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锅里的鱼

他还有汗可流,还有血可流,那个自大的人凭什么要来管他的闲事?

她一直在看着他,眼中已不再有畏惧,忽然轻轻的说:

“我知道你一定就是我在等的人。”

“你知道?”

“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她垂下头:“因为你没有欺侮我。”

人类平等,每个人都有“不受欺侮”的权利,可是对她来说,能够不受欺侮,已经是很难得的幸运。

她曾经忍受过多少人的欺压凌侮?在她说的这句话中,隐藏着多少辛酸不幸?

小方的愤怒忽然消失,变为怜悯同情。

她又抬起头,直视着他:“我也看得出你需要什么,你要的,我都给你。”

小方的心跳加快时,她已站起来,赤裸裸的站起来。

他想逃避时,她已在他怀里。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这是我第一次心甘情愿给一个男人,你一定要让我服侍你,让你快乐。”

他不再逃避。

他不能、不想、也不忍再拒绝逃避,因为她太柔弱、太温顺、太甜蜜。

大地如此无情,生命如此卑微,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照顾、互相安慰、享受片刻温馨。

她献出时,他接受了她。

他接受时,也同时付出了自己。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又有了种奇异的感觉,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好好保护她,保护她一生。

烈日还未西沉,人已在春风里。

“波娃。”他喃喃的说:“这两个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这是藏语。”她喃喃的回答:“波娃的意思就是雪。”

雪,多么纯洁,多么脆弱,多么美丽。

他轻轻的叹了口气:“你的名字就像是你的人一样,完全一样……”

他的眼睛阖起,忽然就落入虽黑暗、却甜蜜的梦乡里——他梦见自己已变成了一条鱼。

不是水里的鱼,是锅里的鱼!油锅!

在烈日下,沙地上,钉四个木桩,将一个人手足四肢用打湿了的牛皮带绑在木桩上,再用同样的一条牛皮带绑住他的咽喉。

等到烈日将牛皮带上的水分晒干时,牛皮就会渐渐收缩,将这个人活活扼死,慢慢的扼死,死得很慢。

这就是沙漠中最可怕的酷刑。

死在这种酷刑下的人,远比油锅中的鱼更悲惨、更痛苦。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酷刑。

在这种酷刑的逼迫下,就算最坚强的人也会出卖自己的良心。

小方醒来时,情况就是这样子的。

烈火般的太阳正照在他脸上,小方虽然已醒来,却睁不开眼。

他只能听见声音,他听见了一个人在笑,声音很熟悉。

“波娃,她的名字的确就像是她的人一样。”

这是水银的声音:“只可惜你忘了雪是冷的,常常可以把人冻死,等到要结成冰时,还可以削成冰刀,以前我有个朋友最喜欢用冰刀割男人,我见过有很多男人都被她用冰刀阉掉。”

她笑得真是愉快极了,远比一个钓鱼的人将亲手钓来的鱼放下油锅更愉快。

鱼是什么感觉?

小方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他绝不相信波娃会出卖他。

不幸这是事实,事实往往会比噩梦更可怕,更残酷。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

波娃在帐篷里等他,并不是卜鹰叫她去的。

她的主子并不是卜鹰,是水银。

“现在你一定已经明白这是个圈套,这位雪姑娘对你说的根本没有一句是真话,她的声音虽甜如蜜,蜜里却藏着刀,杀人不见血的刀。”

波娃就在她身旁,不管她说什么,波娃都一直静静的听着。

她忽然一把揪住波娃的头发,把她苍白的脸,按到小方面前。

“你睁开眼睛看看她,我敢打赌,直到现在你一定还不相信她会是个这样的女人!”

小方睁开了眼,她的头替他挡住了阳光,她的长发在他脸上,她的眼睛里空空洞洞的,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想。

她这个人仿佛已只剩下一副躯壳,既没有思想情感,也没有灵魂。

就在这一瞬间,小方已经原谅了她,不管她曾经对他做出过多可怕的事,他都可以原谅她。

水银又道:“约你的人已经走了,因为他已发现你根本不配让他出手,卫天鹏想要你替他找回黄金,我却只想要你的命。”

她慢慢的接着道:“我敢打赌,这次绝对没有人来救你了。”

小方忽然笑了笑:“你赌什么?赌你的命?”

水银也对他笑笑:“只要你……”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她的笑容忽然冻结,因为她已发现地上多了条影子。

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这条影子就是在她背后,是个人影子。

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完全没有发觉。

影子就贴在她身后,动也不动。

她也不敢动。

她的手足冰冷,额上却冒出了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汗珠。

“是什么人?”她终于忍不住问。

影子没有回答,小方替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回头看看?”

她不敢回头。

她只要一回头,很可能就会有把利刃割断她的咽喉。

一阵风吹过,吹起了影子的长袍,她看见从她身后吹过来的一块白色的衣角,比远方高山上的积雪还白。

小方又问:

“现在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赌?”

水银想开口,可是嘴唇发抖,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就在别人都认为她已将因恐惧而崩溃时,她已从波娃身上翻出,踩住波娃的头,掠出了三丈,不停的向前飞掠。

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背后这影子一眼,因为她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在远方积雪的圣峰上,有一个孤鹰,在这片无情的地上,有一个孤独的人。据说这个人就是鹰的精魂化身,是永远不会被毁灭的。

生存在大漠中的人几乎都听过这传说。

她也听过。

卜鹰没有追她,还是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用一双鹰般的锐眼看着小方。

“你输了。”他忽然说:“如果她真的跟你赌,你就输了。”

“为什么?”

“因为她说的不错,这次的确没有人会来救你。”

“你呢?”

“我也不是来救你的,我只不过碰巧走到这里,碰巧站在她身后而已。”

小方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永远都不要别人感激你?”

他也知道卜鹰绝不会回答这问题,所以立刻又接着道:“如果你碰巧需要五根牛皮带,我这里碰巧有五根,可以送给你,我也不要你感激我。”

卜鹰眼睛里又有了笑意:“这样的牛皮带,我碰巧正好用得着。”

小方吐出口气,微笑道:“那就好极了。”

绑在小方手足四肢和咽喉上的牛皮带都已解下,卜鹰将五根皮带结成一条,忽然又问:“你知道我准备用这干什么?”

“不知道。”

“我准备把它送给一个人。”

“送给谁?”

“送给一个随时都可能会上吊的人,用这种牛皮带上吊绝对比用绳子好。”卜鹰淡淡的说:“我不杀人,可是一个人如果自己要上吊,我也不反对。”

小方没有再问这个人是谁,他根本没有十分注意听卜鹰说的话。

他一直在看着波娃。

波娃已被那一脚踩在地,满头柔发在风中丝丝飘拂,脸却埋在沙子里。

她一直都这样躺着,没有动,也没有抬头。

这是不是因为她不敢抬头面对小方?

小方很想就这样走开,不再理她,可是他的心却在刺痛。

卜鹰又在问他。

“你的剑呢?”

“不知道。”剑已不在他身旁。

“你不想找回你的剑?”

“我想。”

卜鹰忽然冷笑。“你不想,除了这个女人外,你什么都没有想。”

小方居然没有否认,居然伸出了手,轻抚波娃被风吹乱了的头发。

在卜鹰面前,他本来不想这么做的。

可是他已经做出来了,既不是出自同情怜悯,也不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是因为一种无法描述,不可解释的感情。

他知道这种感情绝不是卜鹰能够了解,他听见卜鹰的冷笑声忽然远去。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可是他已不再孤独。

他扶起她,用双手捧起她的脸,她眼中仍是空空洞洞的没有表情,却有了泪。

泪痕满布在她已被砂粒擦伤的脸上,他忽然下定决心,一定要让她明白他的心意。

“这不是你的错,我不怪你,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我都不在乎,只要我还能活一天,我就要照顾你一天,绝不让你再受人摆布,被人欺负。”

她默默的听着,默默的流着泪,既没有解释她的过错,也没有拒绝他的柔情,不管他怎么做,她都愿意承受依顺。

于是他挽起了她,大步往前走,能走多远?能活多久?他既不知道,也不在乎。

他还没有走出多远,就听见了一阵驼铃声,比仙乐还悦耳,比战鼓更令人振奋的驼铃声。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队他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驼商。

无数匹骆驼,无数件货物,无数人,他第一个看见的是个驼子,跛足、断指、秃顶、瞎了一只眼的驼子,看来却仍然比大多数人高大凶悍。

对这种人说话是用不着兜圈子的。

“我姓方。”他直截了当的说:“我没有水,没有食粮,没有银钱,我已经迷了路,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收容我,把我带出沙漠去。”

驼子用一只闪亮着光的独眼盯着他。冷冷的问:“既然你什么都没有,我们为什么要收容你?”

“因为我是个人,你们也是人。”

就因为这句话,所以他们收容了他。

驼队中的商旅来自各方,有装束奇异而华丽的藏人,有雄壮坚韧的蒙人,有喜穿紫衫的不丹人,也有满面风尘、远离故乡的汉人。

他们贩卖的货物是羊毛、皮革、硼砂、砖茶、池盐、药材、和麝香。

他们的目的地是唐时的吐蕃国,都暹娑城,也就是藏人心目中的圣地“拉萨”。

他们组成的分子虽然复杂,却都是属于同一商家的,所以大家分工合作,相处极融洽,有的人照料驼马,有的人料理饮食,有的人医治病患,还有一组最强壮剽悍的人,负责防卫嘹望,对抗盗匪。

收容小方的驼子,就是这组人中之一。

小方已听说他们的首领,是个绰号叫“班察巴那”的藏人,却没有见过他,因为他通常都在四方游弋。

他不在的时候,这一组人就由那驼子和一个叫唐麟的蜀人负责管辖。

要管辖这批人并不容易。

那驼子虽然是个残废,但是行动轻捷矫健,而且神力惊人,数百斤重的货物包裹,他用一只手,就能轻易提起。

小方已看出他无疑是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

唐麟深沉稳重,手指长而有力,很可能就是以毒药暗器威震天下的蜀中唐门子弟。

可是他们提起“班察巴那”时,态度都十分尊敬。

小方虽然还没有见到过这个人,却已能想像到他绝不是容易对付的。

队伍行走得并不快,骆驼本来就不善奔跑,人也没有要急着赶路。

太阳一落山,他们就将骆驼围成一圈,在圈子的空地上搭起轻便的帐篷,小方和波娃也分配到一个。

第一天晚上小方睡得很熟。

在这么样一个组织守护都非常严密的队伍里,他已经可以安心熟睡。

他希望波娃也能好好的睡一觉,可是直到他第二天醒来时,她还是痴痴的坐在那里,眼中已无泪,却有了表情。

她眼中的表情令人心碎。

虽然她一直都没有说过一句悔恨自疚的话,可是她的眼色已比任何言语所能表达的都多。

小方虽然已原谅她,她却不能原谅自己。

他只希望时间能使她心里的创痕平复。

他醒来时天还没有完全亮,驼队却已准备开始行动。

他走出帐篷时,驼子已经在等着他。

“昨天我已将这里的情况告诉过你,你已经应该明白,这里每个人都要做事的。”

“我明白。”

“你能做什么?”

“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驼子冷冷的看着他,独眼中精光闪动,忽然闪电般出手。

他的手已经只剩下两根手指,他出手时,这两根手指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把剑,一根锥子,一条毒蛇,一下子就想咬住小方的咽喉。

小方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直到这两根手指距离他咽喉已不及五寸时,他的身子才开始移动,忽然就已到了驼子的左侧。

这时驼子的右拳已击出,这一拳才是他攻击的主力,他挥拳时带起的风声,已将帐篷震动。

可惜他攻击的目标已经不在他计算中的方位了。

小方已看出他的指剑是虚招,小方动得虽然慢,却极快,小方移动的方向,正是他这一拳威力难及的地方。也正是他防守最空虚之处。只要一出手,就可能将他击倒。

小方没有出手。

他已经让对方知道他是不容轻侮的,他已经将“以静制动,以慢打快,后发先至,后发制人”这十六个字的精义表现出来。

驼子也不再出手。

两个人面对面的站着,互相凝视了很久,驼子才慢慢的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你能做什么了。”他转过身:“你跟我来。”

现在小方当然也已知道驼子要他做的是什么。

为了生存,为了要活着走出这片沙漠,他只有去做。

他一定要尽力为自己和波娃争取到生存的权利,不能不死的时候,他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去求死,能够活下去时,他也一定会全心全意的去争取。