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还孽债迎女返真元
宝玉到潇湘馆哭了林黛玉之后,一心一意还在黛玉身上,他想黛玉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到他的梦里来?他想到梦里去会他的林妹妹,又想宝钗在旁边,林妹妹也不肯来啊!所以他想办法借口到外面去睡,想也许能够梦中相会一下。宝钗是多么聪明的人,好吧,那你就睡到外边去吧。睡了一晚,还是不来,林妹妹不那么容易来的,赌气了嘛。宝玉就感慨了,自己念了一遍“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这两句大家都知道,是白居易《长恨歌》里面唐明皇思念杨贵妃。天宝之乱平定以后,唐明皇退位成太上皇,老了,回到宫里面,对贵妃无穷无尽地思念,感叹一直没有梦到她。宝钗听了当然也不是滋味,你跑到外面去做梦,我却一夜反侧没有睡着,听宝玉在外边念这两句,便接口道:“这句又说莽撞了。如若林妹妹在时,又该生气了。”宝钗刺他一下。宝玉本来就有点怕宝钗的,因为心中一直想着林妹妹,更是有点内疚,反而不好意思了。可是他还不死心,还想在外面多睡几天等待黛玉入梦,不肯搬进去。这时就出现了一个人物柳五儿,就是这段写的“候芳魂五儿承错爱”。
后四十回,因为写的是贾府败落下来,笔法好像急流,哗啦哗啦很快,事件一个接一个写下来,比较没有前面那些舒缓、细致、刻画感情的段落,这一回写宝玉跟五儿的互动,细致的情感又回来了。柳五儿是谁?大家记得吗,很早在还没有抄大观园之前,有一个厨娘柳家的,专门为这些少爷小姐做饭,柳五儿是她的女儿。当时那些下人的女儿们,最想爬上去的职位就是挤进怡红院当宝玉的丫头。怡红院里那些伶牙俐齿的丫鬟一大堆,从袭人、晴雯、麝月、秋纹,还有碧痕、小红、芳官……小红爬不上去另辟途径,转到凤姐那儿去了,果然很得宠。既然怡红院是攀附的首选(first preference),柳家的拼命想把女儿弄上去。有什么快捷方式呢?柳五儿跟怡红院的芳官是好朋友,芳官这个小伶人很得宝玉宠,柳五儿希望她在宝玉面前说一些好话。当然,要进怡红院,第一要漂亮,怡红院里面没有丑丫头的,个个如花似玉,柳五儿也长得好,不是一般的漂亮,很像晴雯,既然像晴雯,眉眼间就像黛玉了。这一点,是她最大的优势。曹雪芹描写人物不是单一的,譬如林黛玉好像一个星座里的主星,她旁边有好多卫星,黛玉、晴雯、龄官、柳五儿,这一串在某方面是一个类型(type),有那么多分身,合起来整个是一个型,但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人物刻画有一种复杂性(complexity)。黛玉是灵的化身,是个感性的人物,从她身上演绎下来有一群。另外像薛宝钗,她是理性的型,那又是另一串,袭人、麝月都是一个型。所以很重要很基本的两个类型(type)、两种典型,每个人又有不同的反射、折射。虽然人物那么多,但各有自己的特性(individuality),所以《红楼梦》里面角色成群成串,每个都写得让人不会忘记,这是最成功的地方。
前面写柳五儿只是几笔,到最后了,还有个回马枪,宝玉对女孩子的怜香惜玉,落在五儿身上了,这段写得非常细致。宝玉在外面想做梦,不肯进去,越要睡越睡不着,见麝月、五儿两个人在那里打铺,忽然想起那年袭人不在家时晴雯、麝月两个人服侍,夜间麝月出去,晴雯要唬他,因为没穿衣服着了凉,后来还是从这个病上死的。想到这里,一心移在晴雯身上去了。在丫鬟里头,宝玉对晴雯是情有独钟的,他对晴雯也跟对黛玉类似,是心灵、性情上的沟通。晴雯没有受过教育,不会作诗吟词,可是她的个性也触动了宝玉,有种互通的感受。在女性里面,宝玉跟袭人发生过肉体关系,跟宝钗发生过肉体关系,跟最爱的黛玉没有,跟晴雯也没有。晴雯调皮,大冷天没加衣服跑出去,想吓唬麝月,着了凉,后来生病死了。宝玉想到从前,想到晴雯,忽又想起凤姐说五儿给晴雯脱了个影儿,因又将想晴雯的心肠移在五儿身上。移情作用,移到五儿身上,自己假装睡着,偷偷的看那五儿,越瞧越像晴雯,不觉呆性复发。他悄悄地看,又恢复了男孩子的天真。本来宝玉痴傻了,玉丢掉,整个灵魂丢掉了,这时看见有个像晴雯的女孩子,又触动他的心事。听了听,里间已无声息,知是睡了。却见麝月也睡着了,便故意叫了麝月两声,却不答应。五儿听见宝玉唤人,便问道:“二爷要什么?”宝玉道:“我要漱漱口。”五儿见麝月已睡,只得起来重新剪了蜡花,倒了一钟茶来,一手托着漱盂。却因赶忙起来的,身上只穿着一件桃红绫子小袄儿,松松的挽着一个䰖儿。宝玉看时,居然晴雯复生。忽又想起晴雯说的“早知担个虚名,也就打个正经主意了”。晴雯最后的遗言:我担了虚名,讲我是狐狸精,我并没有勾引你啊,结果我死得这么冤枉,早知道这样子,我就打主意了。晴雯心中也是爱宝玉的。想到这么一句,不觉呆呆的呆看,也不接茶。把五儿当作晴雯了。
那五儿自从芳官去后,也无心进来了。后来听见凤姐叫他进来服侍宝玉,竟比宝玉盼他进来的心还急。不想进来以后,见宝钗袭人一般尊贵稳重,看着心里实在敬慕;又见宝玉疯疯傻傻,不似先前风致;又听见王夫人为女孩子们和宝玉顽笑都撵了:所以把这件事搁在心上,倒无一毫的儿女私情了。进来了,看看宝钗、袭人都正正经经,而且王夫人那么雷厉风行地赶人,她自己也知道谨慎。最重要的是宝玉病了,从前待女孩子的那种体贴不见了,所以她也很失望。她本来想凭着姿色,在宝玉面前也能亲近亲近,可是宝玉变了。怎奈这位呆爷今晚把他当作晴雯,只管爱惜起来。这就是“候芳魂五儿承错爱”,她以为是对她有了什么意思了,其实他心中想的是晴雯。
那五儿早已羞得两颊红潮,又不敢大声说话,只得轻轻的说道:“二爷漱口啊。”宝玉笑着接了茶在手中,也不知道漱了没有,便笑嘻嘻的问道:“你和晴雯姐姐好不是啊?”五儿听了摸不着头脑,便道:“都是姐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宝玉又悄悄的问道:“晴雯病重了我看他去,不是你也去了么?”五儿微微笑着点头儿。宝玉道:“你听见他说什么了没有?”五儿摇着头儿道:“没有。”宝玉已经忘神,便把五儿的手一拉。五儿急得红了脸,心里乱跳,便悄悄说道:“二爷有什么话只管说,别拉拉扯扯的。”宝玉才放了手,说道:“他和我说来着,‘早知担了个虚名,也就打正经主意了’。你怎么没听见么?”他讲这个话,五儿不晓得这个呆爷是调戏她呢?还是怎么呢?弄得有一点不知所措了。五儿听了这话明明是轻薄自己的意思,又不敢怎么样,便说道:“那是他自己没脸,这也是我们女孩儿家说得的吗。”她只好这么讲了啰。宝玉讲那个话,倒是一片真心。宝玉是天真的,不是来调戏她,听了五儿这么讲,宝玉就不高兴了。宝玉着急道:“你怎么也是这么个道学先生!我看你长的和他一模一样,我才肯和你说这个话,你怎么倒拿这些话来糟踏他!”对宝玉来说这话是真心话,你这么讲她,一副假道学的样子嘛!此时五儿心中也不知宝玉是怎么个意思,便说道:“夜深了,二爷也睡罢,别紧着坐着,看凉着。刚才奶奶和袭人姐姐怎么嘱咐了?”宝玉道:“我不凉。”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五儿没穿着大衣服,就怕他也像晴雯着了凉,便说道:“你为什么不穿上衣服就过来!”五儿道:“爷叫的紧,那里有尽着穿衣裳的空儿。要知道说这半天话儿时,我也穿上了。”宝玉听了,连忙把自己盖的一件月白绫子绵袄儿揭起来递给五儿,叫他披上。原来的那个宝玉又回来了,对女孩儿那体贴怜惜,这种小地方动人。所以我想这一段又恢复从前写宝玉对女孩子那种很细腻的刻画了。不过这一次比较悲哀,这段是说“承错爱”,他心中想着死去的那个人,是移情作用,移到这个女孩子身上,他并不是真的对这个女孩子产生了爱,他爱屋及乌,因为她像晴雯,像晴雯再进一步就像黛玉了嘛,想的还是黛玉,难忘的还是林姑娘。
五儿不敢穿宝玉的衣裳,一下子这么受宠她也觉得莫名其妙,害怕得自己穿了衣服要走了。她就又问他说:“二爷今晚不是要养神呢吗?”宝玉笑道:“实告诉你罢,什么是养神,我倒是要遇仙的意思。”五儿听了,越发动了疑心,便问道:“遇什么仙?”宝玉道:“你要知道,这话长着呢。你挨着我来坐下,我告诉你。”遇什么仙?芙蓉仙子啊!还记得晴雯死了不是变成芙蓉仙子了吗?他叫她坐下来,来来来,坐在我旁边。五儿红了脸,不好意思,从来没有这么受宠嘛!她笑道:“你在那里躺着,我怎么坐呢。”宝玉躺着,叫她坐在旁边,这是非常亲密的动作。宝玉道:“这个何妨。这怕什么。那一年冷天,也是你麝月姐姐和你晴雯姐姐顽,我怕冻着他,还把他揽在被里渥着呢。记得那一次,晴雯在外面冷了,他赶快把她的两只冰冷的手握住,到他被窝里面去温暖她。宝玉这种动作都很天真的,他不是吃她们豆腐或调戏女孩子,他真的疼怜晴雯,冷了嘛,冻得痛。这有什么的!大凡一个人总不要酸文假醋才好。”五儿听了,句句都是宝玉调戏之意,可怜的五儿不晓得怎么对付这个呆爷。那知这位呆爷却是实心实意的话儿。五儿此时走开不好,站着不好,坐下不好,倒没了主意了,这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而且有娇妻美妾,怎么还来调戏我呢?因微微的笑着道:“你别混说了,看人家听见这是什么意思。怨不得人家说你专在女孩儿身上用工夫。你自己放着二奶奶和袭人姐姐都是仙人儿似的,只爱和别人胡缠。明儿再说这些话,我回了二奶奶,看你什么脸见人。”五儿只好故意这么讲一番话,她说那两个像仙人儿似的。宝玉不是不爱她们,但不是那种爱。
五儿害怕了,第二天也心怀鬼胎似的,以为被听见了。宝钗问:“你听见二爷睡梦中和人说话来着么?”宝钗让他在外面睡了几天,也没有梦到什么人,宝钗就刺他几句,宝玉心里面也就不好意思,内疚了,这时候哪里还有强嘴的份儿,只好搬进去了。一则宝玉负愧,欲安慰宝钗之心;二则宝钗恐宝玉思郁成疾,不如假以词色,使得稍觉亲近,以为移花接木之计。于是当晚袭人果然挪出去。宝玉因心中愧悔,宝钗欲拢络宝玉之心,自过门至今日,方才如鱼得水,恩爱缠绵,所谓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后话。这个时候宝钗跟宝玉才圆房。所以我说宝钗嫁给宝玉,事实上是嫁给了贾府,嫁给了儒家宗法社会那个体系,作为儒家赋予应有责任的妻子。宝玉作为丈夫,也是这样的态度。他们两人圆房,也因为要行夫妻之礼。宝玉跟袭人很早就有了一次肉体的关系,这个时候跟宝钗也发生了肉体的关系。他跟林黛玉曾经同床共枕在一起长大,宝玉从来没有对林黛玉的肉体有任何邪念,我们也好像看不见林黛玉是有肉体的一个人,她就像一团灵气凝成的。现在讲起来最大的遗憾是林黛玉跟贾宝玉没有成婚,但也无法想象林黛玉嫁给贾宝玉,嵌进了儒家社会的体系做妻子,然后生了一堆儿女吧。她跟宝玉的关系那么亲近,两个人心灵上的契合几乎是合而为一,但婚姻第一个要件就是肉体的结合,灵与灵没法结合,像宝玉跟黛玉之间的这种关系,无法成为夫妇的。
有些小说,比如西方很有名的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写的《呼啸山庄》(Wuthering Heights),大概很多人都看过,或是看过威廉·惠勒(William Wyler)导演、劳伦斯·奥利弗(Laurence Olivier)主演的那个老电影,那里面有两个男女主角,希斯克里夫(Heathcliff)和凯瑟琳(Catherine),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希斯克里夫是一个野孩子,被凯瑟琳的爸爸捡回来的,他等于是一种自然力量(natural force)。凯瑟琳有两面,一面她也是野性的,也有关于原始的力量。他们两个人从小就非常要好,非常亲密,凯瑟琳甚至这么说:I am Heathcliff,我就是希斯克里夫。后来她没嫁给他,她嫁给另外一个来自士绅阶级家庭、很优雅的男孩子,希斯克里夫当然就伤心失望来报复,最后两个人变成鬼魂再合在一起。有时候我们觉得很奇怪,两个非常要好的男女,太过于知心,太过于心灵方面的交好,他们反而不能成婚。因为婚姻要肉体的契合,贾宝玉跟林黛玉没有肉体关系,他跟袭人很早的时候有,到最后,他肉身上的俗缘最挂记的就是袭人,最后他出家,留给袭人的是一个丈夫蒋玉菡,他留给宝钗的是一个儿子,来继承儒家的系统,所以在世上的俗缘已了,可以离开了。
这时候他跟宝钗圆了房,贾母突然生病了。八十三岁的老人经过这么大的波折、刺激,生病也是非常自然的,医生来了都治不好。下面一个小节也有意思,谁来探病呢?突然间神来之笔,妙玉又出现了。宝玉说过,妙公不亲自下凡的。这个时候她出现到凡尘来,我们才真正在作者笔下看到妙玉的形象。只见妙玉头带妙常髻,梳着一个女道士的发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绸袄儿,外罩一件水田青缎镶边长背心,拴着秋香色的丝绦,腰下系一条淡墨画的白绫裙,手执麈尾念珠,跟着一个侍儿,飘飘拽拽的走来。你看这个形象,没有说妙玉的容貌怎么样,你会感觉这一定是非常脱俗、非常美的一个道姑,坏就坏在她的美色,引起了强盗的觊觎,这个时候来这么一笔,预告她要遭劫,“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所以我说这个后四十回一定是曹雪芹写的,如果是一个续书的人,不可能这个时候还想到为妙玉来这么一招,而且几笔淡墨,把这个道姑形容得这么美。有道理的,因为她有这个美色,外人着了相了,所以她要遭劫,甚至还堕入风尘里面去。这个时候这一笔,就够了。
贾府真是七零八落,老太太生病了,可怜那二姑娘迎春,活活地被孙绍祖磨得快死了,娘家被抄家这时候根本顾不到她,老太太生病了还顾不及,本来他们瞒着贾母,不告诉她,老人家病的时候,耳朵反而更灵,听出来了。这儿一句话蛮悲凉的,贾母说:“迎丫头要死了么?”王夫人就说没有,想瞒她。贾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请了去。”贾母便悲伤起来,说是:“我三个孙女儿,一个享尽了福死了,三丫头远嫁不得见面,迎丫头虽苦,或者熬出来,不打量他年轻轻儿的就要死了。留着我这么大年纪的人活着做什么!”老太太三个孙女儿,都没有好结果。探春算是好的,但嫁到海疆那么远也看不见,迎春一个好好的姑娘,活活给磨死。贾母病重,他们都不敢去回。可怜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结褵年馀,不料被孙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贾母病笃,众人不便离开,竟容孙家草草完结。这么一个贾府的千金随随便便葬掉了,落得这种下场。忽喇喇似大厦倾,贾府这屋子要倒的时候,哗啦哗啦摇动得越来越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