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回 施毒计金桂自焚身 昧真禅雨村空遇旧
这一回讲夏金桂的死,是薛家故事的总结。王夫人正在跟贾琏谈打点贾政调回来的事,薛家一个老婆子慌慌张张跑来说,不得了,不得了!乱喊一通,说快请爷们来帮忙。王夫人听得莫名其妙,问究竟怎么回事?原来夏金桂死了。你看王夫人的反应:“这种女人死,死了罢咧,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夏金桂怎么死了呢?她本来想毒死香菱,叫丫鬟宝蟾做两碗汤,要跟香菱一起喝,香菱那碗她偷偷下了砒霜。哪晓得宝蟾因为妒忌香菱,心想她凭什么喝这个好汤,就在其中一碗放一把盐进去,本来想那碗汤要给香菱喝的,哪晓得放在金桂这边了,她怕金桂骂,就乘着不注意把两碗汤调了一下,冥冥中夏金桂反而喝了有毒的汤,毒死了。娘家人来看当然闹得不可开交,一定要追究。没想到宝蟾一言二语就说漏了嘴。说出夏金桂觉得她守活寡,在家里面看到薛蝌,长得很好,又是很腼腆谨慎的老实人,就想勾引他。勾来勾去没勾上,本来有一次把他一把拽住要拉进去硬上弓,香菱刚好经过撞见了,这下子金桂脸上下不来,她的好事又被香菱撞掉了,一下子起了毒心,要把她毒死。这一回写得有点通俗剧(melodrama)的样子,不过不这样子也不能收场。
第五回的时候,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副册”的第一个就是香菱的命运:“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按那个判诗来讲,香菱的遭遇很坎坷,“自从两地生孤木”,不就是桂花的“桂”字吗?两地,两个土字;生孤木,左边一个木字边;碰到夏金桂,“致使香魂返故乡”。按前面这个判诗,是金桂把香菱磨死了。这后四十回,我一直说,很可能是曹雪芹的未定稿,后来人修订的,这部小说的确前后有些结果对不起来(inconsistence),香菱的结局就是其中之一。不过要说香菱活活地被夏金桂磨死,然后夏金桂还在薛家继续勾引人,好像很难收尾,你给夏金桂怎么样一个下场呢?反正她明目张胆要偷人了,婆婆也拿她没办法,如果香菱再给她磨死了的话,更肆无忌惮怎么办?薛府的故事讲不完了。所以这么兜过来,让夏金桂毒死自己,故事才好收场。仔细看一看,虽然是闹剧(melodrama),但安排也合情合理,重点是怎么把宝蟾的话逼出来,写出来有相当的戏剧性。而且这个时候的步调很快,好像车子爬到山顶后下山,速度哗啦哗啦越来越快。有些红学家攻击后四十回文字不如前八十回丰富,我的看法不同。他要写贾府的衰,文字的style跟前面应该不太一样。前面是精雕细琢,慢慢地一步步累积起来,后面哗啦啦地垮,整个速度动得快,文字的风格当然不同。前面是姹紫嫣红开遍,红红绿绿颜色非常丰富,那是盛的时候;衰了以后,当然缤纷的颜色没有了,都是灰色、褐色、咖啡色,秋冬枯涸的颜色了。所以在文字上有一点大家可以比较,人物的口气没变,这是最难的。后面宝钗讲话、薛姨妈讲话,跟前面对得起来,虽然后面讲的都是伤心的话,可是口气还是一样,这对小说的连贯性顶要紧的。
这回下半部倒有意思,有人会觉得怎么跑出这么一个小节来。下面讲了贾雨村这个人物。《红楼梦》一开场就是他,另外一个开场的人物是甄士隐,一个假,一个真,很多红学家也考证出来,贾雨村是“假语村言”,甄士隐是“真事隐去”,所以一假一真,两个象征性的人物。贾雨村入世,可能他是当时中国社会非常典型的考科举想做官的文人,当年所有年轻的读书人最高的理想,就是求取功名利禄,不只清朝,其实历代都如此。做官以后,在官场起起伏伏往上爬,这个贾雨村,贾府对他有很多恩典,后来贾府被抄家的时候,他不光是不帮,还踹一脚,也参一本。他为求名得利,不惜踩着人家的背,借着人家的光,得意失势两种嘴脸。这一类人是在滚滚红尘里求名利的芸芸大众,也是每个人,从前中国社会许多人都是如此。所以贾雨村是一个代表性的入世的俗人。甄士隐,本是一个小康之家的员外,小有财富,有妻有女,女儿就是香菱,本来叫作英莲。这么典型的很理想的生活,突然间,女儿被人牙子拐走了,他的财产也被一把火烧掉,他从幸福的高处无预警地滚下来,人生的苦难来了。这一上一下、一荣一枯就是佛家说的无常,应在甄士隐身上。后来他就碰到一个道士唱那首《好了歌》。他说:“你满口说些什么?只听见些‘好’‘了’‘好’‘了’。”道士说:“你若果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甄士隐就悟了,原来人生是这样子,便出家成为道士。《好了歌》是《红楼梦》的序曲、主题歌,指向了最后贾府的兴衰。一个书生、一个道士的相逢,也就是入世的儒家哲学与出世的佛道哲学,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在书中第一次相逢。两个人各走各的路,贾雨村走他求仕求官的路,甄士隐悟道出家成了道士,第一回就讲这个故事,《好了歌》就出来了,非常具有象征性(symbolic),是《红楼梦》神话架构的开始。那个跛脚的道士跑出来唱了《好了歌》,等于是希腊悲剧一上来时的合唱,唱天神的命运、人物的命运。《红楼梦》也是一开始的时候唱个曲子,讲整个的主题。有意思的是,现在一百零三回了,突然间又出来了,这个书生和道士又碰到了,看起来好像是不经意的一段小的插曲(episode),这么一个细节,其实它的涵义甚深。这里提醒读者,小说的最后,两个人又要遇见,那时候就晓得,中国人的两种基本人生哲学,入世的,出世的,个人选个人的,个人走个人的,但这两个合起来,中国人的人生,中国的社会,才能够圆满。一阴一阳才是一个圆,所以它这个架构是很严谨的。
看看这一儒一道又一次的出现:且说贾雨村升了京兆府尹兼管税务。这是个肥缺啊!贾雨村往上爬,爬到这个地方去了,管税的肥缺。一日出都查勘开垦地亩,路过知机县,到了急流津。别忘了他取名字都有涵义的,我们说急流勇退,急流津是个渡口。正要渡过彼岸,彼岸两个字也有很深的涵义,每个人都要往彼岸走,渡过去嘛,有的人渡到一半沉下去,有的人永远到不了彼岸。因待人夫,暂且停轿。只见村旁有一座小庙,墙壁坍颓,露出几株古松,倒也苍老。雨村下轿,闲步进庙,但见庙内神像金身脱落,殿宇歪斜,旁有断碣,字迹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后殿,只见一翠柏下荫着一间茅庐,庐中有一个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时,面貌甚熟,想着倒像在那里见来的,他把他忘掉了,他自己追求名利时把故友忘掉了。一时再想不出来。从人便欲吆喝。做官的嘛,手下就吆喝了。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声:“老道。”那道士双眼微启,微微的笑道:“贵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过此地,见老道静修自得,想来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请教。”那道人说:“来自有地,去自有方。”讲了一句非常富禅意的话。雨村知是有些来历的,便长揖请问:“老道从何处修来,在此结庐?此庙何名?庙中共有几人?或欲真修,岂无名山;或欲结缘,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芦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结舍。庙名久隐,断碣犹存。形影相随,何须修募。岂似那‘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耶!”
两个人你来我往,颇有禅机。一个讲你从哪里来,一个讲有什么要紧,他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在那个名山或通衢,老道说用不着,这里不需修葺,什么都不需要。哪里像那个“玉在匵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之辈?大家可能不记得了,这是贾雨村住在葫芦庙穷途潦倒的时候写下的一首言志诗,他很有抱负,很有野心,说自己是一块玉、一件宝钗,在这里待价而沽,待时而飞,追求飞黄腾达。当时甄士隐看到这首诗,觉得贾雨村有这样的抱负,资助他五十两银子,让他去考试,这时他把从前的恩也忘掉了。正讲着,雨村原是个颖悟人,初听见“葫芦”两字,葫芦就是在葫芦庙,后闻“玉钗”一对,忽然想起甄士隐的事来。重复将那道士端详一回,见他容貌依然,便屏退从人,问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么?”那道人从容笑道:“什么真,什么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他已经悟道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这是太虚幻境里的一副对子。贾雨村一听真(甄)、假(贾)二字,就晓得是他了,马上换了一副面孔,非常谦卑,问他怎么渡这个急流津,问他人生命运。道人站起来就讲:“我于蒲团之外,不知天地间尚有何物。适才尊官所言,贫道一概不解。”道不同不相为谋,虽然甄士隐想点醒他:其实你这一切以后都是靠不住的,但贾雨村热衷名利,这时候根本听不进,也就走了。走了以后,到下一回又想去找,发现破庙烧掉了,他想想也就算了。这是出世跟入世、佛道跟儒家的又一次对话。
小说家写到这里,来这么一段话,再度提醒整部《红楼梦》的哲学架构、神话架构。我们看小说,看到夏金桂毒死自己之类,越看越现实,看到红尘滚滚里面的琐琐碎碎,所以他又这么提起来,告诉读者还有上面一层。这是两层架构,下面一层是非常扎实的写实,就写眼前的事情,但一到某个地方,又马上把整个境界提升,是象征性、哲学性、形而上的架构。虽然是短短一段,看到甄士隐,不光是甄士隐本身,同时指向了下面宝玉出家,宝玉的彻悟,也就是悟了《好了歌》里面的涵义。甄士隐是这部书里第一个悟道出家的人,最后一个当然就是贾宝玉,惜春、紫鹃一个个进入空门,也有另外一群人留在红尘。所以《红楼梦》有两个世界,这两个世界相生相克、相辅相成,就是中国的人生哲学完满的一个圆,也是《红楼梦》丰富、博大的地方。这一回,结束夏金桂的戏,让一儒一道、一贾一甄再次出现,都是为了铺陈最后的结局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