闹场,宝蟾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都是不守规矩、淫荡歹毒的心机角色。这回写薛家则是迂回一下,从邢岫烟开始。薛姨妈已经定下邢岫烟做侄媳妇,但家中出事,还未迎娶,邢岫烟仍寄住在贾府。之前邢岫烟也有一点戏,是个次要角色(minor character)。她是邢夫人的一个亲戚,算是侄女儿,邢夫人这个人自私,不要说对邢岫烟,就是对她自己名下的女儿迎春,也非常冷淡。她钱抓得很紧,刻薄抠门,连邢岫烟每月的一点零用钱,她还要扣出来给那个邢大舅去用,她自己就不必拿钱照顾兄嫂。邢岫烟住在大观园里当然不好受,她是个典型的穷亲戚来依靠他们的。不过邢岫烟倒是一个很有分寸、有志向、有自尊的女孩子,她跟妙玉读过书,气质与众不同。这次又让她出现一下,生活蛮艰苦的她丢了一件棉袄,对别人是小事,对她就必须找一找了。她的小丫头也不过去问了贾府的一个老婆子,这一讲不得了:你说我们是贼啊!这些佣人也不是省油的灯,邢岫烟是个软柿子,欺负一下没关系,当然弄得非常尴尬。凤姐刚好来,把那老婆子骂一顿,一看邢岫烟身上单单薄薄的几件衣服,棉袄也丢掉了。虽然凤姐很势利,在某方面还是个很识大体的人,她还蛮同情邢岫烟这么一个女孩子,回去就整理几件像样的衣服,叫小红拿去送给她。这个地方点出王熙凤另一面的为人和个性。邢岫烟当然是很有自尊的人,她想,我这个衣服丢了,你马上送衣服来给我,怎么能接受?这是有骨气的穷亲戚心理,不愿意让人家施舍。凤姐做得很好,她叫平儿再去,把衣服硬是送给邢岫烟,平儿说:“奶奶说,姑娘要不收这衣裳,不是嫌太旧,就是瞧不起我们奶奶。”话讲到这个份上,邢岫烟不得不拿了。这就是《红楼梦》里面中国人的人情世故。这种小地方作者一笔都不放过,一件很小的事情,突显了邢岫烟寄人篱下的处境。
从这个事又牵到薛蝌那边去了。薛蝌当然觉得自己的未婚妻在贾府里很受罪,他也很难受的,但因为薛蟠还在牢里,一时间也不适合办自己的婚事,没办法把邢岫烟接出来,他无能为力,心中很不好过,所以写了一首诗来抒发感慨:
蛟龙失水似枯鱼,两地情怀感索居。
同在泥涂多受苦,不知何日向清虚。
薛蝌拿来夹在书里。又想自己年纪可也不小了,家中又碰见这样飞灾横祸,不知何日了局,致使幽闺弱质,弄得这般凄凉寂寞。薛蝌这个人跟薛蟠完全不同,长得又蛮清俊的,他住在薛家帮着薛姨妈处理薛蟠的官司,没想到竟被夏金桂、宝蟾这一对主仆看上了。这一回后半段跟下一回讲这一对主仆怎么勾引薛蝌,写得真好,我讲前面那么多人物差不多写尽了,这时候又蹦出这一对主仆来。
这天呢,宝蟾就拿四碟果子、一壶酒,跑到薛蝌房里去,薛蝌是单身一个人,有机可趁,不光是夏金桂动心,宝蟾也动心。进了房里,宝蟾百般拿话来逗引他。薛蝌当然讲了:“大奶奶费心。但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姐姐呢。”意思是当不起,客气一下。你看宝蟾怎么讲:“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再者我们大爷这件事,实在叫二爷操心,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故意讲这些话来引逗他。薛蝌说:“果子留下罢,这个酒儿,姐姐只管拿回去。”宝蟾逗他,薛蝌有点不解风情,不为所动。宝蟾说:“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薛蝌没法,只得把酒留下。你看,宝蟾方才要走,又到门口往外看看,回过头来向着薛蝌一笑,又用手指着里面说道:“他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薛蝌不知何意,反倒讪讪的起来。这个薛蝌到底年轻老实,被宝蟾一搅,心里面七上八下,这对主仆怎么有点鬼鬼祟祟的,弄得他很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